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忘我
一位身着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看上去颇为清瘦，鼻梁上顶了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是儒雅，若他自称是学者，必是没人怀疑。此时，他的脸色很凝重，犹如严冬时的冰。 大雄愣了一下，他当然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义德旅店的老板，也就是云嫂的舅舅。看到这个人，大雄脸上的凶悍迅速消失得没有踪影，一副略带谄媚的笑随即换到他的脸上。 “雷叔，您怎么过来了？”大雄的声音柔得像姑娘。 雷老板漠然地看了大雄一眼，又瞧了瞧那帮持刀摆棍的小喽啰，嘴角上掠过一丝冷冷的笑，他说，“你们要在这里砍我的客人，我能不过来吗？” “没有，没有，”大雄忙摇手道，“我怎么能砍您的客人呢，我是跟这两位兄弟开开玩笑。” “开玩笑？我看着怎么不像呢？” 大雄看到他的那些手下扔举着刀棍，就照准一个人的胯骨狠踹了一脚，骂道，“蠢货，没看出我是在和他们开玩笑吗，你们还当真了，滚一边去。” 那帮喽啰很委屈地收了刀棍，垂着头，缩到大雄身后去了。 大雄双手一摊，对雷老板说，“您看，雷叔，就是开个玩笑，我这帮小兄弟是新雏，不懂事，太笨，还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就来瞎闹腾，惹您不高兴了，实在对不住您呀，我这里向您陪罪。”手向上一拱，弯腰深鞠了一躬。 雷老板并不在意大雄的一躬，也没去理，转身走到陆天宇和项世敏面前，抬手拱了拱，说，“实在抱歉，是小店照顾不周，让二位受惊了，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陆天宇忙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还要多谢雷老板为我们解围呢。” 雷老板微微一笑，转过身对大雄说，“大雄，如果我的客人有得罪你的地方，请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再做计较，如何呢？” 大雄半哈下腰，急趋到雷老板身旁，说，“雷叔，您这是怎说的，雷叔您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什么得罪不得罪，没有的事，我只是想和这两位兄弟开个玩笑，嗨——，谁知道我这帮笨兄弟误解了我意思，害得这两位兄弟也误会了，其实大家都是误会，完全的误会。” 雷老板点点头，“既然是误会，大家讲清楚也就罢了，不要再事后寻事啊。” “雷叔您吩咐过的事，咱哪敢不听，您放心，您放心。”大雄的腰哈得更低了。 雷老板扫了一眼那帮仍呆立不动的小喽啰，说，“大雄，既然你的兄弟们都来了，不如我今天做东，请诸位到同泰祥菜馆畅饮一番，你看怎样？” “哪敢，哪敢，大雄哪能那么不懂事，“大雄把两只手不停地摆，侧回头，瞧见那班傻愣的手下正瞪着眼看，就喝道，“还在这里愣什么？赶快出去啊，一个个比呆瓜还呆。” 那班喽啰不敢搭言，夹了刀棍缩头逃出门去，大雄瞟了一眼陆天宇和项世敏，冲雷老板作了一揖，说，“雷叔，不打挠您了，告辞，告辞。”也转身要走。 雷老板说，“我送你。” “不敢，不敢。”大雄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蹿出了门。 雷老板仍是随在大雄身后走出了小吃店，也不走远，只站在门前看着大雄走远，也没再回小吃店，直接拐进了旅店。 陆天宇显然是吃得很满意，他要回旅店去，却回头按住项世敏肩膀，说，“你还没吃饱饭呢，在这里吃，吃饱了再上去。” “我，我吃得差不多了。”项世敏的脸上突然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陆天宇的手上又加了些力，说，“让你吃，你就再吃一点。” 一屉热腾腾的笼包和一碗米粥轻轻地摆在了项世敏的面前，云嫂没有立刻走开，仍站在桌旁。项世敏有些局促，偷瞧了一眼云嫂的手，云嫂的手很白很滑，像浸在水里的玉，项世敏的脸莫明其妙地就又开始泛红。 “真得谢谢你呀。”云嫂低低的声音说。 “哦，”项世敏抬起头，目光在云嫂的脸上一扫，就急忙垂下，说，“不用，不用。” 云嫂看到了项世敏微红的脸，便又仔细地端详着他，说，“真没到，你这么勇敢。” 项世敏的脸越发地红了，他目光不敢乱移，只直直地垂在面前的包子上，他说，“那，那个人，就是个流氓。” 瞧着项世敏发红的脸，云嫂抿嘴笑了，她一扭身，坐到了项世敏的对面，说，“那个大雄呀，是流氓，可是又不一般的流氓，他是青帮的人，还是个小头目，这整条街都是他的地盘。” “他，他常来找你的麻烦吗？”项世敏对这个问题好像很关心，所以他抬眼去看云嫂，正和云嫂的目光撞在一起，项世敏的心猛地一跳，急忙又垂下眼，他的脸简直就要变成紫色了。 云嫂瞧着项世敏，突然觉得自己脸也微微有些涨，于是把目光滑到一边，她说，“他倒是想来，不过只要看我舅舅在，就不敢进门，溜着门就走了。” “他很怕你舅舅？” “嗯，怕啊。” “为什么怕？”项世敏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云嫂的脸。 “大雄小的时候跟着他爹娘住在上海郊区，那时候我舅舅也住在那里，正好和他家是邻居，可以说大雄是我舅舅看着长大的，冲着这层关系，大雄就有些怕我舅舅，今天，他就是瞅着我舅舅没在店里，才进来胡闹的。”云嫂说到这里，就转眼看项世敏，两个人的目光又撞到一起，这一次，两个人同时把目光匆忙地移开。 项世敏夹起一只笼包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又闷头吸了一口碗里的粥，经过这一番动作，脸似乎也不是很红了。 云嫂转过眼，瞧着项世敏，说，“我记得，你们来了有四五天了吧？” “嗯，是。”项世敏点头。 云嫂又说，“你们从哪儿来？” “登记簿上写着呢。” “哦，写着呢，我没细看。” 项世敏的眼神里显出几分失望，说，“我们从汉口来。” “做生意？” “哦，是。” “逢上这兵慌马乱的，做生意也很不容易。” “嗯，是。”项世敏仍是点头。 “做的是什么生意？”云嫂问。 “布，做布匹生意。” “做生意的通常都往外跑的，可是，我看你们俩可不太爱出门呐，整天就呆在房里。” “我们……我们在等一个客户，他在外地还没回上海。”项世敏的声音里夹着一丝慌乱。 “那也不用整天呆在屋里呀，你们不闲闷啊？” “倒也不闷，他不爱动，我只喜欢看书，我们俩都好静。” 云嫂微微一笑，“所以呀，我看你们俩不像生意人，生意人可都是闲不住的人。” 项世敏怔了怔，忙说，“是生意人，的确是生意人。” 云嫂把头略一歪，眼睛仍瞧着项世敏的脸，说，“好吧，生意人，我猜……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不是。”项世敏摇摇头，又突然抬起头，奇怪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出门在外的人都知道，要少惹事端，特别是做生意的人，更怕惹麻烦上身。” “我……”项世敏紧了一下眉头，“我是看不惯那个流氓做的事。” 云嫂一双水波滟滟的眼睛已笑成了弯月，她说，“这样的流氓到处都有，你这个经常出门在外的，是不是只要碰上了就要管呀？” 项世敏急忙把目光垂到笼屉上，吱唔着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其实，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冲动，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云嫂还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项世敏只好回了两个字，“不是。” “那为什么这次要管呢？”云嫂继续问，她看到项世敏的脸正又迅速红起来，红得近乎发紫。 半晌，项世敏说，“我就是想管。” “你……”云嫂的声音突然轻了许多，“没想过后果吗？” “想过，”项世敏顿了顿，说，“但是，我顾不了了。” 云嫂脸上的笑渐渐地消去，过了一会，她突然提高声音说，“光吃包子是不是太腻呀，我给弄两碟咸菜吧。” 项世敏点点头，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 云嫂就站起来，向灶台走去，项世敏趁着这个机会，用手试了一下脸，脸是guntang的，他又抬起头，去看云嫂，看到的是云嫂的背影，那是个好看得令人痴醉的背影，丰盈而窈窕，犹似摇摆在春风里的桃花蔓柳，他的心在剧烈的跳，仿佛是一柄重锤在一次次由里向外撞他的胸，他或许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冲动，而且是不顾自己安危的冲动，那种冲动应该叫——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