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云瑞方才撞他的时候没有顾虑那么多,只一心想着不能被他借着酒劲占了便宜。现在想起来,其实有些后怕。十阿哥那样的阵势,若是没能将他撞开?或是他醉得再狠些,她一个姑娘家,清誉自当比性命看得更重。按理说,她该发火,最起码也要做个样子甩门而走。只是眼下瞧见十阿哥的这个样子,显然是做了亏心事一派心虚的模样,他的鼻子似乎也伤得不轻,她琢磨着,此时若还和他计较,是不是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 屋子里幽软的烛火明灭不定,将他们两人倒在壁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云瑞思忖了一瞬,试探问:“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十三阿哥巴巴看她一眼,就急忙将眼神闪躲开,小声道:“没喝多少。” 云瑞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朝他挪了几寸,恨恨道:“没喝多少会被八阿哥差人巴巴地送回来?没喝多少能急得梁福四处搬救兵?” 所剩无几的烛火倏忽灭了两盏,适才打在十阿哥脸上的光也越发黯淡。云瑞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正看着自己,目光灼热。又沉默一阵,才听十阿哥低声说道:“伴驾征讨葛尔丹的名单出来了,没有我。” “唉?”云瑞眼带疑惑,脑中一时空空,来的路上,她不是没猜想过缘由。譬如是不是又与太子意见不和,他这样鲁莽的性子冲动起来总不计后果。又譬如是哪个惹了他不痛快,借着酒劲发泼打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眼下这个缘由,她觉得,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他尚不及十三岁,即便是能骑善射,康熙帝也不可能让他披甲上阵的。他发这样大的火,就着实小题大做了。 十阿哥大约以为她没听清,重重释了口气,慢声复道:“今日筵席,皇上圣谕,于二月启行亲征葛尔丹。任命大哥与内大臣索额图领御营前锋营,参赞军机。三哥、四哥、五哥、七哥和八哥皆随同征伐。”他说完,眼神顿生凌厉与不甘,咬了咬牙,摸索着捡起倾倒在地上的酒壶摇了摇,里头还有些酒,仰首一口饮尽。 云瑞等他放了酒壶,见他身形颓然一顿,抿了抿唇问道:“就因为这个?” 十阿哥一脚将酒壶踹得老远,没有说话。 见他又发脾气,云瑞忽地一笑,她现在能够确定十阿哥的酒,的确是醒了。接着说:“九阿哥比你年长,他不是也不在名单里么。” 十阿哥道:“他不一样。” 云瑞侧头看着他的脸,稚气中带着倔强,又问:“九阿哥与你同为皇子,生于同年且长你月余,怎么就不一样了?” 十阿哥哑然片刻,才重新歪过头来看着云瑞,过了半晌才说:“此番一役,精锐早已部署集结,必定大捷。葛尔丹于我大清犹如毒瘤芒刺,不可不拔。待得大捷而归,皇上定然犒赏三军,以军功论爵……” 云瑞疑惑,“你是为了功名?”她实在是不明白,他堂堂一个阿哥,身份已尊贵至极,即使什么也不做,将来自会拜将封侯,何须如此着急的去计较这点功名。云瑞觉得,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十阿哥愣了一下,眼眸变得异常深邃,许久才道:“我若封了贝子,便可迁离阿哥所自立王公府邸……”说着,冲她一笑,语气中带着自谑,“云瑞,明年秀选,你定在其中,我知道你不愿留在宫中,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母妃若还在,我便求她要了你去将你护住……如今……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他断断续续,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昏暗中十阿哥微微颤抖的身影,令云瑞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酸楚,他那样骄傲的人,皇城中身份最为尊贵的阿哥,能得他如此的真心以待,心下又是一阵感动。但她却晓得,他这样鲁莽行事,一举一动皆有可能招人口实。况,今日又是在御前失仪,即使有八阿哥及时应对,怕已是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出于私心,云瑞自是希望逃离紫禁城这个牢笼,在这里的每一天,面对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需临深履薄。甚至好长一段时间,自己连做梦都盼着离开皇宫,回到杭州,回到石府,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石府家的二格格。可是,她虽不懂得朝堂上的的那些弯弯绕绕,入宫的这些时日,总归也看懂了一些其中的云谲波诡,若是因此让十阿哥陷入两难的境地,那她当真会愧疚一辈子。
云瑞捏了捏眉心,挪到十阿哥身边挨着他坐下,抱着膝盖陪他坐了一阵子,待得心下平静,才小声说道:“十阿哥,你待我如此,我很感激。” 十阿哥微微一怔,低垂的脑袋飞快抬起看了看她,又回转过去,目光定在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上,哑声道:“可是……我帮不了你。”他稍作停顿,接着说:“皇阿玛说我胡闹,便连八哥也说我喝醉了说胡话。” 云瑞笑了笑,问:“可不是胡闹么?”渐微的烛光中,她盯着他正经八百地说道:“十阿哥,你回想一下,大阿哥第一次随圣驾外征是什么年岁?这次征讨葛尔丹,虽然天子诏诸皇子随驾征伐,可当真上了战场,便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何况葛尔丹素来诡计多端,这次亦是有备而来,此番对弈皆可能是生死一瞬,白骨露野。”她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温僖皇贵妃若还在世,她定是不会允准你随驾前往的。” 十阿哥听她说道温僖皇贵妃几字时,噎了噎,无声地叹出一口气。过了一会,他慢悠悠抬起头,与云瑞四目相对。他问:“云瑞,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云瑞噗嗤一下笑出声,嗔道:“以后少喝些酒,别再吓得梁福半夜跑来寻我劝说你,风雪夜,怪冷的。” “累了吗?我送你回去。”十阿哥歪歪斜斜地艰难站起,一手掌着床沿一手过来扶云瑞。 云瑞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摇了摇头,只提高声音唤了梁福进来,吩咐道:“十阿哥醉了酒,回屋便睡下了,今夜谁也没来过。” 十阿哥愣了愣,眉宇一蹙却也没再说话。 梁福会意地应一声“喳”,扶十阿哥在榻上躺好,无声地收拾着一地的碎物。 云瑞拢了拢斗篷,遮了大半的脸,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