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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战俘

    一朵闲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在蓝得让人心里感到空洞的天空上,悠然划过,划过时,稍遮了一下阳光,阳光便也稍稍一暗,然后,就依然凶猛地喷吐着火辣辣的热,烘烤着地面上所有的一切,似铁了心不想让一丝水分存留在地面上。

    刺刀的刀尖迎着这炽烈的阳光闪耀,很毒辣地闪,把阳光的凶猛也逼得有些黯淡。刺刀向前一伸,闪出的光便灼进人的瞳孔里,立刻嵌入一道许久不去的白光。cao场上的队列就是在这些刀尖灼刺光下排列成的,队列还算整齐,但列队的人却像是中了暑似的没精打彩,他们是军人,然而他们并不介意自己的没精打彩,因为,他们是战俘。

    此时站在队列前的大佐是战俘们非常熟识的,他是这个战俘集中营的最高长官,这个大佐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要对战俘们训话,训很长时间的话,他有着极强的演说欲望,他对听众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能看着他在听,他就会兴奋,更加以自以为妙语连珠的词句说下去,他可以为了他的听众,专心苦学汉语,并且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他就可以用自以为很流畅的汉语演讲了,而且每次演讲都达到了一发而不可收的境界,他渐渐沉醉于用汉语演讲,以至他开始厌烦起那种听起来很土著且很怪异的日本语。战俘们并不讨厌听他的演讲,因为他演讲时往往会很投入很忘形,就像戏台上卖力叫唱的丑角,即使不捧场,至少也不能冷场,听着他的唠叨,呼吸着新鲜一些的空气,晒晒被虱子折磨的身子,倒也不是件坏事。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大佐竟然没有训话,只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队列里扫。战俘们便紧张起来,他们知道,今天将有事发生,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当然没有好事,在战俘营里,特别是在日本战俘营里,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在这里唯一可称得上是好事的,就是还能够完好无损的活着。

    有人看到了车,便扯了旁边人的衣袖,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辆车,那是一辆军用卡车,就停在战俘区大门的门口,车的前后停了三辆带兜的摩托车,车上没有日本兵,日本兵都站在大门前,瞪着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战俘们。

    “看来,又有人要上路了。”

    这是个老人在低低地嘟囔,老人并不老,只是他来到这个战俘营时间很太久,所以被称做老人。在他旁边的人听到这声嘟囔时,便打了一个寒战,然后,寒战就像池中漾起的波纹,瞬间传了出去,传遍了整个战俘群,战俘群略有一些sao动。新来的人听老战俘讲起过,在这里,常常有人被带上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拉出战俘营,从此,便再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去了哪里已没有必要多想,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不管那些被带走的人去了哪里,其结果必定只会是一个。日本人对待战俘的凶残与冷酷,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再找到与之相近的。对于这一点,所有战俘都不会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人们的忧虑开始变为现实了,大佐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演讲者,他的脸沉得像块吸满污水的抹布,他走进战俘队列里,用眼扫着队列中每一个战俘,战俘们没有办法躲避大佐的目光,只好把他当做可恶的黑白无常,眼看着前方,悬起心来等。

    大佐开始点人了,点到的人,就走出队列,站到前面去。陆续有人离开了队列,队列里死一般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离开的人踩在沙土地上发出的沙沙声,队列里的人在盯着走出队列的人,他们希望那些走出去的人能知道他们正用眼睛为他们送行,但走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过头,他们走到队列前面时,显得好像只是平常不过的出cao。

    大佐终于走到了队列的最后一排,他停下脚步,眼瞅着最后一排人,伸出了手指,最后一排人都急忙把目光避开那根手指,更避开大佐那双像屠夫一样的眼睛。然而大佐的手指却谁都没有点中,他有些犹豫,想了想,扭头向站在队列前的一名日兵军曹喊了吆喝了一声,那名军曹查点了一下出列的人数,回报了一声,大佐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样子像是要离开队列,这排人所悬吊的那颗绷得几乎要炸开的心,倏然放落下来。就在这时,大佐突然回头,把手指向这排人中一指,说,“你。”

    被点中的人叫项世敏,这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强壮,脸色憔悴而苍白的年青人。在大佐的手指突然指向他的时候,他的头颅霎时间像是被掏空了似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晃了一下,幸好旁边的人扶了一把,他才没有软倒。扶他的人叫大牛,是一个体骼强壮的汉子,他很同情地看了项世敏一眼,眼神中流露着诀别时的悲伧。项世敏下意识地冲大牛点了一下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是诀别?还是感谢?也许仅仅是下意识。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双鄙夷和嘲谑的眼睛,眼睛就嵌在一张嘴角已经翘歪的脸上,这张脸当然就是大佐的脸。此时,大佐正在欣赏他的突如其然制造出的娱乐效果,他愿意看到这样的效果,看到被惊得不知所措而瘫软下去人所表现出的种种形态,这时,他就会得到一种满足,一种变态而阴暗的心理的满足,这些从那个狭小扭曲的岛国蹿跳出来的人,他们的野心足可以吞下整个地球,而他们的心胸却和他们的岛国一样,狭小而且扭曲。

    大佐的眼神犹如电击一般,猛地将项世敏身体内的血液激荡得汹涌难扼,血本就是热的,急涌的热血很快就沸腾了,这时候,项世敏立刻做出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他重又转过头,冲着大牛微微一笑,然后,脸上就挂着这种笑,迈出队列,向前走去。从大佐的身边走过时,他的余光可以看到,大佐的脸僵硬得像结了干的大便。大佐怔了片刻,恨恨地抬起手指,指尖指向了大牛。

    站在队列前面的人有十九个,加上他和大牛将会是二十一个,项世敏很清楚站在那里的人有多少个,因为军曹报数的时候,他听到了。他懂日语,尽管说起来不是很流利,战俘中读过书认识字的人不多,能懂得日语的几乎是没有,项世敏就懂,所以大佐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佐便单独找他来,用一只手按着桌上的资料,问,“你服役的部队是第十三航空总站?”

    “是的。”项世敏答道。

    “你是做地勤的?”

    “是的。”

    “具体负责什么?”

    “无线电维修。”

    “哦,”大佐上下打量了项世敏一番,“你是学这个专业的吗?”

    “是的,我学的是航空通讯专业。”

    大佐似乎有些疑惑,说,“你上的是哪所学校?”

    “英国格拉斯哥大学。”

    “哦,”大佐点点头,“英国的学校,你是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又重新打量了项世敏一番,说,“很好,我很喜欢和你这样素质高的人交谈。”略一顿,用手指在半空划了个圈,说,“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项世敏摇了摇头,“没有人喜欢这里。”

    大佐点点头,“是的,这里没有人身自由,没有好的食物和水,不能逛街,不能看电影,不能喝酒,更没有女人陪伴。在这里只有铁栏杆,脏草席,没完没了地吸血的跳蚤和蚊虫,每天只能低着头做和动物一样简单的事情,每天要面临疾病的窥伺和折磨,每天有可能被死神接走。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哦……不,我比你还要不喜欢这里,要知道看押战俘比做战俘要劳累得多,战俘除了吃饭睡觉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我们却要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看看吧,看人的人和被看的人都不愿意呆在这里,这该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地方啊,你说是吧?”

    项世敏没有说话,他猜不出大佐找他谈话的用意。

    大佐停了一会,又说,“你的条件很优秀啊,按照这个条件,你完全可以不必呆在这里,你应该到能够发挥你才学的地方去,你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的活动,自由地到你想到的地方,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情。”说到这里,大佐眼睛盯紧了项世敏,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项世敏看了看大佐,仍没有说话。

    大佐认为自己的话还没说透,继续说,“当然,还要有一个简单的要求,一个做普通良民的要求,就是维护和平,拥护日中亲善。你说,这个要求是不是很简单呢?”

    项世敏怔了一会,徐徐道,“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自由了?”

    大佐的脸上浮起一层笑,说,“当然,南京政府会给你安排适合你的工作还有居住,如果你认为你的才学在南京政府那里得不到施展,那么我可以推荐你到我们日本去工作。”

    项世敏突然闪出一丝笑,却是冷笑,他说,“如今,我身体在这里,可我的灵魂却是自由的,而我若是答应了你,我的身体自由了,可我的灵魂会被压在连个地方还不如的地狱里,我不能只拥有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所以,只好谢谢你的美意了。”

    大佐的脸倏然变得很难看,沉默了片刻,大佐忽又说,“你的日文讲得不错,是选修的语种吗?”

    “不是,是跟我同宿舍的舍友学的,他是日本人。”项世敏说。

    “哦?”大佐显然又提起了兴趣,“日本人,是你的舍友?”

    “是,而且我们还是同班。”

    “那么,他一定很优秀吧?”大佐挺起了胸,仿佛说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是的,很优秀,他的毕业成绩在全校名列第六。”

    大佐满面喜悦,扬起下额,说,“我们帝国的人才,向来就是出类拔萃,不落于任何人。”又瞥了瞥项世敏,傲慢地说,“那么,你呢?“

    “我?”项世敏侧目瞧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日本兵手里的步枪,说,“我排在第三。”

    “第三?”大佐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他上下打量了项世敏几眼,从鼻子里哼道,“是倒数吧?”

    “不,就是第三。”

    大佐的脸顿时涨成黑紫色,大声说,“你说谎,你们支那人永远只会说谎,你们靠着说谎生存着,像牲畜一样生存。”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七八个来回,突然停下脚步,说,“你听着,支那人只有两种,只能有两种,一种是愚蠢的人,只配被奴役的蠢人,另一种就是——死人。”然后,就迈步向门外走,走时,嘴里仍嘟囔道,“可惜,你不是前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