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早迟
翌日,卫州吁所在馆舍在紧闭多日之后重被打开。作为此次卫人使者的右宰丑一行人、被绑住身形的郑滑、石氏家老獳羊肩以及石厚的尸身,一并出现在卫州吁面前。 只穿了素色单衣的卫州吁头发似是花白了不少,且披散开来,状若偏僻野人。与之前的石厚一样,卫州吁对此局面并不惊讶。他只是戚然跪坐,且无声的扶起石厚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一遍一遍抚着石厚的脸。 被缚着双手的郑滑则跪于二人身旁,以头轻触石厚胸口。他强压悲痛之声,却难忍涕泗横流,沾湿了獳羊肩为石厚新换之服。 直到郑滑低泣暂歇,仰面看向卫州吁。而卫州吁亦以手抚其面,口称“汝不该来此的”,却引得郑滑复又哭声不止,而这次却是连声音也不能再遮掩了。 卫州吁没有管郑滑的失态,他先是望向他熟识的右宰丑,右宰丑正色行了一礼,复又端坐不动。卫州吁了然,对他微微颔首,却不言语。他在朝歌为君之时,这位右宰丑乃是其内朝少有的可用之臣,卫州吁有何吩咐与他,此人大都是能妥帖办好的。他未料到,卫人们会将此人派来处置于他,却也不觉着右宰丑此人算是背叛于他。毕竟,此人乃是内朝旧人,他卫州吁也并未引之为腹心。 卫州吁又看向獳羊肩,獳羊肩却是对他行顿首之凶礼,最终以头触地,不再起身。 见此,卫州吁也重新低下头,又看向石厚遗容。见他舒眉闭眼,神色甚是放松,混不似往日时时蹙眉之色。卫州吁用力抿着嘴,却又微微摇头,低声问道: “子重可有什么交代?” 獳羊肩就这么以首触地,也不抬头地回答道: “少主说,他终是未完成公子之命,虽死不能免罪。留此全尸,愿由公子责罚于他。” 卫州吁听到此处,却终是失了仪态,闭目仰头,不再言语。只是其泪如涌,流过脸颊,滴滴落于石厚脸上,却是悄无声息。 但只是片刻,卫州吁便仰面哽咽道: “‘知臣莫若君’,子重之意,是不愿再回石氏了……我为子重之主,亦和子重有昆仲之谊,自是要妥善安置子重。不知石氏之人是否允得?” 獳羊肩想起临行前石碏对自己的交代,便俯身回道: “石氏从公子之命。” 卫州吁只是颔首,并不答话。良久,他复又底下头去,以袖轻拂去石厚脸上的泪,转头看向端坐不语的右宰丑: “姜氏有何话说?” “臣未有太夫人之言语。” 卫州吁喟然: “是我执拗了。大夫们和国人怎么说?陈人怎么说?事到如今,还望右宰如实相告,也好互相有个体面。” 右宰丑复又向卫州吁行了一礼,便低头言道: “陈大夫言道,此乃我卫人自己之事,与他陈人无关。只要出了宛丘,由我等自决即可。 “至于诸大夫与国人们,以公子你弑君作乱,要问罪于你。” 听闻此言,卫州吁转向已停了啼哭的郑滑,复又转回: “共人们如今现在何处?将如何处置?” 右宰丑不待郑滑言语,便继续答道: “郑公孙以己之身,免了国人与共人之争,臣是很钦佩的。现共人已皆归共地。诸大夫合议,以共人皆为从罪,一并赦免了。” 卫州吁听罢蹙眉看向郑滑,喟然道: “公孙何至于此?” 郑滑与卫州吁对视片刻,复又看向石厚,苦笑摇头: “君上没怪罪我便好。当日大势已去,滑为万般事的罪魁祸首,却不忍再有人为此事无辜送命了。便是君上与子重,也都是由我之事牵连。再说,我三人同路至此,焉能半途少了一个?” 卫州吁听罢,哀戚之色稍缓,豪气复又重生。他摇头以对郑滑,复又哂笑: “话不是这么说的。担当罪责,终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你留住有用之身,哪怕可于烝尝之时祭祀我二人一番,也好过我三人都沦为孤魂野鬼。” 言罢,卫州吁又问向右宰丑: “我之子嗣,可能活命?” “焉会罪及子嗣,但废为庶人而已。”右宰丑回道。 那时候并无后世株连之说,对右宰丑的说法,卫州吁并无异议,反对郑滑言道: “我听闻,公孙亦有二子,不若将吾子并与公孙养之。可惜子重尚未有子嗣……” 其尚未言罢,郑滑便兀自打断了卫州吁: “君上何故总以滑为外人!我三人之间,尚有亲疏不成?” 眼见郑滑不忿,卫州吁喟然一叹: “是我错了……” 言罢,便再不顾郑滑,朗声对右宰丑言道: “右宰,今日之事乃我卫邦诸大夫及国人之愿,寡人也无话可说。但寡人总要有几个说法,如你能应,寡人便唯命是从! “其一,万般罪责,我自担之。我死之后,不能再因此事枉杀一人! “其二,我与石氏子有约,要与其游于东海。我死之后,将我二人之尸抛于沙水之中,我二人便经淮水赴于东海了。至于孤魂野鬼之说……又有何惧? “其三,郑邦公孙非我卫人,亦无大罪。且许他归于共地,之后去往何处,卫人不得阻拦!” 郑滑听闻卫州吁又复替己脱罪,却是大怒。他愤而朝卫州吁望去,却见卫州吁神色哀苦地看着他,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郑滑双手被缚,只能愤然以头抢地,血水渗出额头,他却不再抗辩。 ---------------------- 横贯陈邦的沙水之上,一只大船顺流而下,舟势甚急。右宰孔让船夫整治了些时鲜鱼脍,他又搬了一坛浊酒,一起送至船头。船头上,郑滑正与卫州吁并肩而坐,聊着这一年来他们三人的得失成败,听卫州吁讲那荒诞的东夷志怪,帝女娃衔石填海的故事。石厚的尸身就在二人身旁,这两日已经有些异味散出。 见右宰孔拿来酒菜,二人也不嫌酒混器陋,便用陶碗喝了起来。几碗下来,卫州吁看向石厚的尸身,思虑片刻,便拿起一碗酒,朝着石厚的脸倒了下去,却将石厚的尸身淋个狼狈。 郑滑见状却抚掌而笑,也如卫州吁一般的敬了石厚一碗酒,便继续开口道: “君上,这两日总结我三人之成败,君上说了许多。的确,我等弑杀先君,又逼迫姜氏,最终引出那一首燕燕之诗,算是该输、该死。 “但我总是想不明白,从古至今,弑君之人得以稳固君位者亦有不少。且不论商汤伐桀,武王伐纣这等以顺讨逆之举,便是齐邦献公、鲁邦魏公、宋邦厉公,皆乃弑君而自立,却不知他们是如何成事的。” 卫州吁也是不解,却也懒得思索,便摇头以对。但侍于二人身旁的右宰丑听得此言,却忍不住言道: “公子二人到如今也不知国人为何不附公子么?” 卫州吁一愣,便转身朝向右宰丑,且将一碗酒捧了过去: “右宰可教寡人!且饮!” 右宰丑接过酒碗,一口气喝了个光,便开口道: “先君执政多年,诸大夫与国人皆知其是个谆谆君子。但其人虽然温良,对外却不能北御狄人,对内也常昏昏而治。而公子能于疆场败狄人多次,且又是先庄公宠子,庄公没后,公子之母又死的不明不白,也是甚得国人怜惜。 “所以,当公子称先桓公暴毙之时,虽然诸大夫与国人皆知荒谬,却也因为对公子既敬且怜,愿意任公子糊弄一番。这才有了公子即位后无人愿反,至多是流亡外邦之事。共人之师虽强,也只能威吓一时,如前日对上十数倍的国人,照样无能为力。” 卫州吁与郑滑听得认真,二人现在方知,其当日能一朝得势,并非全靠戈矛之力。国人不值先君卫完,以及看好、怜悯卫州吁,才是其成事之本。 “但……公子得位之后,并没有亲近国人,而是多提拔共人。共地之人多迁于朝歌,占国人之职,侵国人之利,国人焉能附汝?
“且公子得位之后,不与国人好处,反倒出师不断,使役国人。此举是可得诸邦认可,但又与国人们何关呢? “最终,公子欺压太夫人,逼走先君之母妫氏,此事一发,国人知公子乃无德之人,便也不再怜悯公子。太夫人的燕燕之诗,只是让这一天来的更快一些罢了……” 言罢,右宰丑没管二人如何思考,反是给卫州吁倒了一碗酒,且举碗献上: “臣之所以说这许多,实是见公子二人至今不悟,且公子已经时日无多,我于心不忍。 “公子,前方有邑名濮,据船夫所言,过了濮邑,此沙水水势变大,便称为濮水了。到了濮水,便是要出了陈邦,临东夷之地了。 “臣在此地拜别公子!” 言罢,右宰丑不待卫州吁饮尽浊酒,便俯身而拜。 卫州吁方听得此良言,正自思考自己之所作所为,却又被右宰丑无情打断。他摇头叹息不止,似悔似憾,如痴如醉。 “确如右宰所言,寡人未布德于众,分利于民,焉能不败?却不知右宰当日为何不教于寡人……如今却是多说无益了。 “但寡人的确是有心护我家邦,为一任贤君的。昨日我就在想,我与子重皆顺水而东,国人如不见我之尸身,会不会疑我未死,而导致邦国不安呢?右宰与舟中二三子想必也会被疑吧? “今日右宰解我之惑,我正以此报于家邦,报于右宰。愿我死之后,康叔之祭世代不绝。” 说罢,卫州吁整了整衣襟与发髻,挺了挺腰身与肩膀,在船头端坐起来。 “右宰且将我之佩剑拿来,然后照着这里,用力切下!” 说着,他以手为剑,在自己的后颈处比划了一下, “而后便可将我与子重的尸身抛于水中,携我之头颅回朝歌,给国人们都看一看,让他们安心。我已经让他们失望了一次,岂能再负第二次?” 言罢,卫州吁也不管右宰丑径自去取他的铜剑,转头面向郑滑: “一死何难?偷生不易。之后的事就为难公孙了。且今日听得良言,日后公孙未必不能复归郑邦,行而践之。州吁遥祝公孙能有此出头之日!” 郑滑听罢哂笑: “时至今日,君上还是把滑当做外臣……” 卫州吁喟然,便不再接话,看着持剑前来的右宰孔,闭眼强笑道: “可以动手了。” 右宰孔持剑沉吟,却是不愿动手。而卫州吁兀自紧皱眉头,小声嘀咕不停: “昊天在上,愿州吁死后,精魂归卫,如帝女娃一般,日日守于卫邦之庙,偿我乱邦之罪。父亲、兄长……” 见右宰孔仍是犹疑,卫州吁低声祝祷不停,却已经汗流不止,郑滑大怒。他只手抢过那把铜剑,一步跨到卫州吁身后,双手紧握剑柄,蓄势抬剑。 只见卫州吁茫然睁开眼睛,面露不解与惊惧,似是想问,为何还不动手? 下一刻,郑滑手起剑落,卫州吁鲜血喷出,人头落地。 “说好与石氏子同归东海,死前却又想着精魂归卫,哎……” 郑滑斩了一剑,也似乎失了力气,他扔掉铜剑,先拽起卫州吁的无头尸身丢到水中,复又如法炮制了石厚的尸身,最后拾起卫州吁的头颅,把它塞到已经看傻了的右宰孔怀中。 “君上要精魂归卫,你且捎他回去,以后就叫君上之魂为精卫吧。我却没有他如此婆婆mama,死则死矣,多想何用?” 说罢,郑滑捡起掉在地上的铜剑,双手反抬,驾在自己脖颈之上。他复又看了看周围,却是一步跨到船帮上,也不管站没站稳,就一剑割了自己的喉咙,随后,借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倒向船外。 “偷生太难,不如一死。只可惜,又是石厚最早,我最迟。”郑滑最后想的便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