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糖葫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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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说完后整个人都透着股颓气。三年前的张雪是溪流,浅浅的一层清澈见底,三年后的她是干涸的溪流,鹅卵石失去了溪水的浸润洗涤,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布满风尘,变得粗糙。 没关系。 秦望舒告诉自己,鹅卵石是石头,千万年才会有变化,三年的蒙尘只会让她避开心怀鬼胎的人。她还是自己心目中的洋娃娃,穿着漂亮公主裙,有着稀疏发黄的头发,最丑、会赔钱的洋娃娃。 “不算压,我只是以教堂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达成了一些交易。”她利用自己身份的便捷,让出了一些可控范围内鸡肋的利益,换取了张雪光鲜亮丽的工作,这对她而言十分划算。“所以我说,我可能欠任何人的,但我不欠你的。” 张雪哑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起起伏伏,像是泡在滚水里,一会儿烫得她立马要死去,一会儿又像是在冰窖里,冻得她也立马要死去。她不适宜地想起了一个词,冰火两重天,在这样算得上沉重的气氛里,她却要被自己逗笑。 “你不欠我的。”良久,她听见自己近乎叹息般的声音。 在秦望舒的提醒下,她想起了以往忽略的很多不合理的细节,父母的薪水明明不高,给她的吃穿用度却无一不精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儿时便不经意间养成,以至于在多大多数人看来极为优待的报社在她这里也不过尔尔,堪堪够用,仅此而已。 她看见了自己满是血色的衬衫和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最新款。衬衫料子柔软舒适,里面还夹了一层御寒的绒,细细密密的一点也不比各种时尚的皮毛差。裙子看似普通拿在手里却极有分量,皮革特有的软糯中带了海绵的厚实,手指轻抚过稍稍有些摩擦的阻滞感,是上层富贵人家最喜爱的鹿皮绒。 她曾在报社社长身上见过,也不过只是一双小小的手套,而她却拥有一整条裙子,甚至衣柜里还有更多。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她印象中所有和善的同事和领导在这一刻都带上了虚假的面具,真实面容笼罩在教堂的压迫下,只有像弥勒佛般讨喜的笑脸。 “还有什么是真的?”她突然抬高了嗓音道。“我以为我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优秀应得的,应得的!” “结果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告诉我,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感动了老天或是我的父母不离不弃,而是因为她给钱买我的命。我上的学堂、我在国外增长的见识、就连我工作的报社,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才得到的。” “她很厉害,我比不上她,任何一点都比不上。她是皓月,在天空上让星星都暗淡了,我只是萤火虫,只能活过一个夏季,生得平平凡凡,死得默默无闻,这样不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干巴巴的,比她平时故作的姿态都要丑,但她现在除了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有一点儿尊严。 “我上的学堂是当地最好的学堂,我知道那一刻的时候,满心欢喜,我觉得,”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张雪真棒啊,她可真是胸有沟壑不输男子。学校里老师都很喜欢我,我更高兴了,我想没准我以后也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再远大些没准能成为一代文豪。”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悲锵。“我学习不是最好的,但我知道学校里有留学的名额,我也偷偷幻想过,没准儿——没准儿哪天老天开眼了,就轮到我了呢?毕竟我一直一直都这么幸运,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幸运下去呢?有一天老师课后叫我,我有预感是留学的事,可真实现了时,我欢喜得觉得人的心怎么这么小啊,就这么一点情绪就塞满的要溢出来了。” “尽管我知道留学的学费是自己承担,金额高昂,但我心里仍有侥幸,毕竟我的父母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果然,我如愿地出去留学了,我坐上了游轮,见识到了男女之间一种平等的关系,接触到了新奇的西洋乐器,感受过了纯粹的学术交流,那里的风景是那样美,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优秀。” 她睁大了眼,一向弱柳扶风般的外貌第一次显示出一点坚毅。“是不是只要是小美人鱼,她就什么都没有?她没有腿,需要找女巫去换,她想要见到王子,也要通过别人才能去宫殿,甚至她就连留在王子身边都需要他人同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就连她的情绪都是别人赠予的,那她为什么要活着?” “我应该知道的。我文章做得那样差,主任那样严格要求的人没有直接批评,反而委婉地安慰我,我工作能力不行,经常自己的事没做完分担给其他同事,都是一样的薪水我却做得少,他们不仅不生气反而事事都让着我,我早该知道的。我张雪一点儿也不优秀,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父母生出的普通女孩,普通的人千千万万,我凭什么不接受,不承认?” 她说到后面,哑不成声,倔强的没留一滴眼泪,只是吸了吸鼻子。她想要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尽量体面一点儿,但她的手被绑住了,她只能任由它滑过人中,落到嘴里。咸咸的,不是眼泪却更加难堪。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小美人鱼要迎着暴风雨去救王子,成全他和公主,我要冒着死的危险去救你,成全你现在的地位,然后被你像傻子一样圈养起来,什么不都知道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你会不会笑?偷偷笑我这个傻子,我觉得你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教堂的地位,结果我在别人眼中也是这样。” “我后悔了。”她所有的情绪突然收敛起来,脸上的笑容和眼里赤裸裸地流露出蜇人的恶意。“我就不应该给你那根糖葫芦。没有小美人鱼的王子只会死在大海,哪还有什么公主,没有那根糖葫芦的你,就应该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死得发臭,然后被苍蝇叮咬,野狗分食。” “你可能不会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厌恶你厌恶的巴不得我直接在那场病死掉!” 她还是做不出诅咒人去死这种举动,就连说话都是往自己身上拦。这个世界何其大,她见识了两片完全不一样的天空,知道了许多大道理,她应该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面前的路被她越走越窄,崎岖得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或许她吃的穿得用的都是秦望舒给予的,只要对方一句话,她就要脱光了滚出去,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骨气。这点认知让她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像是在太阳底下快要渴死的鱼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水。 火光在她眼里跃动,像是阴熄的火,看似熄灭了,一旦接触到空气立马就会变成熊熊大火。 秦望舒恍惚了一下,随后她轻轻笑了起来。她抓起披散的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巾,就着头发绕了几圈,手指灵巧地打了几个结。世间上有很多东西都无法用语言去解释,在多个巧合下成了必然的结果。 神父不理解一个糖葫芦之恩为什么值得她这样报答,主教认为还多了的恩情完全可以反制回去,就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完美、甚至乏味的张雪如何值得她这样相待。她思考了很久,只能说命运。 命运会安排世间上所有的浩劫都是坏人导致的,而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会应运而生,就像是黑夜与白天,影与光,阴与阳。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是一啄一饮间早已安排好的事,她不管反抗与不反抗,两种结果都早已经写好和注定。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昏暗的光线下只有莹白的掌心,没有什么血色,凑近了隐约可见其中纹路。干净的几条主线,一条自食指缝的掌纹凌厉地划过整个手掌,把所有的主线连在了一起。有瞎子说,这主财,说她财运亨通,有高僧说,这主权,说她大权在握。 漂亮话没有成本,嘴皮子一碰便是一箩筐,她听得高兴满意,却也没有多给一个子儿的赏钱。世间辛苦钱千千万万,吃这口饭的连看人的本事都没有,还出来混什么? 她合起手掌,道:“我骗了你。” “你父母不爱你。你重病时他们心思都在你身上,惯性使然有钱便治。你身体好些后,他们得以喘息就动起了钱的主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其实很好猜。我不在乎你父母是不是害怕,也不在乎你弟弟是不是嫉恨,对我而言,他们只要装得像,我就当作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你们一家也幸福美满。” “过程或许会有偏差,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转过头,看向窗户,月色照不进屋内,只在外面展现如水的温柔。她又勾起嘴,火光灼灼映出了她的酒窝,摇曳的影子像是里面盛满的美酒。“人是一面镜子,你礼尚就照出我往来,你砒霜我便腹剑,孰轻孰重谁也说不清,但是吃什么都不能吃亏。” 她的话落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里,等突然停下时一切都呈现出死沉的可怕。原本被话语声概括的细节,都在这一刻清晰的、放大地展现出来。
“叩——叩——叩——”敲门声一声赛过一声,由远及近。 秦望舒在嘴上比了一根手指,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她扫了一眼手表,目光落在了张雪满是惊恐的脸上。现在正是凌晨三点,过了最深的子时,万物俱静,正适合百鬼夜行。 “它在敲门。”她抬起脚跨出一步,又很慢的放下,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我们刚到秦家村那晚,也是这样的。” “它有一张脸,脸上没有五官,我和你怎么描述的?”她缓慢地向门逼近,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木门上。“世间的一切都是源于生物的进化,神是进化的更高级的人类,传说里的山精鬼怪是动物的进化,而山神像是医学上的某种畸形。这种畸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就像是视力不好的眼镜蛇用舌头去感知生物的方向,狼与狗都同属犬科,驯服了是狗,吃生rou的叫狼,但我都称其为畜生。” 她的话刚落音,就感觉到手按的门一震,接着刺耳的爪子声响起,在木门上竟有些意外的好听。 张雪的头已经摇成了一个拨浪鼓,眼里的恐惧和哀求溢于言表。秦望舒没说话,指了指仍在熟睡的夏波,她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 张雪一愣,她突然意识到她们之间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同处一室也实在不算小,尤其是这样密集的对话里,别说是夏波这样警觉的人,换作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也该醒了,可他却还在睡! 火堆因为长时间没有添柴,火光渐小,最后只剩下一根残存了一点儿的木头。火焰顽强地寄居在上面,但怎么也掩盖不了即将要熄灭的事实。夏波的脸已经大半都在黑暗之中,俊美的皮囊在灯下是越看越美,可张雪已经没了欣赏的心思。 抓门声越来越想,伴随着砰砰的撞门声,明明黑得看不见,张雪却感觉自己看见了在摇晃的木门。秦望舒还站在门前,一只手仍是按在门上,门不厚是寻常的薄木板,她甚至有种与山神手碰手的错觉。 她歪了歪脑袋,伴随着最后一丝火光的熄灭,她彻底消失在黑暗里。张雪豁的就慌了起来,她顾不上外面的山神,壮着胆子叫到:“秦望舒?秦望舒?秦望舒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是山神更猛烈的撞门声,有那么一瞬间,张雪觉得下一秒山神就要破门而入。她哆哆嗦嗦地挪动的屁股,她被绑了手,在没有人帮助下根本无法自己站起来。她记着夏波的位置,只是隔了一个火堆并不远,她伸直了脚到处乱碰。宽大的裙子带到了燃烧完的木头,沉闷的咕噜被掩盖在她如雷的心跳下。 她记得夏波就在对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没有她腿长,可对方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她什么都没碰到。“望舒,望舒你别吓我,我害怕!” 她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可还没等到秦望舒的回答,门就“嘭——”的一声被撞飞。温柔的月光流淌在地上,娇羞地泄进屋内一丝,不亮却也勉强可以视物。她看见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紧接着一股臭味飘进来,她下意识屏息凝神。 黑影在门口左摇右摆,迟迟未进来,像是在确定方位。守在门边的秦望舒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她借着那丝月光向夏波处看去,却发现只剩一堆稻草。她瞪大了眼,震惊间乱了呼吸,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山神对准了她的方向,一摇一晃地走来,步伐缓慢又坚定。她心如脱兔,快得她怀疑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或是动作,只能伸直了背慢慢地靠向身后的墙。人在逆境中总是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潜力,满地的稻草她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全程无声。 但她不敢松气,山神仍在逼近,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心跳声太大了,让对方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她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她肩上,她浑身一僵,高度集中的精神崩得像是随时要断掉的弦,只是这么一下,背上就出了一层白毛汗。 “张雪。”她听见秦望舒的声音,平静又冷淡,上扬的语调里似乎是带了些笑意。 离她不远的山神脚步一错,突然向她扑来,而就在这一刹那,肩膀上的那只手也狠狠向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