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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三十章 双骑叩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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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郭旭坐在一块石头上,全身酥软。

    刀和铁槌撂在脚下,沾满血污、油脂和头发。

    不远处横着一具秦军尸体,脸朝下,后脑壳不见了。这具尸体三步之遥,一秦一晋两个兵相拥着僵卧在血泊中,恍如一对共眠花丛的情侣。彼此留在对方体内的定情信物,一个是刀,一个是半截箭杆。

    战场上,你会看到稀奇古怪的死法。刚刚消停的这场厮杀,在渭河之滨,留下无数残缺的,因此也是丑陋的躯壳。没有头颅的,有头没脸的,剖开胸腹的,斩断双腿的,从肩膀到腰斜着劈开的,身体完整脑袋被砸成一张饼的,被刺穿心肺的,被钉在地上的,腰以上部分爬出老远留下一条血路的。后半截在岸上前半截在渭河里的,脚下全是血泥,渭河水中有红殷殷的细流......

    杀红了眼的士兵不是人,是魔是煞是猛兽。除了刀枪剑戟,头盔、菜刀、石头、木棍、拳脚、牙齿,都可以用来杀人。郭旭曾经见过一名士兵和敌人缠斗在一起,两具尸体分都分不开,因为一人肋下扎入一刀,而另一人的喉管被生生咬开。陈嵩曾经讲过他见过的一幕,一名燕国弓箭手用弓弦勒死了一名北府兵,但死者捏碎了他的睾丸,另一名北府兵从背后刺中了弓箭手的腰,自己的头被敌人砍掉。三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恍如一母三胎的雕塑,生死不离。

    激烈搏杀时,死者往往瞬间丧命。没有多少痛苦,而伤者却要忍受长时间的折磨。此刻,就在战场边上,敌我两边的伤者各躺一片,哀号声让人头皮发麻。眼睛里插着箭的,下巴被打碎的,胳膊腿被砍掉的。肠子流出来的,身上带着匕首不能立刻拨出来的,整块头皮被削掉的,半拉屁股不见的,喉头被击碎说不出话的,不知道伤在哪里但一直嘴里流血的.....和他们相比。被削掉耳朵,被躲掉手指,被弓箭射中躯干而要害部位幸免的人,已经算不得伤员了。

    此地离长安不远,伤者赶紧进城。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假如此处是荒郊野外,没有医生,没有药剂,甚至没有冲洗伤口的干净水,中等伤势即可送命,更不要说重伤号。老兵们都知道,宁可一刀断头,不愿断腿破腹,那种在痛苦煎熬中等死的滋味,足以打垮军中最强悍的汉子。从军久的人,谁都经历过最摧人肺腑的一幕:死者已经掩埋,生者必须尽快撤走,伤者一边伸手去攀战友的脚,一边无助地喊:帮帮我,给我一刀!

    郭旭已经不是战场上的菜鸟了,不会因为死伤惨烈而呕吐、发抖、内脏抽筋,但每次他都会难受。当战斗结束,死去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时,他就会问自己:我跟他们有仇吗?

    显然没有。

    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琢磨归琢磨,打仗就像打铁,不是你压倒铁,就是铁压倒你。第一是自己活着,第二是让兄弟活着,既如此,敌人就只好去死。一名老兵,只有把这样简单的道理想通了,做到了,才能说服自己,保存自己,直到被血水洗透,从里到外都麻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一看,是疯子。

    菜虫惨死后,疯子不像以前那样话多了。他现在是幢主,打仗要冲在全幢弟兄前面,打完仗要和弟兄们混,跟郭旭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现在,他拿着一个头盔,里面装满了水,要郭旭洗手洗脸。郭旭一边洗手,一边看着满身是血的疯子,问他有没有受伤。疯子说能伤着我的刀还没有造出来呢。

    郭旭洗完,看着疯子把一头盔的血水泼在地上。这一摊浑水里有十来个人的血,现在都归于尘土,很开就会蒸发风干,和那些死者一样,退出这个乱哄哄的尘世。

    郭旭捡起地上的兵器,本想在那具秦军尸体的战袍上擦干净,忽然一转念,觉得不应该再去惊动他,就拿起地上一团土块,先磨掉血污,而后用自己的战袍再擦一遍。

    两个人并排向王镇恶的将旗方向走,麦茬在脚底下发出咔嚓声,一如战场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王镇恶的亲兵已经张罗着给主将洗了脸。擦干净盔甲上的血渍,换了干净的战袍。王镇恶看上去有点疲惫,但目光灼灼,精神头不减:

    “已经清点过了。我军阵亡五百六十三名,杀敌两千四百六十八人,划算!现在当面秦军已经溃散,我们必须马上乘虚抢入长安,否则郑城姚讃一旦赶到,长安城防加固,打起来就吃力了。你的任务,是把战场上活着的秦军马匹集中起来,带领一支骑兵去长安,最好能抢到一座城门。迎接主力进城。我带领大军随后接应你。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路上如果遇到敌人,不要恋战!”

    最后只收拢了19匹马。

    王镇恶说此时敌人丧胆夺气,姚泓已经是丧家之犬。19匹相当于1900匹,你们要大摇大摆地去,我判断你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

    还真被他说中了。

    19骑驰入平朔门时,城门是敞开的,城上城下没有一个守军。城门附近的住户紧闭大门,侧耳细听,跟前没有任何人马调动的声音。郭旭派人登上城楼。城楼里粮食、武器库、灭火沙土和报警烽火用料完好无损,只是没有一个人值守。

    想了想,叫过疯子:

    “疯子,你敢不敢和我一起闯一次长安城?”

    疯子说有啥不敢的!若是城里有埋伏,19个人就是一盘豆芽菜,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要是没有埋伏。一人一骑足以耀武扬威,更别说两个人。一个队主,一个幢主,够给他们面子了。

    郭旭让其余17名弟兄在平朔门上下架好弓弩,自己带着疯子。打着一面旗,怒马穿过长安街市。

    偌大一个长安,好像一座鬼城。无论商家还是住家,一律门户紧闭。一些商家显然担心遭到乱兵洗劫,已经用长钉木板把门户封死。各种铺子的旗幡还在招展,但旗杆下不拴马、无人声,恍如为突然消失的繁华招魂。全程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看上去很大很豪华的妓院,老鸨在二楼阳台上吃甜瓜,看见郭旭和疯子跑过,丝毫不惊慌,反倒招呼他们下马上楼,说姑娘们水灵着呢。也许长安的妓院已经见惯了旗号变换,谁来了都是叉开腿做生意,无所谓胡汉敌我。

    没有遭遇一个兵。

    刚开始郭旭左剑右槌,疯子随时准备放箭,到后来都把兵器收起来了。看样子刚才在战场上败退的秦军,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城里。

    两个人穿过一条街道,突然就看到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条河,不知道是渭水、灞水还是浐水,亦或是长安周围诸多河流中的哪一条,反正它把郭旭他们刚刚穿越的烟火长安和这个仙境长安分开了。河上有一座石桥,过桥沿着一片绿草盈盈的缓坡,地势逐渐加高,一直延伸到一堵带着垛口和望楼的城墙下。城墙那边,宫殿、佛寺和亭台楼阁纵然不能全身亮相,也能从城墙最高处昂起脑袋,飞檐和塔尖直指青天,它们的耳畔是高大树木的树冠,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叫声和佛塔上的风铃传入耳中,隐约还有马嘶声。

    姚秦皇城。

    走了那么远,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北府兵骠骑队队主郭旭和他的生死兄弟冯梓樟(此处庄重,不宜再用疯子绰号),终于在全军中第一个杀到了北伐终极目的地。鉴于郭旭的马比疯子的马稍前半个身子,他自然就是马踏秦都、剑指皇城第一人。

    郭旭那颗铁匠的脑袋瓜里不会有身处历史重大关头的豪情,疯子倒是有。他说大哥啊,今后史家说起大晋朝北伐灭秦,会记上一笔,说最先打到姚秦皇城下的,是一个叫郭旭的队主。至于我吗,官太小,可能就被省掉了。

    郭旭很没趣地说别瞎扯,历史书上咋会有铁匠的名字。你赶紧说,我们是就此回头去等王将军来呢,还是赌一把,直接过桥去城下示威?

    疯子沉吟了一下,说你其实不用问我,你已经有主意了。不过你得想清楚,万一宫里冲出来一干羽林,你我可就折在这了。刚才看见那两家妓院,我还想留着命去风流一番。

    郭旭咧嘴一笑,说你现在就可以去风流,我去叫门。两腿一夹马腹,飞一般过了桥。

    疯子笑着摇了摇头,怒马跟上。

    两个人转眼跑到皇城北门下。城墙上鸦雀无声。郭旭坐直身子,气沉丹田,大喊一声:

    “我是大晋朝北府兵骠骑队队主郭旭,大军已经占领长安,你们赶快开门!”

    疯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摘弓,他发现自己满手心都是汗。

    没有动静。

    郭旭又喊了一声,大门开始有响动。这一回郭旭自己也忍不住想拔出剑来,他想象着一队盔明甲亮的羽林会怒气冲冲地杀出来,自己即将在敌人的主场做绝望拼杀。

    门开了,没出来一片铁。

    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一队男人,个个衣裳华丽,面容白净。

    这个男人一看到郭旭和疯子,就带头跪在地上,余众跟着。

    “罪臣不知将军亲临,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

    声音像女人,太监!

    这个结果太出乎郭旭意料,他愣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

    “你们的皇帝姚泓呢?”

    “回将军的话,伪秦僭主逆贼姚泓战败逃亡,没有回宫。”

    郭旭只听懂了战败逃亡没回宫,那一箩筐伪秦僭主逆贼却听得云里雾里,乃侧脸看着疯子。疯子一撇嘴:

    “这个假男人倒是机灵,他见你来,已经开始顺杆爬,把秦国说成是一个冒牌货,把他的主子说成是盗取大晋朝神器的贼子。”说完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痰。那太监许是被人骂惯了,竟然陪着笑。

    郭旭也是死活见不得男人奴才相,但是现在顾不上计较,紧着问:

    “那宫里羽林为什么不出来?”

    太监翘着兰花指摆了摆手:

    “一个不剩,都跟着逆贼姚泓跑了,宫里现在只有宫女和我们!”

    疯子跳下马来,抽出剑搭在太监肩膀上:

    “你个没jiba的阴阳人!说的可是实话?要是敢耍花招,丢的可就不光是jiba!”

    太监几乎吓瘫在地,一手攀着疯子的胳膊,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心:

    “要是有半句假话,任凭将军刮了我!”

    疯子迅速和郭旭交换了一下眼神,认定太监没有撒谎。城是空城,宫是空宫,大晋朝故都长安,以及它腹心地带这片浩大殿宇,都要交还故主了。

    郭旭突然闪过一念。

    “你带我去后宫!”

    太监先是惶惑,继而脸上掠过一丝**的笑:

    “不是我不听话,为将军着想,还是不要碰宫女,她们应该留给大晋朝皇帝,将军要是先享用了,怕是会引起猜疑,误了将军身家性命。”

    郭旭不屑地笑了笑:

    “你倒是挺体贴!我不稀罕你的宫女,我要你带我去找一样东西。”

    太监明显放松下来:

    “将军若是只要宝物,漫说一件,就是拿走一车,我们都不会向外人吐一个字!”

    疯子又朝地上吐了口痰:

    “呸!老子今天要是玩了逆贼姚泓的妃子,你是不是就会吐无数个字?”

    没等太监回嘴,郭旭已经朝疯子瞪了一眼,大意是你能不能稍稍收敛,顾忌一下我军的颜面。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其实也挺给北伐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丢脸,但他那桩柔软心思比天大,顾不得人家笑他没见过世面。

    乃挺直身子,端出征服者架子,威严地对太监说:

    “我要你给我拿来宫里最漂亮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