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扭转
“高祖皇帝在此!谁敢惊扰大行皇帝安寝!” 宇文睿一声清亮的童声,划破了大殿内噪杂的氛围。【】《 不论她说出何等惊天动地的话语来,众人皆是不把这个幼稚孩童放在眼中的。然而,此刻她偏偏脚下踏着大行皇帝宇文哲灵前的供案。这便不啻于骑在大行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不是狠狠地抽了皇家一个嘴巴,又是什么? 哈哈! 卢昆心内狂喜。他心思本较常人转得快,见此情形,心道:这毛丫头什么都不懂,果然粗野!爷正愁没处下手呢,她倒自己撞上门来了! 他食指一伸,直指宇文睿,一声“大胆的小丫头!竟敢踩踏大行皇帝供案!”还不等冲出口,谁承想还有比他心思更快的—— “臣段炎恭迎高祖皇帝!” 一句话仿若一个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中。 卢昆扎着手,半张着嘴,怔怔地瞧着供案前跪伏在地的老者。 虽是跪拜,却无一丝卑微之感,那瘦削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撑得起整个天下。 宇文睿也是呆呆地低头看着案下拜伏的段炎。 大殿内寂然无声。 似乎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聒噪,也不再为难阿嫂了? 段大人……这是? 宇文睿眨了眨眼,拧头瞧了瞧被自己攥在手中扬起的高祖玉佩,随即明白了—— 段大人这是跪高祖呢! 不待她细想,又一把浑厚的声音响起:“臣景子乔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挺拔的身影挨着段炎跪拜在宇文睿脚下。 此等情状,群臣皆是呆了。 相王宇文广只觉得头皮发炸,可他脑子向来不大灵光,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再次朝卢昆大使眼色。 卢昆脖颈间都泛上凉意了:一个当朝宰相也就罢了,还是自己最最顶头的上司,若是得罪了,今后有自己的苦头吃。如今又冒出来个英国公…… 卢昆嘬了嘬牙花,一想到景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便是那小丫头景嘉悦,拿鞭子抡自己那么几下子,也是有的受啊! 卢昆想着,后脖颈更凉,于是缩着脖子不敢则声了。 裴劲松一张黑脸,亚赛黑炭,他面沉似水,双眼瞪视着供案前跪拜的二人,快要喷出火来。 “景大人,你这是何意?” 景子乔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脊背一挺,身子微微侧着,朝裴劲松的方向道:“老夫自然是在参见吾皇!裴大人难道听不出吗?” 裴劲松轻嗤一声:“哼!吾皇?吾皇在何处?吾皇刚刚大殓完毕,景大人该当称‘大行皇帝’才是!莫要失了礼数。” 景子乔灰眉一挑,知他在讥讽自己世族出身,非明经科考博得功名,纨绔子弟不知礼数。 “裴大人,你错了!” 景子乔说着,毕恭毕敬地冲宇文睿的方向抱了抱拳:“吾皇就在此处。裴大人痛心先帝之逝,老夫亦是感同身受……” 景砚闻听父亲说出“先帝”二字,心脏猛地抽紧,晃了晃身躯,勉强立住。 但听景子乔续道:“然事已至此,我等悲痛之余,更该承继先帝之遗志,全力辅佐新君……” “住口!” 景子乔一震。 裴劲松怒道:“景大人!你一把年纪,该当记得仁宗皇帝的遗训吧?你家祖上即随侍先帝,难道不知晓武宗皇帝的训诫吗?” 景子乔初见他无礼喝住自己,此刻又是无端提及祖上,面露不豫。 “何况……”裴劲松一指宇文睿,“这女娃娃,竟敢脚踏大行皇帝供案,还公然大吵大嚷,哪有半分人君风范?” “裴大人此言差矣!”段炎突地开口,“裴大人难道没看到她手中所持为何物吗?” 裴劲松焉能不认得高祖玉佩? 不等他回答,段炎抢先道:“裴大人以为陛下脚踏先帝供案不妥?老夫却以为,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先帝既已奠下基业,满怀希望就等着陛下登高望远呢!吾皇深知先帝之心,可喜可贺!” “强……” 裴劲松“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未出口,景子乔早抢上一步,“臣恭迎陛下入座,受群臣大礼!” 他说着,一把抱起已然看呆了的宇文睿。 申承是个极有眼色的。眼前情状,他侍立在景砚身后,早就将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见英国公如此,他悄悄一脚踢在申全的腿肚子上。 申全一惊。看到师父的嘴型,椅子?他立马懂了。 师父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真就一溜烟地搬来一把椅子。 景子乔把宇文睿抱到椅子之上,坐好。自己则纳头便拜。 “臣拜见吾皇!” 宇文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 英国公高大的身躯跪伏在自己面前,头顶的灰发在眼前晃啊晃。她记得看过的话本子里讲过的,此时自己该当说一句“爱卿平身”。可那四个字,就在嘴里转啊转,怎么都转不出来。她只能瞪着一双晶亮大眼,直直地看着。 “臣段炎拜见吾皇!” 段炎也跪拜在宇文睿身前。 殿内诸人这会子算是看明白了—— 英国公极力给这小丫头撑腰,这不明摆着是景皇后的授意吗? 可那位段大人,又是怎么个情况? 众人均不由得联想到了宰辅大人的出身背景,莫不是…… 此中有深意? 登时,几个心思细、胆子小的已经抖抖衣襟跪拜下去了:“臣等参见吾皇!” 如此陆陆续续地便跪下了十几个人。 卢昆双膝一软,也想拜下去,可一眼扫过相王还立在原地死撑着,自己又生生忍住了。 眼看宇文广只会死命盯着他那位二叔,自己全然没主意,卢昆暗暗叫苦:怎么当初就跟了这么一个主子? “不对!”裴劲松大喝一声,“不对!” 众人可没空理会他,利弊权衡之下,谁也不想得罪“权臣”和“内戚”。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跪拜下去的人越来越多。 段炎伏在地上始终没动,心中却暗笑:裴大人哟!裴老黑!还“不对”?部队在前方呢! 裴劲松忽的暴起,一指宇文睿:“她是个女娃娃!怎可做皇帝?” 几个正要拜下去的,听到这话,都骤然顿住了。 “谁允你们立她为帝的!”裴劲松怒问。 “哀家允的!” 诸人一凛,不由得齐齐看向声音来处。 段太后一身素服,在众宫女、内侍众星捧月中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众人齐拜道。 “罢了!”段太后挥了挥手,“哀家以后……” 她深深地凝了一眼大殿之中的棺椁、神主,悲从中来,咬着牙关道:“……哀家以后便是太皇太后了!” 众人呆,各自心中不由得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太后!怎可如此?”裴劲松急急开口,“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皆有遗训,女子……” “裴爱卿!”段太后打断他,“高祖难道不是女子吗?” 裴劲松一滞。 “高祖与武宗、仁宗相比,孰尊孰卑?”段太后说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裴劲松被那一眼扫得身躯一震:太后此举,莫不是针对自己方才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眼前局面,段炎与景子乔,一文一武,护持在那小女娃身侧,景皇后虽然不言不语,却是全然的默许姿态,那把椅子定然是她授意内监搬来的……且不说这些,英国公极力推举,岂不是景皇后的主意?
还有,竟然连太后也…… 裴劲松心中寒意更甚,一股子强烈的无能为力感渐渐侵袭了他。 人心不古吗?江山不祚吗? 右丞相长叹一声。 “申承!”段太后唤道。 申承巴不得这一声呢!想想吧,自己若是在新君登基路上,哪怕是做那么小小的一块垫脚石,这将来的荣华富贵,啧啧啧…… 他这会儿也不踢申全了,自顾自挪着白胖的身躯,颠颠儿地搬来两把椅子,挨着之前宇文睿坐的那把放好。 段太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居中的一把之上。 段炎会意,第一个行礼:“臣段炎参见太皇太后!” 大势已定,众人只好随之拜道:“臣等参见太皇太后!” 自打段太后一进大殿,宇文广便知不妙。眼下情形,他亦是无能为力。眼瞧着二叔宗政宇文承吉已然跟着众人一起拜下去了,宇文广暗叹一声“都是命啊!”,也只好随众行礼。 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人,段太后略觉心安。 “皇后,你过来!”她朝景砚招了招手。 景砚忙敛衽近前。 “你坐下!”段太后一指身侧的椅子。 景砚一凛,旋即明了。 待她安稳坐下,段炎又领道:“臣等参见太后!” 众人随之。 段太后拉过宇文睿,“阿睿,乖,来!挨着母后坐!” 她说着,抚过宇文睿的发旋,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儿,不由得想到身后棺内之人,自己当年如何诞下,如何艰难抚养长大,又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辅佐登基,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她性子坚毅,此刻也是泪盈双眸。 伴着那一声:“臣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周江山,从此易主。 这个曾经叫做云睿的小丫头,从此刻起,便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此时,谁又能想到,这个小小女娃一步步走来,竟成为了大周的中兴之君,为后世所敬仰? 然而,与她的帝王之路相比,她的情路似可称得上是关隘重重。 大殿之内,除了椅上的三位,没跪下的也只有裴劲松一人了。 他迷蒙的双眼凝着面前的三把椅子,心中凄凉得无以复加。 妇人治国啊!妇人治国! 裴劲松脑中突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竟是瘫倒于地,疑似跪拜。 眼瞧着裴劲松委顿于地,段太后长舒一口气。 “众卿家,诸位宗室,今日乃大行皇帝大殓之日,亦是恭迎新帝之日,所谓‘承前启后’,即是如此!” 段太后顿了顿,又道:“我大周以弓马得天下,昔年高祖皇帝驰骋疆场,助太|祖打下这万里江山,才有我等今日之荣耀富贵。若无她老人家当年作为,诸位想想,自己此刻又在何处?又是何等情状?我大周取士也罢,任用官吏也罢,自来不论出身贵贱,只以有能者居之!高祖皇帝虽为女子,然其文治武功为天下人所敬仰!如今,我大周立国百年,如何竟沦落到以男女之别而论了?何况,武宗皇帝、仁宗皇帝朝时,自有其治理天下的主张。所谓‘时移世易’,凡事本就不该拘泥于成法啊!众卿皆是饱读诗书之人,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了?” 众人见段太后言辞灼灼,直指裴相,不由得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情愫,忙齐拜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等受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