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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舍为取心

    大地荒芜,四季干涸,颗粒无收之处,能啃到榆树皮已经是万幸之事。

    一个人独自走在被撕裂的黄土地上,被风沙吹得看不清四周的村庄里,毫无生机的样子。

    向隆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随风飘扬着。

    只是,不等他惆怅完,便感觉到了身后的风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噔”地一声,火星泛起,向隆弹指间抽出了腰间的短剑,接住了来袭者的锄头。

    “把能吃的……都……拿出来!”拿着锄头袭击向隆的人,用颤抖的声音威吓着。向隆心中一阵心酸,他不怕对方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因为看着眼前这已经瘦骨如柴肤色如灰的人,莫不成还有力气生吞了自己?他收起了短剑,站起身来,把随身的一个布袋子扔给了对方,“我只剩下这些口粮了,你拿去吃吧!如果运气好……或许明天会有人送些粮食过来吧……”

    接过布袋子的男人听了向隆的话,抬头死死地盯着问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明天会有人送粮食?可是……这四处饥荒哪里来的粮食,不是说大半个国家都断粮了吗?”

    向隆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不知道此刻究竟要不要再强调一下“如果”这个词……只是,倘若现在就打破了对方心中的那一丝希望,恐怕自己心里也会许久不安。他咽下了这个词,换做了另一个词,“老先生,明天,我无论如何也想办法找些食物送来!”

    话音刚落,从四周慢慢地走来了一些原住村民,个个都瘦成了柴火似的。他们清一色地跪倒在了向隆身边,无声地,磕着头……

    -

    当天夜里,向隆骑着打小亲自喂养大的马儿青稚来到了一个营帐前。

    营帐里坐镇的人,是被朝廷派遣到此镇压灾民的将军,吴棣。

    见到昔日的恩人,吴棣笑脸相迎。

    “来!快请进来,今天备了些水酒小菜特为恩人接风!”

    坐定,向隆却迟迟不提筷子。

    吴棣见状,心里也略知对方所想,叹气摇头道破各自心中不安:“我说……向少爷……不,向大哥,如今灾民已成暴民,倘若我不执行朝廷的命令,恐怕会被杀的就是我啊!”

    向隆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再说。

    “我不是不让你执行朝廷命令,而是来提醒你——朝廷真正想要的结果是什么,你有想过吗?”

    听到此处,吴棣一脸茫然,速问道:“朝廷想要的……是什么?”

    向隆无奈一笑,“你呀,亏你还是个将军!朝廷要的是安泰,要的是灾民不闹腾。灾民怎么才会不闹?不是你镇压就不闹,而是能有点吃的就不闹!”

    “可是,我们哪儿有吃的……”

    “谁说没有?”

    说着,向隆指着军粮堆积的方向——“你只需要取出一半来熬成稀粥分发给灾民,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办!”

    “一半……那我如何行军呀?”

    “一半分完了,就班师回朝。”

    “大哥,你这可太为难我了!倘若灾民吃完了这一顿闹下一顿,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

    向隆摇摇头,“我不是说了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明天,我保证,会让你安心地离开!”

    “可是,还有个事儿,熬粥不是要用水吗?我这儿有的水可也不多呀!瞧这天气,如果熬了粥,水肯定不够将士们喝的!”

    “莫怕,你现在就让人先取些附近的水来,哪怕是不能喝的泥水,再准备一大块干净的棉布来。”

    吴棣照着向隆的吩咐,让下属带来了泥水布匹还有一口大锅。

    只见向隆用棉布摆扎成口袋提上吊篮,让一个士兵端盆往里倒,如此过滤来回几次,水里的杂质几乎找不到了,静置些许时候,便留下了清澈的净水。

    看着向隆的步步举动,吴棣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琢磨着——昔日慵懒调皮的少爷一个,现如今家族遇难只剩他一个,竟然也能活到如此,实属不易。他本想,虽然眼前的向隆胸怀大度不拘小节,但毕竟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头,不可能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力更生才是。

    只是,这短短五年间,却让他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翌日卯时起,向隆就引着吴棣的队伍挨个去了方圆数百里中的各个村落熬煮稀粥。快至午时,他吩咐吴棣原地等候,借了二十余士兵,策马扬鞭向南赶去。

    在这重灾区的南边数十里处有一座鸠鸿山,山上的寨主袁峰子是向隆的好友。自从天象巨变滴雨不见的初始前一个月,自小过惯了穷苦日子的袁峰子用自己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灾祸,并命寨子里所有人囤积起了食物,还通过过路的商人弄到了大量的冰块以制成冰窖囤积蔬粮。谁知真的闹起了饥荒,寨中也收留了一些逃难来的难民,但因为整个寨子也就这么点儿大,能容得下的人数有限,再者见着天气总不见好,袁峰子就集合众人的智慧用各种食物混合成特别扛饿的窝窝头分发给灾民,即便是他自己一天也只愿意啃三个,即便腹中明显饥饿也不肯多吃半个。本来还有人想中饱私囊,多藏些粮食私吞,被袁峰子发现后,愣是吊起来毒打,然后吊着三天活活饿死,以此昭示众人不得徇私吞粮,毕竟每省下的一口粮就可能救活一个孩子。

    正因为他的先见之明,寨中囤积的食物还有不少。三天前他见到了向隆,昨日又接到了士兵送来的信件,信中只有一句“备粮可给予之量即可,只为苍生勿枉死。”袁峰子明白,倘若朝廷真的有人来镇压灾民,那就不是饿死许多人,而是活生生杀死许多人的事情了。

    看到落款,袁峰子二话不说就命人准备好了数十旦窝窝头,等着向隆来取货。

    等见到向隆狂奔而来,袁峰子正想上千寒暄,却只听到向隆大喝:“后面正有士兵赶来,你让人顺着马蹄子印带着粮食去接应吧!他们的口粮也不多,能少走些路好一些!”

    袁峰子苦笑着摇头,一挥手,壮丁们都或扛着袋子或赶着驴向北奔去。

    向隆跳下马背,上前一把抱住袁峰子说道:“疯子啊,太谢谢你了,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

    “兄弟,说这见外话作甚?我袁峰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嘛!更何况,赈灾是积德的事儿,你不说,我也会做!”说罢,两人互揽着肩,嬉笑而谈起来。

    袁峰子感叹道,“如今,咱这也是苦中作乐啊!见着那成百上千的人吃不着一口食,这滋味儿……哎,想当年的事儿,现如今都不敢再去想。没想到,竟然又给活生生碰上了……”想着自己也是逃难又逃难直至无处可逃,才占山为王做了个寨主,虽偶尔也做些小偷小抢的龌龊事儿,但也都是秉着劫富济贫的心态干着。如今,有油水的都躲起来了避难,即便是专门干山贼的都改行当起了这山寨里跑腿的。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口粮。

    来回一折腾,让吴棣等了一个多时辰。正当他焦急万分之时,运粮的队伍却受到了阻碍。有一个村子的难民不满军队施舍的薄粥,挡住了运粮队的去路。

    “哐当”一声,只见瞬间冲到难民与队伍之间的向隆用剑击破了一口锅,并大喝而道:“若劫此粮,众灾民则皆如此锅,底破无用有米亦无炊!说,谁带着大伙出来拦路的,有种的站出来!”

    众人看向一个人高马大的村民,从骨架看得出,若不是饥不果腹,此人肯定壮如牦牛。此人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说道:“是我,怎的了!”

    “看见这口锅了吗?你们若抢了这批粮,过些日子还想要吃的,就不会再有人送了。就这些东西,够你们这些人撑的了几日?但你可知道,同样是这些东西,若是让大家伙儿都分到了,肯坚持活下去的人,不抛弃子嗣甚至啃食骨rou的人又能少了多少!”

    话音落下,那大汉身后就传出了几个哽咽抽泣的声音。可想,向隆所提到的,已经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不等大汉反驳,他身边冒出了手执拐杖的老者,一棍子敲打到大汉的头上,怒斥道:“瞧见没!人家好心送来粮食,你出什么馊主意让大家伙儿来抢……不管抢没抢到,咱们一村子将来就都成罪人了,就是都活下来了也没这脸面做人呀!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但你小子也不是贱骨头吧,这点骨气都没了吗?你想让人将来都戳你儿子脊梁骨吗?”

    被老人一顿痛斥,大汉面露羞愧之色。

    老人走到向隆跟前,用比先前微弱了许多的声音嘶哑地说道:“真对不住啦!你们快赶路吧,咱们村其实还算好的,多少还有这么些人还能走得动路……若是有剩下,再分给我们也不迟!”

    向隆跳下马,紧紧抓住老人的双手,回道说:“您放心,就算不剩,我也会想法子给你们找到吃的,有我一口粮也就定有你们的!”

    辗转覆辙,吴棣从“镇压灾民”变作了“安抚灾民”的官吏,口口相传绵延千里,当他尚未踏进金殿禀报状况之前,皇帝便已经得知了他的“丰功伟绩”。只是此刻在书房中的朝臣们还尚且不知,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吴棣究竟是会被贬被罚,还是封赏有加?未按朝廷指示办事,多半都是被贬吧!幸灾乐祸之人自是有之。

    在吴棣离开灾区之前,向隆和袁峰子交给他两个盒子,让他回了都城再打开。

    踏进都城城门的那一刻,吴棣等不及回府更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

    这里面,一个装着一幅巨大绵长的万人联名书,另一个则装着一颗闪着七色彩光的宝石。

    申时,他捧着这两个还沾着灰土的盒子进了金殿面见皇帝。

    当他还没有打开盒子的时候,所有一旁的官员都对其满脸不屑,一副坐等吴棣被贬的架势。

    万人联名书的长轴打开之时,众人还未有所动。毕竟吴棣是违背了皇命,即便有百姓支持也是枉然。

    直到另一个破烂盒子被打开,那七彩的光芒映照得整个殿堂都蓬荜生辉之时,丞相在一旁惊呼——“补天石?”

    正当众人都惊叹着奇石现身之余,只有一个人在盯着长卷上的一句话反复琢磨念叨着。

    “天灾难灭,人心可取。舍食饥体肤,取心得天下。”

    此人明白,吴棣此劫已化。只是,以吴棣的心胸,又哪里愿意做出如此举动?

    下了大殿,此人一路小跑上前去询问吴棣。

    “这些事情,可不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一见是御史大夫的张熙仁亲自上前询问,吴棣不敢怠慢,如实相告。

    “向隆……莫非,就是那数年前,”张熙仁压低了嗓子,把吴棣拽到一旁悄声问着,“被王爵爷夺了地杀了全家的那户姓向的人家留下的活口?”吴棣听到此言浑身一颤,“张大人莫要再说,我生怕向兄弟还会遭人毒手啊!”

    “莫怕莫怕,此事我知道真相,绝不会害了他。可惜,当年我得知此事之时力不从心,只能眼看着那王仲衍涂炭生灵,谁让他与丞相的关系……咳……”说着,张熙仁拼命摇着头。

    他拍了拍吴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啊,你这回被他救了一命啊!若你真去镇压灾民,即便朝廷夸你百姓也会恨你;如今莫说百姓不会恨你,朝廷至少不会重责于你吧……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

    说着,转身离去。

    吴棣看着他的背影,语塞许久,脑海中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