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意引情*醉舞长天
莺歌艳曲,红云飞梦。 长安城向东行来不过百步,一座飞檐衔星的雕花绣楼临水而建;巍巍七重檐顶仿佛直插云霄,最下边的一檐上悬挂着一张崭新的镶金铜框----上写“飞星楼”三个大字,笔飞墨尽处而生华彩。 由于绣楼地处中原腹地,当初亲自来此看地建楼的主人是个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尤爱江南水乡的风物人情;是以便大手笔的在这人头攒动的坊间划下了十丈见方的空地,广征民夫,就地挖掘丈余,蓄了水,硬是建出了南方才有的钟玉灵秀。 要说这楼主人的真面目谁不生奇?单单是“飞星楼”横空出世的排场,就够说书人与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品上一月的了。而能够拥有如此魄力、财力的到底是何许人也?有人猜他必是当朝皇亲重臣的直系子孙,也有人说那超不过江湖上水路经商的五家顶头霸主......然而都不是,“飞星楼”主人婷婷袅袅走来,手里挽着上好的真丝绸绢不经意间轻挥一缕香风,一身粉绿色的织锦长裙上绣着最为精致繁复的银纹牡丹;头上梳着三段云髻,簪一股七星孔雀石步摇叮叮当当垂到耳际----却是个三十岁余的女子。 虽是年已凋敝,风韵却难得尤存。若不是深知其底细者,仍以为面前站着个二一年华的佳人儿。而论起这楼名妙处,话说当年八公主与疆国郡王殿下金风玉露的爱情故事却无疾而终,这本是民间话本小传隐隐流传的说法,也有说仅仅视为戏文,多有虚构不实之处;但楼主人有感于其中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的悲情结局,于是非要世间男女成双成对的极端而为,也就兴起了这个笑话----江湖人笑称,这不就是不按朝廷明文办事的江湖行径吗?难登大雅之堂。然而,笑话却不拘小节,这间风闻于广的小楼,不仅成了天下最大最广为流传的一间花楼,由于建在都城,竟也成为动辄千万两不计的名门贵族消遣众地。如此这般,若说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踏上雕花斛生的石阶扶栏,转过回廊就来到一个新的世界----清风从没有触及过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和形形**毫不掩饰的语言,摇曳生姿的形式,以及不可制止的人的内心深处情感上的表达,例如欲望。而这,几乎是令她顿生反感。不仅存在于表象的繁华如梦幻般的景象,就连楼内格局都与皇宫中最小形式的架阁偏殿有的一比----以着最不起眼的姿态,清风从人群中细细打量着这座绝不应小觑的匠心建筑。“飞星楼”不一概而论,它讲究开门做生意要通吃天下,各方客人皆不可得罪。楼中不以身份贵贱论英雄,只要你有钱,任你当朝贵胄、贩夫走卒皆是楼里的上上之宾;可若你一毛钱没有,那么对不起了,哪怕是忘了带钱的皇帝老子照样给你请出门去。 那些有幸进得楼来的客人,均按其品味区分招揽客源:有的奉上果品酒盅,羹食浆水,环湖的座椅仰望壁上一整面墙高的墨画山水,使人犹临一整片明沧江般辽远壮阔!琵琶轮指连绵珠玉之音,偶有渔夫、少女歌着江南小调,再望画中一叶轻舟,叹人世之隐趣。扶栏而栖,品一盅美酒,抑或一壶杯中香铭,风拂湖面,引得水泥之腥香原始之向往;特别是春秋时节,吹得衣衫微微摆动,飘飘欲仙之感,有时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另一层楼头,就少了那一如钱塘情怀的诗情画意和丝竹潇洒;更多的,是情动,是欲望,是奢靡,是魅惑的不论及今后的邀宠和商女贺客之间的醉生梦死。奉上珍馐美食,天飞地走,无不是最精致独到的绝馔。 两相比之,前者逃避世俗,想在一醉中达成真意;而后者却因为其而沦情其中,不可自拔。也许,还有为金山银池的享受而出卖自己悲剧的灵魂,笑在其中,却不知那眉眼弯成新月的媚态之下潜藏了多少的泪意与辛酸。 所以说楼主人是个性情中人,她懂得各类人的情感并帮助他们疏解,以此达到赚进千家的目的。在她那妆扮的纤细入微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到谄媚与逢迎,也找不到轻易的动怒与凌厉;“飞星楼”却一直都不曾有人胆敢寻衅滋事,入了她的楼就是她的客人,谁都别想蓄意给自己找麻烦。即使发生几乎不可能的打斗中,她更关心的是即将为摔坏破损的瓶瓶罐罐该讨要多少罚金与楼里一众的收惊费。 然而清风却不是这样的人,也与这样的生活格格不入。她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屏息平气的处在这般混乱的场景下,尽量不看周遭的人和事。她清楚地记着自己的目的,没打算就此退缩回去,于是毅然小心前行。 跟踪那名纨绔子弟并不是有多困难的事情,初到京城并没有什么责任,摆脱了飘雪和靖刚的纠缠后双眼就没有离开过那位男子。此时的她,几乎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靠近一间以镂空花雕香梨木作为区隔的宾客上房,忽略了木架上奇珍异品的玩物装饰,和五步外的门栏上嵌入了浮玉的花字匾额,标明“双飞客”的雅间。 眼神透过鹅黄轻纱的软帘和木架上一尊紫金缀玉的麒麟瓶,里面坐着三位衣冠楚楚、鲜明贵气的中年男人,而他们目光所至之处还有一个笑到前仰后合很sao包的年轻男子;这个二十来岁模样的人,就是今天抢了她物件的那一个。不知怎么的,此时的他,看在清风眼里竟和白天无赖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拥着温香软玉,但那种随时听下首官员奉承时的笑容......怎么说?很淡定。 极为浅淡的那种冷漠,这种感觉清风不熟悉----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般的看着好戏,只有心里所想才是他此时唯一的目的。清风耐心盯着,就见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沿着坐在身上的女人腰部曲线轻捷的移动着,对清风这种被飘雪戏称为“千年寒冰”的隐居怪物来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没什么感觉,只是他的那种行为是不是很奇怪?在清风的意识里,难道男人和女人、不,甚至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该是如此近的吗? 然而这不是她思索的重点。今晚要拿回的东西,是那只包袱,直觉里面的东西对自己很重要,但至于为什么重要?依清风此时的性格心性来说,这与自己无关;至于毁掉扇面里被他拿走的挂坠珠子,反而没什么印象了,所以拿不拿回也无所谓。那么今晚,只待伺机而动。实在不行就用抢的,清风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然心里想着要做的事情,耳边听到的这些人的话语,也分神有之的进入她的脑里筛取有用消息。 “听得您刚刚得到了大老爷的称赞,实乃可喜可贺呀。”说话之人水汪汪的一对小眼表现出无限的崇敬之情,手上还不忘合十着对“大老爷”的歌高诵德。 “不过是一次狩猎,没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吧?”望着怀中美人儿乖巧坐着,巧笑倩兮,年轻男子像是抽搐已久的爪子早已移到了香肩雪肤之上。此时女子穿的是彩纱细腰的裙子,领口开着广襟,滚鹅黄、雪色、天蓝三条细边的领围置于两肩边缘,滑过纤长玲珑的锁骨正是最美丽的曲线,于其上形成了诱人性感的光影,正与悬置的七彩波斯石交相成透光的影像,美丽无边;她妩媚轻撇,肩头那只不老实的手其实并不难看,细细长长的,似乎很是斯文,却正在试图将其背上的领口衣襟滑落琵琶骨下;碍于不愿同时被其他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女子也暗自使力与之进行着激烈的角逐。 那边不长眼的官员可不给他们充分的好机会,还一副显示不谄不媚的态度捋捋胡须,进行他的演讲,“话,不是这么个说法的,少爷。您的英姿在战场上那是无可匹敌的。你说呢?”转首他看向身边低一级的同僚。 后者赶忙附和。“是是,少爷您是众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位。” “那当然。”那个刚才还好像不拘于时的男子,差一点让清风刮目相看了一小下。而今对他这般自大狂妄的说辞嗤笑以鼻,也不过如此,终是那么回事。 不时的,清风眼光巡视着周身那些走廊通道上的情况。由于藏身隐秘在植株旁,往来的行人少有发现,但若是形迹泄漏就白费了,还是小心点好。忽而耳边又传来那男子的下半句话,让她转过头来。“难道你认为穿这种看得着又看不清楚的纱衣就不算诱惑我的罪行了吗?怎么能怪我魅力太大?” 什么?对此惊讶的可不只室内那几位。良久,屋中弱弱的声音响起,“少爷??您有好好听吗?”其实屋外的清风也想这么问。 那位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少年郎还不忘敷衍回应,“有啊有啊,”扫兴的拉起扯扯扯快要扯破的女子小臂上的外衣,遮住了外人盯视美人胸前浮绘金纹丝绸料的荷塘盛放下,包裹着浑然天成的丰盈。可小爷依然挺着一张抹布脸,“我有听啦。”忽然笑容大到夸张浮现,从袖中取出一物,嘴里还笑呵呵的补充道,“咿咿咿----我有东西给你们看哦----” 只见托于他掌心的是一只巴掌大的紫檀纹饰盒子精致已极,上面浮雕的纹样却不知是哪国的古老图案。少年露出坏笑的表情看向美人,“我说话算数吧?”响亮地“啵”声亲在美人脸颊上,“你乖乖的,我可不就还给你啦;干吗还像白天那样装作不认识来伤我的心。”耍着赖皮般的孩子模样似玩笑又似认真,“早知道是这种东西,我就不抢啦。那么诸位!”他环顾四周,“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好东西----” 檀盒开启之际,屋里众人惊艳,窝在屋外盆栽下的那个却是攥紧了拳头,直直想出手揍烂那一张盛开的笑脸。 因是夜里,在小盒散发出檀木异香的时候,里面之物竟然绽放出万丈光芒来!在那道奇异的柔柔盈绿之光的映衬下,赫然立着一尊手可盈握的女人塑像!屋中人赶忙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此时仿佛神迹一般的碧玉盈辉里,那女子周身的光芒显得更盛。 “天哪----”围观中人顿时惊呼连连,彩衣女子赶紧将一掌高的小像捧在手里,“真是太感谢您了!” 就连屋外纳闷的清风,脸也被那光线照成了浅浅的碧色,放在她身边三年来,也是第一次看到原来那颗珠子居然这么张扬啊。闭了闭眼睛,和她能隐蔽自己最好消失到不见的性情来看,那珠子“射”的她头大。 盒子里“招摇撞骗”的本性,与屋内那个夸张又sao包兮兮的男子一模一样。在新一轮崇拜敬仰歌功颂德的狂轰滥炸里,面对这堆老东西,少年麻烦的搔搔头,谁管他的演讲还是念经呢,早已将乌压压的他们与身后的夜景忽略不计了,转头又是白痴一般盯着美人傻笑,“乖!你去换件漂亮的衣服,再来给我跳个漂亮的舞权作感谢好了。” 听命之人顿时露出迷人的笑容,深深一福,丝毫不显适才被这绝世名贵的上品所惊异炫目的表情,反而甜甜一笑,“是,遵命。”退身在靠门珠帘一转,遍身的缥缈彩带便随风而起,撒乱了世人眼中光辉。 彩珠叮咚乱响,然而清风眼神一动:机会来了。 轻哼着秦淮艳曲,明月一路行来。深识这又不知是哪个狐狸精那里得来的好物。她可不傻,既然如此,也不必问清使得宝物最后再归不得自己所有。小心翼翼的捧着怀里小盒,莫名有一种亲切之感。她心里盘算,“嗯,这是上天赐予我的东西,才会有如此的亲密感觉吧。呵呵----”娇笑着欲揽住处软帘,却因笑声乱了歌声。 戛然而止的面前什么都没有,然后她眼前一黑,竟然不能动了。 感觉着被人抱上了自己柔软的香床,但口不能言,眼不能视。想要摸索的双手却使不上力气来,不甘心的察觉手中的盒子被人取走。可恶!宵小!不,她的东西谁也不能据为己有! 与此同时,耳边轻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姑娘,得罪了。”竟是清浅犹如蜻蜓点水般的雅韵,是个女人的声音。然而那清浅的气息,甚至蕴含着洁身处女才拥有的清气! 天哪,女人也会来偷抢她的东西吗?她虽不是处子,却也从不轻易乱来。刚刚还担心着若随意失身一个江湖糙夫莽汉手里可怎么办?这可怕的不堪、她的下场......不......她绝不能够!当然现在不用担心这个了,然而涌上心头更多的愤怒令她不可遏制地挣扎着----那便是同为女人的妒羡之心。 听得那人的脚步声异常低浅到几乎没有,要走了吗!就这样眼睁睁任由她把自己的宝贝拿走吗?不,她决不甘心! 想要呼喊,想要把那少爷叫来,抓住这个女人。然而,一身的束缚如何是好?却在这时,鸨母mama那“惊天动地”的叫喊急切奔来,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这声音是如此得好听。“明月啊明月,我的小姑奶奶哦,我的大明神大人哟!您可快着点,开门开门!那边小爷都急了,限你一盏茶时间出来,否则哼~我就这再不好的妆扮手法,也得给你画咯。” 一盏茶时分已过,然而屋里依旧默无声息。鸨母mama并不是小楼主人,她的身份相当于管家,尽管年近六旬,平时只会咋呼,却也不敢真的撞破头牌姑娘明月的居所。听着她的大呼小叫却丝毫不见任何行动,真是把里面被绑缚之人气到不行。 鸨母mama的叫声很快惊动了雷厉风行的楼主人,她来到此处二话不说,一个手势立刻就命令两旁举着木桩铁器的护院家丁们把门撞烂,却只见纤纤素手划开了珠帘...... 伴着音律一般的节奏,明月姑娘轻移莲步,抬头冷颜望向了鸨母mama。 只一双目光就使得鸨母满腔的怒火登时悄泻,换上一脸欢媚,喜笑颜开:“哎哟我的妈呀,就说我们家姑娘天仙绝色,怎么说竟然连......啊,连气质都脱俗不凡了是吧?”越说越气短,到最后竟然是蠕蠕嘘声。 此时站在众人面前的姑娘,当然是易妆换服下的清风其人。不敢多言,也不与楼主人的视线交会,唯恐这不熟悉的情节乱了分寸。她谨慎的看着鸨母,再扫过众人,冷冷一句,“走吧。”先发制人走在了最前头。 由鸨母道一高声唱,清风身形轻摇上了台前花厅,也真颇像那么回事。她没忘了,现在她是明月。 在承若的眼里,细细端详此时的人儿:唇不点而嫣,眉不画如黛,肤如初雪,神情的光色灵动又飘渺拂如远山无限;青丝悬垂如瀑,顶髻流云端,连着项上明石透玉,两端髻边各簪了三支细银簪,上镶紫晶明石,下连单链同石坠,只不过相对较小罢了,却又是恰到好处;额前耳际玫瑰形貌,闪过流光,摇动异彩。合着身上一套单纱蝉衣交和抹前,高系粉蓝飘缎辉映随风荡过身前的半纱发带,长裙如月色青霜,雪纺袖上罩一抹轻纱,暗纹流动,海棠飘飞,竟是一仙似画似境,风移影动,何谓人间。 “哎哟哟,姑娘你可来了,这不想死爷......少爷了吗?”陪坐中人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从看到明月进屋就涎着口水双眼放光,即时在少年面前也不掩其恶落之气。但终是不敢明着惹怒,只好改了口。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就是个女人罢了,少爷的女人你看什么!”一莽撞大汉竟也不失愤愤之心。 “你怎么想还真以为大家不知道吗?哪天我们的明月姑娘、你买回府里坐了几房的小奶奶,也未尝不得啊!瞧这精致宫装的凤舞流光髻,你们懂什么。” 承若皱着眉捏了捏头疼的顶心,正想阻止这帮脑残的老家伙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抽风,却因着清风清新的模样而按耐下来。虽说讶异,不像是这丫头的性子啊,于是自己干脆半仰在藤椅上,一张守株待兔的脸看在清风眼中,显得那般碍眼又傻瓜兮兮的笑意。忍不住瞪他一眼却成了娇视,无可奈何。 所谓流云飞凤的,她哪会梳?适才拾阶穿廊,迎来园中飞花落肩;透过香兰木区隔,所听到的诸位俱是朝廷高官厚贾之辈,竟来此陪着这个顽劣皇亲瞎凑热闹。虽不说她清风有多关注朝廷民生疾苦,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希望看到这个国度走向没落的结果是因为眼前这几个言行难看的人。迎着令人作呕的奉承谄语,凭着之前窥测他们对话的记忆,与明月姑娘回房路上不咸不淡地独白,生生让她给背了下来:“康国公、户部侍郎、兵部尚书,在座的你们哪位不是当今有头有脸的朝廷重臣大将?然国事晾在那里,里里外外,叛军帮派、还有那匈奴扶桑,哪个不是急急重要之事?!圣上内忧外患,这些享受的贵人啊,可真是犹渡商女船了。”气氛倏然冷场,然而她全不理会,脚下并未停歇,不急不缓已步过中庭。 微微一福,抬眼看过这位少年郎,脸色不急不徐,刚才的讽刺凉语已变得如今妩媚一笑、侃侃而谈,“爷,您是在座各位效仿的楷模,国之榜样,小女子不才无限敬意献上区区卑劣歌舞伎一曲,进取不思,望您笑纳。” 碍于与小小卑贱女子发怒有损威严,个个面色铁灰的老家伙尽是向那边少爷使眼色,然后者也只有凉凉的讥讽嘲弄,一摆两手、意思是:连我也骂了,你们嘿嘿,我无能为力。 沉默些许时候,就在女子即将开舞时,一个声音不开眼的传入众人耳中,“姑娘素以琴舞歌三绝闻名于天下,异邦迦耶更是造诣颇深,如今竟小气至斯,单单独舞,岂不令人遗憾呐。” 立时感觉耳朵抽搐的清风,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便是众人纷纷起哄,本不予理睬,“他”竟然也来凑热闹,“是啊,明月姑娘就让这几个不开眼的饱饱耳福吧。” 哼,明明知道不开眼,干吗还跟他们一起起哄。可是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带着戏谑笑意连眼眸都有迷人神色的家伙,无奈的是她今天“越货”的物件正主,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也不会令他们好过。 淡淡一笑,转身向琴架走去。流光簪隐隐而动,盈盈然划过一抹含着水色的月光、无限幽幽潭影碧波的情怀心境。 香腮雪肤的,眉眼间异常清冽,极难看到其中的笑意。扫过飘带丝绢、流过青丝沁染,柔情蜜意,酥酥然不带一丝媚俗,婉婉约透过一种情调,漫江流尽处,尽过缠绵。 此时夜已降至,明沧江上和着星空一望无垠遥遥芒乱了心魂,游子离人不知归处。 琉璃灯影处,蜿蜒遥远,一派静谧。 此时华灯初上,多有星光闪烁交映真是,一山一影,恍惚人间。 “那听一首月寒天吧。”不理会众人,只在温柔的低眉顺目中,迎上承若将要高声询示的眉眼轻挑之下,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那是少女顽皮的心性,示威的骄傲的一笑,竟是一抹绝色尘烟。 摸摸鼻子,回想先被瞪了的一眼,是自己的不对;再想要指正,也只好默默的烂在肚子里化为好笑。行啊,明是服从,却自将被点名的迦耶琴换成了中原古琴的曲目,挺有个性的。 琴声响起,悠扬低回。 并非熟捻,只是凭着记忆里的感觉。双手置于其上,弹拨起离弦的清音,一曲始起。 “坐观风月,仰苍穹,酌碧空万点星子......前尘往事纷回起,泪不尽,堪不明。遥知前路多茫与谁听?青州桥畔,湖水冰群。本将心事托浮萍,遥遥千万里,谁人寄。不过人生数十载,花草与共;到头来,留与风荷。” 承若惊喜地发现原来她有一双纤长白皙却劲瘦、骨节不甚明显的手,是她从不轻易显露的缘故之余;尾音结束时并非流连缠绵的颤声,仅而如蜻蜓点水般不留任何痕迹轻轻划过,甚至碧波。似乎声显其人,她无心流连凡尘俗世,是一只即将振翅天地间的彩蝶,令人有久久未愈的错失感。不着痕迹,然而她仿佛不属于任何人。 蓦然回首,笑自己太痴。怎么却看不破儿女情长,学起庄生晓梦了呢?也许,她真的“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未回神,笑着接受那边已起的第二出。 也许真的是认真的女人最美丽。清风时刻的警惕与投入,未敢多留心于旁人的关注,也就忽略了一直停驻在她身上的那道惊喜与痴迷的眼神。平静,然而绵长艮久。 她从没有期待,只有做不做得到。 硬着头皮去跳她已经好多年不跳不熟悉的舞步,然而曾经她是跳过的吗?好在一直在苦练轻功和外身功夫,身体的柔韧度和纤细程度不会在一时被识破;至于轻功可以助她跃起轻盈的美丽......足够了,应付这场挑战性的尽全力而为之。 七十二路“风起花落”剑法,她将剑法融入舞步,放缓了走招击出的动作与力度,手中换箫为缎,彩带旋转绕出花影圆圈。因为彩姑说她早年就没有练舞了,所以怕暴露出的生涩,却不料她的敷衍之举却让众人见识到了前所未见的美妙----此舞只应天上有。也因此令一个人彻彻底底放不开了“她”。 美酒当前,伊人重影。承若却不知将容貌本就相似的两人恍惚而错就明月。 此时舞渐渐升至中篇,在“海棠冥”中,“漫天飞花”拂起飘渺人间的数番风雨撒落下来。绕身旋转里,发带在微风里飘扬翻飞,好像曾经有一个日子里,风起花落之时一个陌生女人的美丽,拼凑起残破的记忆中她那零星的每一个动作与感觉,竟在这一次的偶然之中,不断地想起那时的欢乐与对那个人无限的思念...... 尽管这印象中熟悉的人,已不记得是谁。尽管这熟悉的身影带着朦胧的纱,使清风看不清她的样子。那心底深处的美好回忆,却是为数不多的记忆与情感之中,最舍不得丢弃的东西。 也许是舞的太快了,雪纱朦胧了他的视线,仿佛她周身带起一片海棠色的流光,如梦如幻,纷乱了人间。 双手宛如白莲般承接,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跳舞在她不知所措的放弃了近四年之后。 转身之际,回眸轻扫,一个歉然的舞步踏起上古时的停顿,停顿在每一个曲落回转。臻首玉颈,纤腰束素;缥缈间彼此形成起伏,轻纱飞逝过划成环带。那明眸与身段的璀璨闪处,有不知所措,有羞怯,有坦然的美丽,有释然。茫然之后的释然。释过流年。 纱幔帷帘落地,轻袂飘飘。这是招“风起花落”,其实是最终一式,从不轻易示人,也从未示人。就这么成了曲舞,清风要是脑筋清楚了,记忆恢复了,也要后悔不迭的咬舌了吧。 不过,确实好看,当年落华一心创作的至极又怎会是等闲之作?让观者不觉感其含蕴的微妙、美丽,竟也悲伤......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巧于金风玉露,恨归何处?不际遇的相逢,不后悔的情感,却命定悲凉天各一方的归宿。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爱过,恨过,爱到肝肠寸断,恨到无法原谅的尽头,却原来剩下的只有生死相许,情独由衷。 笑看人生,不似当年,“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不知身在何处,等待千年的执著乱离成谁人的归宿? 久久余音,绕人心梁。 时候不早了,曲既终,人,也就该散了。惟有痴人,却无法忘记缠绵交错的瞬间。戏也许并非迷人,人却迷失于戏中,仿若庄生紧紧纠缠蝴蝶的离处。 这不断的西厢情缘,酒后佗红迷离的醉眼,细金手链下那流光的情怀,承若记着,是“雪腮粉”的气息,好香;然而混合了淡淡的那种幽然沁出的暗香,是竹香才有别于烟花柳绿下鄙俗的味道,充满了诗情画意。 在曼妙的舞蹈与身体扭转之间,颈间细银托着的蓝宝石和纤细腰肢的裸露下的肚脐充满了惑人的魅力与异域情调风格。飘飞的薄翼轻纱,不时地勾勒出美妙的肢体曲线和女性特有的柔软之感。质地很好的长发随之飞舞,和着偶尔闪烁光点的耳坠,一切都是吸引众人的所在。 席间座客皆神魂颠倒之际,只可惜舞蹈之人的情感却如缺失一根茎般,感觉空乏为零。那清冷的眼神,只因尚未经过情事的感染之清纯,却在看客眼中成为最为妩媚的风景与伎俩。 “你从不这样做的,女人。难道是为了甩掉我、诱惑其他人么?!”紧握她异于平日纤细的腰肢,几乎是以她的一声痛喊才作罢休。 谁知却得不到任何令他满意的回应。看像她的面容是那样纤尘不染,太过柔嫩的透着玉似的肌肤里面,轻轻浅浅的......是竹子的气息? 承若意乱情迷,哪知清风突感脑袋晕晕然满眼冒着星星。暗叫不妙,适才琴过之际,被这家伙和着几个大人的起哄硬灌了半杯酒水,虽是不多,但对于滴酒不沾的她来说,却是够呛。 脑袋热热的,想要走到门帘花尽处已是不易,太晚了,她清楚。心中着急,行动上却更是迟缓,显得美丽而慵懒。 承若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身躯,迷离的表情,由于自己太过贪玩,使她形势所迫而喝下的酒。也真是太软弱了,半杯就成了这副模样。双颊嫣红,灿若桃花。也许,正如她饰品上的簪坠,除去桃花,也许海棠更适合她。 适时的扶住站立不稳的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扶持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清风有些警醒了。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的无力,中了软禁散一般的软弱。 抬起头,看不清的双眼微微眯起聚光,看着他连眼睛都会笑的样子,任由他抱着。感受到的除了他那种不安分的乱动以及一种极陌生的不舒服外,还有令清风惊异的是,他的手好大,和她甚至女人之间的力气看来,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他自然的部分完全只是在她面前呈现,竟会听着她的,怎么可能? 任由这个陌生的温柔的男人摆弄开清风身前的半纱的衣襟,露出衬里很漂亮的白纱层。她茫然的像个孩子,迷惑的神情看着,只是看着。 这个女孩儿啊...... “你们接着玩,我与姑娘休息去了!”说着再不理会众人半真半假的起哄劝阻,拦腰抱了清风就往厅外而去。 抱着她的一瞬,承若有着不经意间的闪神。逢场作戏的情欲变得迷惑和不解的童真表情,霎那间是异于平日认真的凛然模样。 隐隐感受到他抱着自己就往门的方向大步走去,不管身后馋涎的大老爷们的无奈呼唤。江边的夜风吹来,尽管轻微,却惊醒了清风大半。感受腾空的惊吓,蓦地一阵温热的暖意拂过颈边耳畔,一抬头竟是那个人,承若。清风忙挣扎着要下来,无力,感觉他的力度加了一倍。但她不怕疼,还是坚持。终被缓了力度轻轻放下。差一点脚步不稳,又被他托起一侧肘臂。 “你、你要做什么?”这样的男人,还真吓了清风一跳。对呀,他可是个成年的男人呀!突然领悟的清风,不经意间刷红了双颊,最是好看。 看着这样的美丽,等不到回答:“不想让别的男人再看你。”机械的语调,表明了他此时甚至被幻灭前同梦幻无力抗争的最后一点意志力。 清风双手顶在他要伏下来的胸膛上,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做什么,然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等一下好吗?这样不好......请你还是、回到屋里去和大人们小酌。等我收拾妥当。沐浴、更衣......半个、半个时辰,再来找我好吗?”看着他不解的神情,不再受迷惑,“记得是在‘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你玩我呢吧?半个时辰?”承若笑着确认。 认真的点头,没忘了“她”的屋里还有一个被点着xue道急需待解的女子。 “呵,小女人,你还真是......令我舍不得丢下了。”说着拍拍脸颊,闭了闭眼睛;拍开回房门继续与众人喝酒去。 吁......清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真是个难缠的人。 转身回明月的房间时,还听到众人的调笑询问,和承若自嘲的笑语,“还有什么?被撵出来了呗。” 扣上门,清风用刚才估摸的半个时辰,拼着昏昏沉的感觉洗漱掉香粉的味道和嫣红诱人的唇色,将脸浸在冰冷的水里得到片刻的清醒。然后不在乎在一个女人面前褪下衣裙、换回自己的长衫。 之后,想起了这间屋子的主人,转头见她依然如之前那般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于是,手臂上悬挂着衣裙的清风走来她面前,一边用布缎绑缚着为了使自己神智清明而自破手指的伤口,一边温和带着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这盒物件是我母亲的遗物,对你这样是不得已。没关系,一会儿就有人来救你的。” 冲她笑笑,清风环顾整理好的房间,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施展轻功纵出窗口后再不见了踪影,像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觉。 果然,半个时辰承若来了。他好像又喝了不少,但仍没有忘了适才与美人的约定。于是,再一次、深情投入的与床上女孩儿沉入了桃花之渊...... 然而承若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全身心的投入情欲时,他眼中的清风却可以冷漠率性的、竟然可以如此置身事外的潇洒,来做着只达到自己的目的事情。轻轻来,无声息的走,所有的那些无意的调情却令他不可自拔。这是第一次令明月痛苦着来自于他的冲动,那强烈的感受,无法克制的眼神行为里呈现出了他心底最深处**裸的欲望。 只有嘴里不断却并不清晰的呼唤和沉迷的神情,令明月即现殷红与青色印记的身体,在陷入情欲前流下了好久不曾有过的长长泪水......讶异中辗转数度醒来的明月知道,那是她苦涩的记忆。 清早,他走了。而昨天夜里她明白了两件事:一,他本已打算要和自己了断的;二,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无可避免地爱上了他。 时隔这么多年,他会是第二个竹枝亭的少年吗? 还有那个女人......初相见的惊震异象蒙乱了明月心里的愤怒,只是被取代的感觉令她一时傻在原地失了先机。“为什么?”心里的疑问没有办法对眼前的人说出来。 几乎,几乎是不差毫厘的相似容貌,纤细的青峨为眉,微微起皱时如颦似碧;镶嵌了最上乘的黑色光亮葡萄般烟波流转的,是一抹如凤的双眼皮,直挺的细骨鼻梁小巧的鼻翼,一样宛似海棠果般水红色明醉的樱唇浮现最为清晰的轮廓。这,不再是她明月姑娘独有的美丽,眼前之人几乎看不到瑕疵如水润般细腻的肤质,由于酒醉而意识不清竟自然而然产生的双颊和眼皮上的嫣红,是海棠色的一如初雪上的绛。这份认知几乎令明月发狂。不该,不该再有和她相似这分姣好的容貌,然而那双眼底的澄澈,那随身而现并非造作而与生俱来的清幽的气质,几乎令她妒嫉的想哭。 从来以为,拥有美好的东西是必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她拥有的一切,才会出身于青楼,然而承受那自十一岁就被染血的罪恶荼毒。但是凭什么?!“她”,轻易地得到了自己的一切,却可以不必成为人们心中鄙夷的娼女,得到女人的幸福。凭什么?!“她”甚至可以置身事外的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对于自己好不容易得到并在乎的男人,“她”勾走了魂魄却一副完全不在乎...... 好,她笑出无声的苦毒,好,不公平是吗?那么就由她来掌握评判人性标准遭遇的法官好了。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啊,她----明月,会送出源源不断的惊喜,后会有期。 啊哈哈哈哈...... 对于世人一个太过普通的夜,却引来太多人心绪的烦乱。乱了,一切都乱了。她,似乎明明就是她;可感觉还是不对,仿佛是与明月的分身。是自己错乱了吗?承若迷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本来是想把她推给那个讨厌的吏部侍郎的,只因为她越来越明显的成熟和......却不想自己又一次、前所未有的不可把持。 唉,用手深深抹了把脸,他怎么会这样呢? 狼狈走回齐王府,回到自己房间。父王对自己失望了吧,不禁也对着自己的可笑。 木兰躺椅前,潇洒不羁的落拓,他端看自己悬空的右手,想象着前日里还掌握于自己手间那摇曳生光的夜明珠子----像她,并不过分显耀自己的美丽,深沉蕴含着广阔的幽远,悠悠然朦胧的墨绿色泽,经光折射出某些清碧的底色和光晕,绵长而艮久的美丽。 承若不知道那是何宝物,但自小精锐熟识的修养与眼光让他知道,那绝对是个极其难得的稀罕物件,一如她的出现。 很难说他更在乎宝物更多一些?但至少,她的任何一件珍视,即使他们之间牵绊无法断开的羁绊。 至于什么时候再去找她......承若笑了,也许很快,也许便是永远。 记忆里,如清箫空谷幽然,扬起远调:“坐观风月,仰苍穹,酌碧空万点星子......前尘往事纷回起,泪不尽,堪不明。遥知前路多茫与谁听?青州桥畔,湖水冰群。本将心事托浮萍,遥遥千万里,谁人寄。不过人生数十载,花草与共;到头来,留与风荷。” 嘴里反复咀嚼着,是这首词吧?咀嚼着很好的句子,和她不经意间的回答:“不过是信口而歌的东西,没什么好记忆的。非要定个出处的话,就称它做‘寒月歌’吧。” “寒月歌”......喜欢她声音里的清静,让人心为之安定下来,可以很平静的生活。寒月歌,寒月而歌,就好像是天边够不到的月亮,月亮里的嫦娥,冰清玉洁、无法触及;而他的情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个生长在富贵显赫里的“孤儿”罢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内心的孤独,还在乎与一知己来说吗?就让它沉默下去好了...... 门外,夜阑将头无力的倒在亭架上。爱了将近十年的人,竟然做了去伎馆这样的事,还沉迷的乐此不疲。 夜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将情绪皆表现于脸上的人。与其说主动,不如说等待着对方主动。时至如今,她依然是爱他的,这点无可置疑。但是自己的结局,在十二岁初识他的那年就已经为自己拟定的这个毕生的丈夫,真的能够成为自己的丈夫吗? 她没有办法阻止他的生活放荡,只是担心,他真的会娶自己吗?而自己真的有信心和这样的丈夫共度琴瑟合鸣的一个漫长的岁月吗? 在肯定的答案之后,她担心的这个无疑是最令自己变得如此沉默冰冷的样子。 “夜阑郡主千岁。”迎面走来的侍女唤回了她的思绪。 是啊,她已经是郡主了。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父王亲生。对于自己母亲那些不止的牵扯,令情深意重的父王----即使在她们灭族数年后带着自己独居幽兰谷的母亲重病缠身时,无怨无悔的收养了她这个遗孤。哪怕面对千人责骂、众人唾弃,他都没有说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事实来。 是啊,她已经是郡主了。也就是说,她拥有了和承若足以匹配的身份来婚配于他。在这点上,她是足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