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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下)

    天真无忧的时光总是短暂,大长公主府的尚仪女官五十岁荣退了,由十七岁的青黛接替。九岁的鹿鸣也开始跟罗女官学习做饭做菜、酿酒做茶,还要学些医巫药剂。大长公主这是将她做尚食女官来培养呢。

    本朝对公主管教十分严苛,不许奢靡浪费,大长公主府的女官只有三人,却兼着六尚的职责。想当年,大长公主的长姐开府时配备了六个女官,就曾被言官直接怼到先皇鼻子上质问。

    鹿鸣学得有模有样,饭菜不提,酿酒做茶就很得大长公主喜欢。再大一些,大长公主又让罗女官教她尚工、尚服、尚仪女官的工作。

    罗女官最早是董淑妃的女官,后来做了大长公主的尚宫女官,统领六尚职责,她四十多岁,一直没有嫁人,为人十分严苛,就没人见她笑过,府中侍女均都惧她如虎。但鹿鸣并不十分怕她。多年前罗女官给她的那盒药膏早已用完,但药盒她却一直留着,时常嗅上一嗅。

    她早不像刚入府那般泼辣,变得乖巧又听话,但罗女官却始终牢记她当年的劣迹,时常拿出来提点一番,说她将来要跟随大长公主下嫁,言行代表的都是大长公主的脸面,这一辈子的衣食住行,都要她尽心尽力地照料,丝毫差错也不能有。

    鹿鸣郑重地点头承诺,“鹿鸣一辈子都陪着大长公主!”

    罗女官最看不惯她的小聪明。每次她稍一露出得色,就会被狠狠打击。因嘴巴比脑子快的毛病,也被狠抽过两次手板。

    罗女官一边打一边斥责,“又炫耀?你以为全府的丫头都乐意看你越来越好?你以为大长公主看重你,这府里就没人敢动你?君子如神,小人若鬼,你若再不长记性、言行不慎,招来祸患,那就回家跟你继母学骂街去吧!”

    鹿鸣的手心肿得像个炊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咬牙不哭出声,接过罗女官给的药膏。

    **

    大长公主在十七岁那年成婚了,依着规制,婚礼很隆重,但算不上奢华。

    罗女官去年已荣退回乡养老,鹿鸣也脱了奴籍,成为大长公主府的从三品尚食女官。

    本朝公主婚后有个特权,就是不必侍奉婆婆,连带驸马也跟着升一个辈分,她只需称呼婆婆一声“阿嫂”即可。驸马虽是贵族,但若不得召幸,也是不能随便与公主同寝的。官职上,更是一个驸马都尉做到老,再没前途可言。

    大长公主生性善良柔和,与驸马琴瑟和鸣,对婆母也十分客气。

    婚后最初几年,夫妻两人感情甚笃,直到大长公主二十三岁那年,生下次子后,驸马开始明里暗里提起纳妾。

    大长公主表面不显,心中却着实难过了一些日子。

    驸马再提起时,她勉强点头应了。

    但这位曹驸马借着酒劲,目光一转,看向正在点茶的鹿鸣,“那就是鹿鸣姑娘吧!”

    一贯温柔的大长公主,直接将手里的杯子摔向驸马。

    曹驸马灵巧躲开,拂袖而去,一连数日不再露面,甚至以抱病为由,屡次拒绝公主召见。

    大长公主每日以泪洗面,“他说我和别的公主不同,他说必不会让我伤心......”

    鹿鸣既没因驸马要纳她为妾而气愤,也不认同大长公主的伤心,她学着罗女官的处事方法,想了一下,“大长公主,不值当哭坏了身子,还是多为两个小郎君想一想吧,嗯,不如咱们求官家再换个驸马好了!”

    她说得认真,但大长公主却笑了,“你少来寻我开心,官家哪有工夫管咱们这些闲事。”

    鹿鸣蹲在床边,仰起头,更加认真,“官家不给撑腰,大长公主也不想换驸马的话,婢子就去给驸马做妾!”

    本朝公主不似唐朝那般势大,驸马更是如同民间赘婿一般,这些年,与曹驸马相熟的几个贵族子弟均都封官加爵,使得他的抱怨愈发多了起来,加之大长公主产子后落下了病根,不能侍候,心生愧疚,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不就是侍候驸马睡觉吗!

    鹿鸣带着侠肝义胆地想。

    大长公主收起笑容,坚决地摇头,“不,你不能做妾。”

    鹿鸣心知大长公主对驸马情深义重,并不想与任何女子共侍一夫,她跪下来,“婢子并未心怡驸马,只愿侍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一把拉她起来,“鹿鸣,我自然知道你是为我,活到二十三岁,与我相伴最久的,就是你!我们名为主仆,实则我早将你看做姐妹。我只有两子,往后,再不可能有女儿,也就不需要你去陪嫁了,鹿鸣,为将来的子女着想,你也该嫁人做个正头夫人!”

    半月后,大长公主给驸马寻了两个妾侍。

    再三个月,大长公主给二十一岁的鹿鸣挑了一门亲,是个从八品的秉义郎。

    “鹿鸣,苏毅鸿虽是品级不高的武官,还丧妻了,但家世清白,人品高洁。从前是我糊涂,白耽误了你这些年,若早两年,你定可挑个更好的。转过年你就嫁过去,好好过日子,不必在我身边蹉跎了。”

    但鹿鸣牢记答应罗女官的话,也不放心大长公主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故而一直拗着不肯应允。

    这几个月,大长公主下巴眼见着就尖了,挑破窗纸后,曹驸马更加无所顾忌,他又纳了两个妾侍,其中一个居然是守寡的小杏。

    鹿鸣恨得不行,寻了由子,让小杏的婢女在庭院中罚跪两个时辰,看着小杏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才稍稍解气。

    在大长公主安排下,鹿鸣到底在马球场与苏毅鸿打了个照面,的确是个勇武的男子,看上去一脸正气,至于人品到底如何,就不知了,她也没心思知道。

    府中事务繁多,鹿鸣还得分心防备驸马。

    终于一次驸马酒醉擅入内院,将不备的她生拖入房中,一爪子袭向鹿鸣胸前,鹿鸣连踢带打,惊声尖叫,那嗓门又高又尖利的,连驸马的酒都吓醒了。

    大长公主及时赶来,打了驸马一耳光,带走了鹿鸣。

    鹿鸣跪在大长公主脚边打哆嗦,连连作呕。

    前几年,曹驸马虽不是极英俊,但也算斯文,怎么如今竟是满口酒臭,双目通红的猥琐样子?

    她终于明白,替大长公主伺候驸马,并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

    大长公主亲手给了喂了一口热茶,又给她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苦笑说:“我有十个jiejie,活到成年的却只有三个,如今也只剩一个了。都说公主是天下数得上的尊贵女子,享尽荣华富贵,实则历朝历代,就没一个日子过得顺遂的。我朝驸马更是不得结交大臣,他与我只能困在这宅子里...鹿鸣,你自小陪我,我从没把你当下人看过,这匕首你拿着,谁敢非礼,你就刺他,只要不刺死,我保你平安无事!”

    鹿鸣接过匕首,心里却明白,就算再次面临险境,她还是不能真的刺伤驸马。

    ——以下犯上,罪不可恕。并且,公主嘴上说的厉害,若她真刺了驸马,恐怕疼的是公主。

    夜里,鹿鸣捏着绸布,很久仍不能入睡。

    母亲给她做的那个肚兜已被她揉成渔网,手里这个,是她用大长公主的旧绸衣做的一个方帕。

    第二日,鹿鸣主动跪在大长公主跟前,说她答应嫁给那个秉义郎了,只不知他现在成亲了没有。

    公主笑了,说那苏毅鸿见过她后,万分的中意,这半年就等着她吐口呢。

    两边开始走礼,繁琐而忙碌,大长公主慷慨地送了城外一处小庄子给鹿鸣做陪嫁,还让她亲自去查看,并趁着春耕前接手。鹿鸣拗不过,带着几个侍女、婆子去了庄子,没想到,车子行到半路,居然遇到了苏毅鸿,他十分有礼,称既然巧遇邱女官,自然要一路护送。

    鹿鸣知道定是大长公主的授意,也没再三拒绝,大大方方任他护送到庄子,在庄外路口说了些感谢的话,目送苏毅鸿打马离开。

    小庄子带着一座山,还有二百亩肥田,住着十几户人家,鹿鸣十分喜欢,她忍不住心下打算着,要在山南种一些大长公主爱吃的果子。

    当晚,她留宿庄中,看了账本。因下雪又耽搁了两天。

    才回府中,就有侍女上前,告知大长公主病重。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往大长公主房中而去,路上更是察觉内院气氛异常,人影都不见几个,一问才知,钱女官和青黛居然同时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这一天来内院大小事务无人做主。

    “太医来了吗?”

    侍女退后两步,唯唯诺诺答不出话来。

    “去!拿名帖立刻去太医署!”鹿鸣回身吩咐跟着自己的侍女,侍女应是疾步跑开。

    鹿鸣不顾仪态,提起裙子大步飞奔至大长公主寝房,一个十三四岁的眼生侍女缩头立在门口,被她一把推开,床上的大长公主脸色苍白如纸,神志昏迷,脉息几无。

    “怎么会中毒!”鹿鸣急得大叫,完全忘记罗女官的教导。

    她使劲掐着大长公主的人中,又冲门外大喊,“来人!请驸马!请两个小郎君来!快!再去催请太医!”

    没人应答,跟回来的几个侍女也没了影子,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取银针,一路上一个侍女也未遇见,不仅如此,她的药箱也不翼而飞。

    鹿鸣狠跺了跺脚,转而奔向药库,飞快拣了几味药,又奔回大长公主房中,这次,连那个眼生侍女也不见了。

    大长公主迷蒙地睁眼看了她一下,嘴唇翕动,鹿鸣惊喜地哭出来,不顾尊卑地喊,“你可算醒了!”

    大长公主又闭上了眼睛。

    “别睡别睡!药马上就好!”

    她翻出药罐子,心急火燎地在廊下亲自煎药。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鹿鸣一边煎药一边大喊。

    回府一刻钟了,一个人都不见回来,大长公主房中案几上落了薄薄的灰尘,门窗紧闭,竟似这两天都没人伺候。

    药煎好,鹿鸣给大长公主灌下,还是没人回来。

    看着大长公主呼吸逐渐平稳,她一跺脚直奔外院找大管事,请他去请御医并向官家禀报大长公主病情,大管事为难地弓着腰,就见曹驸马带人冲过来,吩咐人抓她,说她勾引外院大管事,要将她绑了动用私刑。

    “谁敢动我?”鹿鸣拔出匕首,沉声怒斥,“腌臜泼才!我邱鹿鸣,乃朝廷钦命从三品女官,拿着官家的俸禄,侍奉大长公主,无凭无据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先弄死他!”

    做了多年女官,鹿鸣气势十足,那些家丁犹豫着不敢动手,纷纷后退。

    鹿鸣用匕首指着曹驸马,“大长公主奄奄一息,你为何不请御医?”

    曹驸马一副吃惊万分的样子,“大长公主病了?没人报我啊!你最清楚,我这做驸马的,不得召见,怎能随意去搅扰大长公主呢,倒是邱女官,在府外无故逗留多日,不知何故啊?”

    驸马这副无赖样,让鹿鸣鄙夷,她无心纠缠,只想出府寻医,最起码要找一套银针回来,刚转身就见那个眼生侍女边跑边惊慌尖叫,“驸马不好了!不好了!大长公主她...她薨了!”

    曹驸马惊得当场跌坐在地。

    鹿鸣一个踉跄,转身发疯地往回跑。

    ***

    大长公主孤零零地躺在硕大的拔步床中,双眼半睁,没了生息。

    鹿鸣跪在床前,连连扇着自己的脸:她恨自己耽搁了两日,更恨自己动了嫁人的念头。

    曹驸马随后也跑进来,失魂落魄地咕咚一声跪下,他没想到大长公主真能病死了,不过是个伤风而已,怎么就死了?他也不过就是把下人都关了起来,又稍稍拦了出府报信请医的侍女,打算以疏于照顾大长公主的罪名来胁迫邱鹿鸣罢了。

    官家对于这个最小的姑姑在二十四岁的年华病逝,很是震怒,得知是因延误病情导致,更是不由分说一声令下,将驸马革职,若不是看在大长公主两个孩子的份上,恐怕铡了他的心都有。

    大长公主府所有侍女家丁一律殉葬。两名女官革职刺配,

    鹿鸣则被官家以擅离职守、疏忽怠慢的罪责,直接赐了一条白绫。

    鹿鸣在内狱大声喊冤,不是为自己,而是高喊:“大长公主是中毒而死!”

    两个健壮的女狱卒大步进来,其中一个手中捧白绫,到她跟前冷笑一声,“嗓子不错!”

    下一瞬,鹿鸣就被白绫勒住了脖子,窒息、胸闷,随即听到轻轻的“咔嚓”一声,眼前一黑,委顿下来,手中一方素帕掉到地上。

    鹿鸣忽觉眼前流光溢彩,大长公主在七彩光中抱着白毛狗子,笑嘻嘻对她招手,“鹿鸣快来,我们染指甲~”

    鹿鸣高兴地应声,却什么声都没发出来,又听急促的脚步声自大牢外传来,一回头,只见一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大步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