第二章 毁灭与死神之战
昨夜清风做梦了。梦里一个很美好的男人,温柔的,他弯身吻了清风。 那个梦很奇怪,在那里,空气是虚幻的,而那个男人他好像没有重量......他们在夜晚的屋顶上,仿佛他弯身就会升起一般,漂浮在清风的头顶之上。他要吻她,然而她......她当时怎么了?不清楚,这不过是个梦境,然而那个人却是那样的熟悉。 不,不会的! 也许,也许是她混乱了。 是啊,连自己都快要失去的人怎么会?算了,算了。 不去想,却是刻意忽略掉那人的脸、承若的脸;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不,用力不去想的东西会成为溢出的梦魇。承若的脸突然扭曲变形成笑得高深莫测、金光闪闪的尔荣王爷。他笑着靠近,从金丝广袖中伸出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很长,很大,很快就罩住了她头顶的天空,令她沦落到一片黑暗的地域。那只手没有停,眼前很快闪过母亲跪倒、口中血流如注的画面。而这一次,那只右手正要罩向她自己的头顶;清风试图后退却迈不开步子,反复挣扎却绊倒了,头顶上的那只右手越来越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如一双鬼的眼睛无神而惊恐,想要努力驱散那些影像,变淡,却又明显---- 她揪紧被子撞倒在竹榻一角,略有散乱的长发垂落地面,“......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再次从咬紧的牙关里挣扎出零落的字句时,已是汗流浃背,但她却不管不顾,“弱其志、强其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也背不下去了,她才发现自己在每一个抑制自己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攥紧手里,以至于现在莫名的看着,不在同一个位置却留着那么触目惊心的指痕。她有些困惑了,难道,难道是自己病了......那不可抑制的病了...... 好久都不会想起的......是死亡!七年了,她每每刻意避讳的影像,脑海中她以为早已死亡的影像...... 模糊的看不清,渐渐清晰又令她痛苦的沉沦,头痛在每一个昏迷之前的影象。那模糊的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而唯一活着活在她身边的人只有彩姑。每每她慌乱的抱着自己从失措、无意识中醒来的时候,她在呼唤,然而自己却不愿意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 是啊,这是个幽静美丽的竹林,一望无际,自己的心却感到冷寂。如果说,彩姑是这里唯一理会她的生灵,那么连她自己都不算是活着的东西。 她的魂好像在半飘半荡,没有落地,没有安心。失落了所有的一切,在影像清晰的一刻---- 是母亲,母亲。 那个死了七年的温柔的女人,是她这一辈子都不该忘却的身影。然而不是美好,只有不尽的梦魇,每一次梦到的只有那个跪地染血的瞬间,那永不可更改的可怕的画面!那个男人是谁?当那个凶手狰狞的、却又看不清的脸映着漫天火光转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只有耳边的蜂鸣,所有人的声息消逝,渐渐燃烧殆尽的竹屋棠林,这世间万事万物凋敝绝望的恐惧...... 不!双手紧紧捂住脸面试图撕扯,几乎是想要将他们从眼前除去,却只有几乎将这一层面皮剥掉。每每彩姑发现死命地阻止之后,那曾经苹果般红润健康的娇嫩色泽,是苍白将之取代,那是青灰一般死寂的脸,和那残酷的指间留下的印记。 没有生命,没有希望的彷徨,泪水在下一个轮回闪现。然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宣泄着疯狂,再变得颓废、无力的顺墙滑落倒下。她回不来的时刻,只有在自己的一个世界里,恐惧,没有边际的恐惧,茫然,永无止尽的茫然......这样下去的结果只有消瘦、枯萎,没有终结。 没有人知道那个画面,将清风生命里所有的美好都带走了,是毁灭了这些的一切。留下的只有残酷,她继承了那莫名的毁灭。 她只记得疯狂的过程中,她要去穿越什么,那些达不到的东西,诡异的恐惧,是她的拼尽全力专注而为的目的。 白天里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表达的很少,什么也不说。然而,不经意间的想起,或是听到彩姑说了些什么,凡是会让她联想到那一切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前所未有的想要放弃,失去了所有的理智,直到昏迷摧毁了意识。起初她的身体太弱尚可借昏迷阻断疯狂的行径,但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当她可以独立行走之时就只能依靠自己的意志承受着永无止尽的梦魇。 抛弃记忆、拒绝思想、连带她自己都摈弃在外,进入宫廷后《道德经》她学全了,可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每每握紧救命稻草般的背诵中,她却背不出来了......不长不短的前人遗著,那最为努力的学习记忆中,她居然记不住了。到最后惟有口中喃喃着,机械化的重复着“道可道,道可道,道可道......”最初的一句。开始念几遍还管用,但后来即使是用吼的、绷紧了额头两侧的筋脉泪落如雨,也无法救她脱离地狱。 念得久了,句子便不再进入她的意识。简单的三个字成为了她无意中的一种习惯,她不想这象征着母亲的信念就此离去,内心深处,残存的意识还渴望着努力的抓掘。彩姑送到嘴边的水推走不喝,太长时间喃喃重复着的三个字,令她眼疲口涩,全身抽空到再也没有力气了。多少次,有多少次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再也没有办法承受了,看着桌角边被她砸碎的碗沿......这一次,她想要放弃......彻底放弃了...... 夜,她躺总是在那里看着天上的夜,看什么,穿越无边无际,那没有目的地的结局。 不顾那个悲伤的呼唤,任单薄孱弱的身体迈过门槛。她想要去做那个...... “不!不要......再答应姑姑一次好吗?只一次,只一次好吗?” 眼中的高热,看着那个泪水和呼唤相伴的可怜女人,她不能不答应啊。她,面对这个境地,总是不能狠下心来啊。 颓然坐地门前,身体不由自主被抱在温暖的怀里,只有头颈仰望向天,看到的却不知是什么,是哪里。一滴泪,滑落在夜色下不该的地方。 心里的病,并不是说它能够用意志来治疗,答应过的事,不过是生命延续的等待,等待为之终结的一刻。然而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不及了...... 甚至等不及,等不及彩姑从宫里回来。 与死神之战,与死神的战争。而在这战争里,能够战斗的,也只有她孤身一个人。 这夜彩姑在宫里耽搁了,清风伤口不知为什么撕裂、无法愈合,高热的发烧将她从恶梦中惊醒。 眼里的恐惧使她不能安宁,冷热交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孤独、无助,泪水与汗水交织,这一刻清风前所未有的害怕...... 当彩姑回来的时候,只见清风双手紧紧地抱着头、蜷缩在墙角里。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眼神直直的、看不进去,整个脸都铁青了。任何人、任何事物完全都进不了她深陷的那个世界...... 伴随的只有抽搐、恐惧,冷汗和异常大的力气,喘着粗气却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做不到、仿佛一切都是消极地没有意义,在那里,只有恐惧,只有死亡...... 几乎扼住了生命的喉咙......只有药物、只有每一次的慢长而绝望的冷却,剩下的就只有无法插手的局外人----彩姑,那无助无边的悲哀和伤痛。为什么,为什么让这个孩子承受这些?她做错了什么,天要降亡啊......泪水已滚滚而下。 及至事后再问她,却回答说的戚兮:只记得,过程中她的幻觉景象一只一只飞逝不断、那些奇异的,自己却达不到的恐惧与挫败...... 而昏迷中和清醒后将面临着不同的痛苦,意识错乱,恶梦对她从未留情......虚软的筋骨,一切成为梦,清风到现在竟然还不如一个孩童,那种行动上的僵硬,疼到骨头里的感觉时不时就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即使慢慢在改善至今,其中吃的苦,无望与悔恨,更使她自暴自弃...... 病痛会让人软弱,期待。她想念长安,想要回去和同伴们一起训练受阶。当所有人都在飞速前进的时候,她被抛下了,停在原地。竹林一望无边,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很安静,安静数着,数不尽的夜里仰望星空。她,终究是懦弱的,直到最后真正的屈服...... “不、不要......母亲......哈......哄......呜呜......”近乎小兽的声音,在冰冷的地面,渐渐的让夜光的冷寂安宁了她莫名的心慌,白衫层层打湿、浸透了汗水。急促的传着粗气......一遍又一遍,一声复一声...... 身边人惊恐与放大的声音于事无补,只能令她心烦,“怎么啦怎么啦,清风清风!你听得见吗?你看我在这、我在这......” 待喘息声渐止,清风的眼神变得澈然,感觉此时的她也变得异常冷静,死寂般的冷静。 “彩姑,”清风开口,再次向彩姑提出要那种药。“惘......生......散。”眼睛不动着彷徨却异常的清醒,任由变得渐热的泪滑落,没有再执一声。 终于,她还是屈服了,屈服于“惘生散”了。 “只要三滴,就能遗忘过去。”说话之人威严而自豪的宣扬着药效的功用,睥睨的神情撇了一眼身旁----自领他进门便一直黑沉着脸的彩姑。 “喝了这个,我将失去所有的记忆吗?”望着手中的漆木小瓶,清风眼里的决绝,看不出一丝胆怯。 “药效因人而异。不过,很多的例子表明,三成的人服过之后会立即身死,半数以上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告诉她真相,也许她会有其他的选择也说不定。 然而下一秒的时间里,没有一丝的犹豫,拔塞喝干了瓶里的所有。 “哎哎......”编号丙辰三一害怕的看向彩姑,“彩姑啊,可不是我让她喝了这么多的啊,我有告诉她用量吧。” “滚......在我决定杀你之前,给我滚蛋!” “忘掉一切的‘惘生散’。”这是每个人入宫不久必须要吃的,但因着对母亲的想念,七岁时候的清风偷偷没有吃。 这是个孤独一人的夜里,寂静竹林,清风一身宽松的白衣、长裤,也依然是遍身汗水泪水。她仰望跪天,“再见了,母亲;再见了,天崖谷,再见了,曾经的快乐,还有,好心的承若哥哥......”至此,她已闭上了眼睛,沉了心等待着洪荒混沌的降临。 残破的光阴,流失的记忆,在蛊毒即将散布她全身的最后一刻,忍受不免变得没有意义。只有等待、只有承受,新的一轮的承受,包括那些关于母亲的美好,一并离她而去。 生命从来就不是公平,倒在地上的此刻,眼睛的视线模糊了,肢体变得麻木而多余,最后残存的那些---- 该说再见了吧。微笑与悲伤渐渐远离,带走了清风的意识和......也许是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