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猫
这个地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们的终点。 这里倒像是一所规划别致的大学校园,但空间略显紧凑,或者说它像是一所高等级的医院更加贴切。这里有花圃,有大片的绿地,有建筑样式很奇特楼房,项世敏知道,这些是欧式建筑,对于同来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建筑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有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是不能不引人注意的,因为它很庞大,有六十余米的横长,像一排山一样遮住了偏在西南的阳光,他们便全部罩在了大楼阴暗的影子下,仿佛压在一只庞大而恐怖的怪兽身下。相对于这只怪兽般的大楼来说,其它建筑就低矮了许多。隔着近百米的花圃和大楼遥对着的是一排二层楼房,楼长大约也有五六十米的样子,然而这排楼房就显得精巧一些了,门窗好像也很华丽,很有贵族庄园里的那般奢华。 在他们的面前也矗立着一座样式奇特的楼房,这是一座两层高的独立小楼,看上去就很结实,因为它没有墙皮,显露在外的只是石头,还是那种坚硬得令人头痛的花岗岩石。如果这是一座监狱的话,那么关在里面的犯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老实也是最绝望的犯人。这座小楼的位置正处在怪兽般大楼和华丽的二层楼之间,但却不是建在花圃里,它偏在一侧,偏得和围墙只隔着十余米的距离。 这座花岗岩石垒成的二层小楼竟然是给他们准备的,却不是它的一层和二层,他们所去的地方是地下室,地下室就是监狱,是一个简单狭小而且潮湿阴暗的监狱,它的面积并不大,这是由石楼的占地多少决定的。沿石阶走下来,迎面是一张失去了本来颜色的破旧桌子,桌子上扔放着两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桌子后面有一间总是亮着灯的小屋,很小的屋,只能容下两三个人围坐,桌子是抵着墙放置的,桌前有一扇门,是一扇铁栅栏门,打开这道门往里,是一条不长的甬道,甬道的左右两侧共有四扇牢门,牢门都是相对着的,门当然是铁皮门,门的上部开有一个小窗,小窗上竖着几根粗铁条。 牢门被一扇扇打开,又一扇扇关闭,铁门猛烈的撞击声,似乎是要摧毁关在这里的所有人的意志和他们哪怕是微毫的希望。 项世敏走在最后,所以他被推进了最后一间牢房,同他一起被推进这间牢房的还有两个人,陆天宇和大牛。牢房很昏暗,要等很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这种昏暗,项世敏用力眨眼,他慌惧于这种昏暗,要极力挣脱出来,然而他的慌惧突然变成了恐惧,身不由已地后退一步,因为,有一具骷髅就卧在面前。 “死人……”项世敏惊呼道。 惊呼声霎时间把小小的牢房充斥得恐怖异常,空气也凝滞得阴森而难以呼吸。 “都会是死人的,包括你自己,你怕什么?”这不是陆天宇的声音,也不是大牛的,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面前的“死人”,而说话的的确就是面前的这个“死人”。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骷髅头上还嵌有一双闪亮的并且能够转动的眼睛,所以,他并不是死人,但是,他却具备了死人几乎所有的特征。他是一个光头,却没有光泽,一丝光泽都没有,就像一只快要烂掉的葫芦,脸枯瘦得令人揪心,在上面寻不到微毫的血色,像糊了一层发了霉的白灰。然而那张脸竟然在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善意的笑,那种笑里必定藏着不怀好意的诡异,陆天宇和大牛一眼就能看得出,所以他们没有去理会那个人。项世敏也想躲开那张笑脸,却因为刚误喊了声死人,心里颇感歉疚,所以就勉强挤出一丝笑向那人回敬了过去,而且下意识地跟了一句,“你好。” “好?”那个人有些吃惊,瞪大眼睛盯着项世敏,说,“好吗?你看我这个样子,好吗?” 项世敏又重新打量了那人一番,发觉那个人的确并不好,除了那张脸很枯萎外,身体好像也有问题,尽管大部分身体遮盖在衣服下面,但看到展在外面的犹如寒冬的枯枝般的四肢,便可想见衣服底下的那个身体一定不比木乃伊强到哪里去。于是,项世敏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不过,的确也不坏。”那个人又说,他把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绽得更夸张一些,“你们来了,我就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项世敏不解地问。 “我的意思就是……”那个人瞟了一眼陆天宇和大牛,说,“我暂时死不了了。” “这么说你本来是快要死的人了?”项世敏问。 “随时都会死,就在你们来的几个小时前,我差点就没命。” “那我们来了,你为什么死不了了呢?” 那人又笑起来,说,“因为死的人换成你们了呀。” 他继续笑,笑声像是从幽冥的古墓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攥成拳抡在半空,怒声便在那人的耳畔震响,“你敢咒我们,你说你死不了是吗?我现在就让你死。” 发怒的人是大牛,愤怒使他的脸涨得紫红,然而从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来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那人乜斜了大牛一眼,淡淡地说,“一个快要死的人,打一个不久也要死的人,有趣,很有趣,不是吗?” 这时候,项世敏已经伸出双手,扳住了大牛的胳膊,说,“你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吗?我看他好像是在这里呆得时间太长了,才说出这么呛人的话的,算了算了。” 大牛把揪住那人的手松开了,但是仍把那只攥紧的拳头在那人脸上晃了晃。 “大哥,怎么称呼你呢?”项世敏在问那个人。 那人又仔细地瞧了瞧项世敏,说,“将要死的人,称呼什么都行,叫我‘老猫’就可以,这还是他们给我起的绰号。” “他们?”项世敏有些不解,因为刚才他看到前面三间牢房原本都是空无一人的。 “当然是他们,你不用奇怪,他们都死了。”老猫说这话时很平淡。 “怎么死的?”项世敏追问道。 老猫轻轻地一笑,眼睛盯住了铁门上的小窗口,幽幽地说,“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只是过了一会,日本人的说话声就传了进来,接着,便是打开走廊上铁栅栏门的声音,然后是几只皮鞋凌乱的落地声,很快凌乱的声音止住,又传来日本人说话声,立刻就有一扇牢门被打开,皮鞋声踏进了牢里。 项世敏急忙靠到门前,从门上的窗口向外瞧,他看到前排牢房的门口站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有两个日本兵正把一个人从牢房里挟出。 “怎么回事?”大牛的声音出现在项世敏耳边,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把脸凑到窗前。 “带走一个。”项世敏回答。 “带去哪去?”大牛仍问。 项世敏无法回答,他又怎么知道那个人会被带到哪里,他只能去看老猫,只有老猫才能给出答案。 “去死——”这就是老猫给的答案。 “你说什么?”大牛瞪大了眼睛。 “来这在的人都要死,只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如果你们是明天到,刚才被带走的,可能就是我。”老猫的语气很平稳,好像不是在说生死的事,而是在谈论悟禅的心得。 “这里到底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大牛的脸已经被血冲得通红。 “这里,”老猫冷笑一声,“这里是屠宰场。” “可是,”项世敏非常不解地说,“我看这里的环境不像是屠宰场啊。” “是不错,这外面就像是个花园,可是这里的花草,都是用血浇灌的。”老猫的笑凝滞了,一双眼睛恍若幽深无底的洞。 “他们把人带到哪里?带去干什么?”大牛几乎又要伸过手来抓老猫。 老猫却不看他,似乎很疲倦地喃喃道,“人只要带出去,很少有回来的,但是带走的人并不是马上就死,而是要去经受折磨,生不如死的折磨,最后的死,只能是折磨而死。” “是怎样的折磨?”项世敏急问道。 老猫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皮立刻拉下来捂住了眼珠。 等了一会,老猫并没有吭出一声,大牛焦躁起来,伸过手要去抓老猫的衣领,项世敏急忙拦住,说,“别逼他,他可能……可能那些回忆会让他更痛苦。” 大牛闷闷地甩了甩手,一屁股坐到床板上。 “这里不是监狱,我们也不是战俘。”老猫像是从沉睡中悠悠转醒,声音低沉而嘶哑,眼皮已经撩起,眼珠却怔怔地盯着房顶,他说,“我们来的时候,这个监狱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们一共有十八个人,就在当天,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出现在牢房门口,他点中了我们其中一个人,就像你们刚才所见到的那样,那个人被带走了,走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们为那个人担心,猜测他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厄运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逃脱不过的。在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身边的人就一个一个地被带出去,带出去的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说你很幸运,没被带出去。”项世敏问。 “我说过,这里的每个都逃不过厄运,我也不例外。”老猫说。 “你也被带出去了?可是……” “可是为什么还在这里?”老猫微微摇头,一丝苦笑挂在了脸上,他缓缓道,“我不知道我是幸运还是不幸,若说幸运,我却要比别人多遭受几倍的痛苦,若说不幸,我居然没有死,仍还活着。不过,我想我还是不幸的,因为活着,终免不了再遭折磨,最终还是要死。” “你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大牛忍不住插进话来。 老猫没去理会大牛,把脸转向项世敏,说,“来的时候,你一定看到了南面的那座五层高的大楼了吧?” 看到项世敏点头,老猫继续说,“所有的人都会被带进那座楼里,有进无出。我进去后,就被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按倒在一张床上,用皮绳把我固定在上面,然后,他们给我抽血做检查,忙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端来一个针管,我亲眼看到针管里的白色药水被推进我的身体里,我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我就像被绑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动物。后来,我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炫,连想事情的力量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好像游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我认为我已经死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我竟然能想事情了,能看得见听得见了,我看到的还是那群穿白大褂的人,我还是被绑在那张床上,我知道我活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身上打进了什么东西,但从那些白大褂吃惊的表情上我能看出,我活着是一个奇迹。我没有死,所以又被带回到这里,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监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是你的命硬,阎王不收。”大牛瓮声说道。 老猫竟然叹了口气,说,“我想我是上辈子做错了事,上天在惩罚我,不让我马上就死,所以要折磨我,一次不行,第二次,两次不行,还要第三次。” “你被他们带去了三次?”项世敏惊异道。 “不错,三次,三次生不如死的折磨,看看,我的头发都掉光了,我原来的身体,要比他壮得多。”老猫瞄了一眼大牛。 “那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三个月?” 老猫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三个月不是很长,可是啊,在这里的三个月里,几乎每天都要死一个人,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送走了五批人,能活下来的唯独我一个,他们说我有九条命,是猫命。” “所以,就叫你老猫?”项世敏问。 老猫点点头,说,“现在鬼子们都不愿带我去了,因为我和正常人已经不一样了。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了吧?没错,这里不是监狱,我们也不是战俘,我们只是供鬼子做试验用的试验品。” 项世敏垂下了头,不发一声地坐着,大牛却跳起身,跨到门前,伸出两只手去掰窗上的铁条,铁条没有反应,他的身上却发出了骨骼“咯咯”的响声。 “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死?”一个悠悠的声音,声音是从陆天宇的嘴里发出的,这是他进到这个间牢房的第一句话,说很平静,也很冷淡,仿佛声音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传过来似的。 对于这样一句突兀的话,老猫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其实,从陆天宇一进门,他就一直被锁在老猫的余光里,老猫似乎也一直等这个人说话,直觉好像在告诉他,碰到了这个人,一定会有事情要发生。 “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老猫不紧不慢地说。 “在这里,找死和等死有什么区别吗?”陆天宇突然又撂出了这样一句话。 老猫愣了一下,说,“区别不大,一个是早几天死,一个是晚几天死,早死的或许死不了,晚死的却一定会死。” “然而你选择了后者。” “其实,我更希望选择前者。” “你也许有机会选择前者,为什么不选?” 老猫顿了顿,微微叹道,“选择前者是需要勇气的。” 陆天宇冷冷地笑,笑着躺到了床上,双手叉在脑后,半合起眼,不再说话。 老猫愣愣地看着陆天宇发呆,呆了一会,突然嘴角翘起一丝笑,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 还有两个人仍在发愣,愣愣地看着老猫和陆天宇,那番像藏在浓雾里的对话,已经把两个人甩进迷雾里,他们似乎懂了一些,却又似乎完全不懂,所以他们只能发愣,他们自然就是项世敏和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