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笔记:水巷
威尼斯就像是从亚德里亚海底浮出来的,或者它一直就漂在海面上。若有若无,摇摇晃晃,你可以把它当作太阳光折射出的一片海市蜃楼,也可以把它看成世界末日未被洪水淹没的一块块留给挪亚方舟里大人孩子的蛋糕。总之它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而像上帝在创世之初做过的一个梦。 我不能理解,威尼斯为什么会被一些人一些地方随意地拿去打比方,拿去滋长骄傲自满的情绪。以为门前有一条小河沟,山后有一角海湾,可以划几只船,能看见几座小桥,那就是威尼斯了。这对威尼斯真是一个误读。威尼斯属于天赐,无人可以模仿,无处可以复制。不论东方西方,南方北方,这世界不可能再有一个威尼斯。即使是一条普通的水巷,它的气味,它的样式,它的声响,都不会在别处找到。 看似年深日久,水却依然清澈,只有从墙壁上长满绿苔的砖石,窗棱门阶被水蚀过被风剥过。能看见岁月,看见沧桑。它们一定要这样互相亲偎着,依靠着,为的是能够站稳。即使破旧了,也要站得像原来那样美,那样优雅,那样有身份。 没有太高的楼,也不能盖得太高。露出水面的只是房子的上部分,像庄稼的梢头,根子在水下。水下并不是石基,而是密集的木桩。房子是木桩举起来的,整个城市都是木桩举起来的。只有风知道它是摆动的,只有水知道它是一年比一年下陷的。人也知道,然而人却十分安稳十分相信地住在里面。 这是一条普通的水巷。与别处的一样,水一直漫到门边窗下,房前连一块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屋子里出来,一步就跨到船上。水就是路,船就是车,没有红绿灯,也没有警察,巷子太小,就发明了这种叫贡多拉的小船。它两头翅起,像一片秋天的苇叶子,被岸上的风吹进了水里。加上水手,一次最多载五六个人。仿佛也不是为了承载,而是带着你去水巷里玩小时候的游戏,捉迷藏,走迷宫,或者就是让你重温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水手都很年轻,高大,也许是雇主不同,穿着也不一样,有的穿海魂衫,有的穿白色短上衣,有的戴佐罗帽穿佐罗衫,手里撑一根长竿,他们也是那昏黄的怀旧的调子里的。 水巷里有许多小巧精致的拱桥,如果水是一道裂缝,它们就是锔子,锔泥盆一样将两边的房子抓牢,不让它们随风仰到后面。贡多拉可以很容易地从桥下穿过,可那高大的水手就得猫下腰才行。好在他们已经训练有素,腰一软,长竿用力一划,贡多拉就像鱼一样轻滑过去了。
某一时刻,水巷里突然喧闹起来,我坐的这只贡多拉与迎面来的另一只贡多拉相遇。那只贡多拉上站着一个唱歌的男人。歌声早些时候就听见了,现在越来越近,我原以为是贡多拉上的游客触景生情,按捺不住就想唱。旁边的人告诉我说,是坐这条船的人花钱请的,岸上有无数这样的歌者在等着有人雇。我知道了,因为威尼斯在意大利。只有意大利男人能唱出这么好听的美声。于是,在这条狭窄的水巷里,我听见了《费加罗的婚礼》,它把水巷照亮了,盖住了。那个拉琴的人拉得再好也白费劲,我只听见了那个辉煌的男高音。它让威尼斯的水巷不止是一幅画面,而且还是一种旋律,你不但可以睁大眼睛看它,还可以闭上眼睛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