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月初八,天边刚露出如蝉翼般微薄的光亮,婚宴仪式便已经井然有序地开始了。这是太子的大婚,立的又是太子妃,排场自然极尽铺张奢华。 婚宴仪式设在毓庆宫。 寅时三刻,玉嫣便已装扮妥帖。她今日着一袭正红色嫁衣,头戴凤冠,脸上描了淡淡的水红梅花妆,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越发映得柔美如玉,窈窕动人。将云瑞一时都看得痴了,不禁心中暗想,像jiejie这样水灵娟秀的女子,太子即便是人中龙凤也应该会动心的吧!她走过去,放了一个苹果在玉嫣手中。这是婚嫁的传统习俗,新妇执苹果在手,寓意一生平安。 玉嫣抬眸看了看云瑞,见她穿了一身桃红镶金滚边衣裳,看着也是十分喜气,脸上气色也较刚入宫那会子好了许多,这才放心地冲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这时,有宫女进来,恭恭敬敬地放下玉嫣头上的喜帕,在欢快喧嚣的迎亲喜乐,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扶着她坐上前往毓庆宫的软轿。 这日的天气和暖,澄清的天空,一碧如洗。云瑞随着喜轿走在紫禁城里,心中生出万千感慨。这是她第二次走在这紫禁城的青石板路上,头一次到的时候已是酉时末端,那时,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知道这个朱墙黄瓦,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得令人心生畏惧的地方,是她jiejie终其一生的归属。 那一夜她与jiejie时隔数月再相见,却已经物是人非。jiejie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你在宫中陪着我,我也不至于长日寂寞了。” 她详装轻松地说:“jiejie可别嫌我话多呱噪。”其实,jiejie不知,她如今已再不是以前那个喜欢叽叽喳喳的瓜尔佳.云瑞了。 喜轿穿过长安街,过牌楼,最后停在毓庆宫檐下。吉时一到,玉嫣便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挽着宫女的手下轿子。云瑞随在她身后,婚嫁的仪式便由专门的执礼姑姑指引着。 执礼姑姑在玉嫣耳边轻声说几句,玉嫣点点头,将手中的苹果递给她。就有宫女递宝瓶,玉嫣接过,再由四名宫女挽扶着跨火盆。又在宫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跨过火盆,忙有宫女过来将火盆端开,接着就是跨马鞍。跨马鞍之俗,以其音与“安”相同,人们用它作为祈祷平安的代表物。 云瑞只晓得宫里礼仪繁多,却不知行婚礼仪竟也这样麻烦,一边心里头暗自嘀咕一边看着玉嫣稳稳地从门槛上压有两个苹果的马鞍跨过才算放心下来。 毓庆宫内一路张灯结彩,帐舞蟠龙,香烟缭绕,花彩缤纷,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宫女太监处处都是,姑姑搀着玉嫣每走一步,便有宫人贺唱吉祥如意的话。鼓乐声骤停,执礼姑姑示意玉嫣停下步子。 云瑞不禁挑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人信步走来,他身着大红喜袍,身躯凛凛,优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执礼姑姑见他过来,连忙将托盘里的红色缎带一头恭敬地递到他手中,又将另一头交给玉嫣。心下顿生豁然,这人便该是jiejie的夫婿,将来要承袭大清江山之人太子爷了吧! 太子在距离玉嫣两步之际顿住,轻轻拉着缎带牵着她往里走,便有喜乐声奏响。执礼姑姑与几个端了喜盆的宫女随之进入,其余宫女太监都留在前院等候。 云瑞正迟疑进或不进,就有宫女过来朝她一福身,笑吟吟道:“格格请随奴婢这边走,晚宴是设在文华殿,奴婢先领格格回屋换件衣裳。” 引导的小宫女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长相并不很出众,但皮肤很白,一笑开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也弯成一条缝,云瑞一眼见了就很喜欢。回望一眼,只见端着喜盘的宫女已经尾随执礼姑姑一并进了屋子,jiejie余下的时间便是要坐在洞房里等着太子宴后回来完成余下的仪式,于是才点了点头让她在前面引路。 随在小宫女身后,云瑞才开始默默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毓庆宫是由长方形院落组成的建筑群,黄琉璃瓦悬山顶,前檐出廊,前后共四进。正门前星门,门内为第一进院落,西墙开阳曜门与斋宫相通。过院北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正殿惇本殿。直抵第四进院,正殿即毓庆宫,后檐明间接穿廊与后殿相通。旁边则有个小花园,如下正值春令花季,园子里皆是满株累累的红果绿叶,煞是喜人。 小宫女带她一路过了石廊穿了假山,终于在四进院以西的西次间停下。云瑞进入屋子,屋内一切早已经有人收拾整洁,日用物品一应俱全,富贵堂皇毫不输大殿正堂。 云瑞心下暗道,果然是太子府,竟连偏室也这样华贵。她环视一圈,便见槛窗虚撵,随手推开,便是馥郁芬芳直扑鼻间,香气宜人,一时间叫人心旷神怡,这才发现所居之处竟与小花园离得如此之近。于是探出半个身子在外,只觉得花香怡人,暖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身上扫去一声疲惫甚是舒爽。 小宫女抱了一叠衣裳走过来,笑说:“这西次间虽说坐落在内院西角,不如前院入脚方便,但要论风景却是最好不过的。别看这花园子不大,但里边儿的花啊树啊可不比其他园子少。尤其是廊前的那排桂花树,一到开花的季节,敞着窗棂,风一吹,满屋子可香了!” 云瑞收了收探出的身子,并未接话。 小宫女见她拘谨,选了几套颜色鲜艳的衣裳,一边笑一边说:“格格若得空,明儿个奴婢陪您去园子里逛逛,前廊还种着好些梨树,这个时节也正开得好呢!” 云瑞看了眼在身前比比划划的衣裳,忍不住蹙了下眉头。石文炳丧期未过,她皆穿得肃静,只是今日伴嫁,需穿得喜气,才勉强套了件桃色裙褂。这趟更衣是为了赴晚宴,既是晚宴便没这么多礼数了,她心里还是想着一套素雅的,目光便在准备好的宫装上扫了一圈。 小宫女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还未待得云瑞开口,便拿起一套月牙白底,绣有小朵淡粉色栀子花的宫装在她跟前比了比,询声问道:“格格今晚赴宴穿这身衣裳好不好?” 正是云瑞看上的那一件,云瑞想一想说:“衣裳倒是好,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她笑着说:“都是按照格格的尺寸新做的,格格放心就是。” 云瑞看着衣裳点了点头,心里暗叹,这一住只怕要长久了。小宫女见她突然又默声不语,以为是累了,便展颜一笑说:“现在离开宴还有一会,格格先休息,奴婢晚些时候再来引格格去文华殿。”说完又朝她福一福身便退出去了。 天色渐黑,杏翎帮着云瑞换上了入宴的宫装,来回打量一周,嘴角一扬露出两颗小虎牙,笑赞道:“格格真是标准的美人胚子,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 杏翎8岁时入宫便分在了毓庆宫,一直跟着姑姑做些打扫的轻巧事务,今年刚满11岁,这次云瑞奉旨进宫与玉嫣作伴,整个毓庆宫只有杏翎年岁与她相近,便被执事姑姑分到身边伺候。 这一身宫装剪裁的确巧妙,淡粉色的橘子花娇艳欲滴,裙角绣着展翅欲飞的淡蓝色蝴蝶栩栩如生,就连内袖口也用素金色镶了宽宽的边儿,甚是精巧细致。云瑞对镜自照,镜中之人眸子乌黑莹亮,未点及红的樱唇轻轻抿起,面若桃花粉嫩,淡雅娟秀之中又透着灵动,只是眼底却始终失了一些神采。究竟丢失了些什么,云瑞仔细端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想大约便是曾经那些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快活吧。她站起来动了动身子,宫装虽然精巧,却远不及寻日里穿的衣裳舒适,只觉得束手束脚竟好像连路也走不好了。 杏翎瞧着她掩嘴偷笑,忙道:“新裁的衣裳定不如穿惯的那样称心。” 她虽寻了台阶,云瑞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红着脸整了整衣裳,才抬头挺胸出了门。
婚宴设于文华殿之北,原是一个空旷的院子,后来又在中间搭了戏台,左右分别临近太玉湖和轩林园,视野开阔,景色怡人,宫中席宴便常设于此。杏翎一边领着云瑞往文华殿去,一边絮絮叨叨巴不得把知道的都一股脑地讲给她听。 到的时候天已渐黑,一路上悬起喜灯,虽不及白昼,却也灯火通明,彩光辉映。宴席数桌,此时已经有许多宾客陆续抵达,恭贺声,欢笑声不绝于耳。西北两角分别有司乐宫人弹奏曲目,戏台子上有舞姬正表演歌舞,一片喜气洋洋,就连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息。 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仿佛相熟,一路都有人笑对着云瑞点头,她也含笑回应,然而这些人却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她忽然觉得有个词语十分贴切——逢场作戏。不相识的人却要装作认识,不想笑的人偏偏还得曲意迎合,然而这样的日子,才只是将将开了个头。 到了席位,她才微微松出一口气。同席的是三个年纪跟云瑞大致相仿的女眷,穿着打扮大约也是官家子女。尤其坐在正对面的女子最是出挑,样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桃色的印花锦缎衣裳,像是春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她与另外两个女子正在说笑,笑声如铃,脸上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见云瑞过来,彼此相互欠了欠身子,便一边收敛笑意一边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云瑞一番。 云瑞自顾坐下,并不打算理会她,目光移向戏台子,此时歌舞表演已经结束,台上正演昆曲《牡丹亭》。坐着吃了一小会,着实被这身宫装束缚得连胃口也小了,只好支着下巴看戏。 戏子竭力在台上又唱又跳好不热闹,云瑞却看得有些走神。热闹非常的院子突然沸腾起来,宾客纷纷起身站定,戏台上的戏子也都停住退下去,原是太子要向宾客敬酒。 云瑞循声望去,却见坐在主位之上的太子,他此刻换了一袭正红项银细花纹底锦服,言笑吟吟,爽朗清举,心情甚为大好,频频有人举杯相敬,他也不推一一饮下。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从人群中望过去,见杏翎正与几个宫中姐妹说话,便趁着没人注意起身离开。 她大致记得穿过轩林园再往西走一段就是毓庆宫,这条路上有一处种了好些梨树,此时正花开胜雪,应该便是杏翎提过的前廊了。轩林园修建不如御花园复杂精美,但也设有许多阁楼亭台,云瑞走了一会子便停了下来。 前面是个岔路口,左右两条道路都植有古柏老槐,分别挂了几盏灯笼,影影绰绰便能看见青柏后面藏着一片洁白。突记起前年爹爹带着阖家大小外出踏青,曾见过满园梨花开似雪的景象,就一次便不能忘怀。一时间回忆万千,皆是团圆美满的模样。云瑞顿时心生感慨,jiejie婚嫁之日便连一杯水酒也不能向先父斟上,着实凄凉。思及此,脚下步子却忍不住往园子里去。 绕过青柏,便有一阵淡淡清香引人靠近,莹莹绕绕,若有似无。盈步梨园,花开团团如絮,漫卷轻飘。云瑞走进几步,在一棵花开最盛的梨花树下,摸出随身带着的香囊。这是去年本命的生辰jiejie为她亲手绣制的,里面装着平安福,盼她能多得神明庇佑。想至此,禁不住心中一阵酸楚。世间若有神明,她不求自身多福,只盼父母安康。只可惜,如今一切已成妄想了。 捡起几叶落花放入香囊,跪地刨了一个小坑,遂将香囊埋进坑里。园中一片寂静,只闻得徐风渐起梨花飘落的簌簌声。残花落了一身,她抬起头轻叹道:“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青涩声音接了她的话问:“今儿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你念这样伤春悲秋的诗,可知是犯了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