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mama

    桃花开的时候，mama从这条小路上走的。

    小路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大山，山的那边，是太阳睡觉的地方。傍晚，山离我们很近，看得见山上长的树木，早晨，山的距离拉远了，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有时，那山隐藏在烟雾之中，有时，那山又被太阳染的一片火红。外婆告诉我，山里长着很多好看的花，舅舅说，山里人很穷，表哥吓唬我，山里有很多狼虫虎豹，小姨说，mama住的地方要翻一座山，还要翻一座山……

    mama走的那天，我就站在这里，外婆拉着我的手，泪水顺着脸上的皱褶直往下淌，沙哑的嗓子哭喊着:“我苦命的娃呀！”mama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木头人。村里人很多，有流眼泪的，有劝说的。我没有哭，mama说，她过几天就来接我，我相信mama，mama从来不骗我。

    mama跟着那个黑脸大个子的山里人走了。虽然大人们不告诉我，但我知道，那人给了舅舅好多钱……

    舅舅确实爱钱。有一次，我跟上舅舅卖猪，买猪的人欠他五分钱，他就押了人家的烟袋。等那人把钱送来以后，舅舅才把烟袋还给人家。

    mama从城里搬到舅舅家以后，舅舅拿最难听的话骂mama。mama哭，外婆哭，小姨哭。舅舅不哭，还笑哩。舅舅的笑难看极了，满脸的横rou往鼻子那里挤，本来很小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他高兴么？不，他是得意。外婆说，mama高中毕业以后，自己在城里找了个对像，把舅舅都快气疯了，因为，舅舅没有得上财礼。

    有时，舅舅还骂爸爸，——骂那个教学先生，说他害了mama。每当这时，mama总是把下嘴唇卷进口内，用牙恨恨的咬着，强忍住眼泪，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舅舅数落够了，得意地走了，mama这才搂着我，失声痛哭。

    我们在舅舅家住下了。开始，我还想念城里，想念和我在一起玩的囡囡，想念爸爸。渐渐的，我就只想念爸爸了。

    mama也想念爸爸，想的很厉害。有好几回，我看见mama把爸爸的相片贴在脸上，口中喃喃的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不明白，mama为什么要跟那个山里人走。那人很黑，高个子，走路时两条腿往外撇着，手和脸都很脏，一顿能吃三碗干饭。舅舅说，那人好心眼。小姨一见那人就躲。外婆哭着求那人以后不要欺负mama……mama呢mama像个木头人，谁也不看，眼睛紧紧的闭着……

    青海离这里好远把？爸爸就住在那里。好几年了，mama都等着爸爸。爸爸的每次来信，mama都用眼泪把信纸洗湿。然而，最后一次，mama却从信封里抽出了离婚断决书……

    爸爸不爱mama吗？当然爱。爸爸离开mama之前，还紧紧的搂着mama，亲mama的嘴。羞死了！大人跟大人亲嘴，我第一回见。

    mama说，爸爸的爸爸在国外，那个人害了爸爸。

    小姨说，爸爸犯错误了，要在青海住一辈子，怕mama受罪，才跟mama理婚。

    mama才不怕受罪哩，这几年，mama下地做活，扯猪草，编簸箕编笼，一年挣好多钱，要不舅舅早就不要mama了。

    “妈，青海在哪里？一天能走到吗？一天走不到，两天、三天。咱们找爸爸去。多带些吃的，你吃馍馍，我吃菜疙瘩。”

    mama笑了。那是很凄惨的笑。她用手捧着我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害怕了，mama从来没有这样瞅过我呀！

    “唉——你要是没有这个累赘就好了。”小姨看完一眼，说。我感到受了委屈，恨恨的瞪她一眼，把头埋在mama胸前。

    “我现在就活琴儿”。mama用手摸着我的头说。我心里暖和极了，——我是mama生活的支柱呀！

    桃花落了，杏花开了，苹果花开了，梨花开了，mama还不来接我。村里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极了。每天早上，我都要到河边洗脸，河里边一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对着我笑哩。她笑，我也笑。我告诉她：“mama不喜欢脏孩子”。她嘴一张一张的，也对我说话哩。我把手伸到河里，小姑娘的脸变歪了，接着，她顺着河水跑了。我想起了爸爸讲的故事，——那小姑娘是鱼变的。

    洗完脸，我就在河边捡石子。那石子好玩极了，有白的，有花的，还有红的。每天，我只捡一颗，我把它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等mama回来，我跟她一起数。我会告诉mama，一颗石子就是一天……

    现在，那些石子已经攒下好多了，mama还没有回来。这没有关系，mama总会回来的。mama回来时，看见那么多的石子，就会知道我等她，已经等了好多天了，mama一定会高兴得笑起来，还会搂着我，亲我。

    吃过早饭，我背着mama给我缝的书包去上学，同桌的那个同学叫福仓，他很坏，总是占三分之二的桌子，还骂我“小特务”。我不敢惹他，害怕他打我。

    表哥也念书，他比我早念一年。现在，我念三年级，表哥还在二年级。老师说表哥是榆木脑袋，可是妗子却经常夸他，说表哥有多么聪明。

    那个爱用衣服袖子擦鼻涕的男孩子叫蛮蛋，——我不知道他爸爸为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我嫌他脏，不愿跟他在一起。有一次上自习时，福仓同学揪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哭。蛮蛋看着生气了，用袖子把鼻涕一抹，上前去就给了福仓同学一拳，接着两人扭在一起打起来。教室里乱了，有的同学站在桌子上起哄。我吓得躲在一边。打着打着，蛮蛋的裤子掉了，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还在打。班主任来了，把他两都批评了一顿。这一仗，蛮蛋吃亏了，挨了好多打，但他不服气。放学时，他怕有人再欺负我，把我一直送回家。

    mama回来时，我要把这些事都告诉mama，mama如果带啥好吃的，我一定分一半给蛮蛋。蛮蛋的衣服很脏，我要想办法给他洗。还有，我把mama留给我的小手帕送给蛮蛋，叫他擦鼻涕。如果mama在的话，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

    每次考试的卷子，我都整整齐齐的留着，等mama回来看。老师说我很聪明，将来准能考上大学。可是舅舅只让我上五年学。他说：“女子娃，能认得工分本就行了，书念多了不好，将来长大了，就管不住了。”我知道，mama不会同意舅舅这些话的，mama会想办法让我上大学的。上完大学，我就去找爸爸，我要把mama想爸爸的事告诉爸爸，把爸爸叫回来。然后去看电影，有好几年都没有看过电影了。我爱看《白毛女》，我觉得舅舅有点像黄世仁，至少，跟黄世仁一样爱钱。

    下午，我就去扯猪草，我要扯满满的一大筐。不然，妗子就会说我懒。我爱扯猪草，扯猪草时，，我就能在这条小路上等mama。我想mama回来时看见我扯了那么多的猪草，一定会帮我拿的。我要多扯点，再多扯点，我要mama夸我是个好孩子。

    杏儿黄了，桃子熟了，平果红了，mama还没有回来。外婆给我的杏子，我没舍得吃，我给mama留着。杏儿蔫了，我把它晒成杏干，杏干也很好吃，酸酸的，如果有糖就好了。有一年，爸爸买了些糖腌杏干，mama直嚷好吃。蛮蛋妈给了我那么多桃子，那桃子一包水。我只吃了两个，我给mama藏着。现在，那桃子已经烂了，外婆说不能吃了，丢了多可惜，但还是丢掉了。

    小姨说，山里也有好多果树。我知道，mama回来时，一定会给我带好多果子的，还会给我带杏干……mama也想我，就像我想她一样。

    我知道，mama快回来了，今天就会来。我昨晚梦见她……。现在，我要去接mama——顺着这条小路去接。mama一定走的很累，带好多东西，我帮她拿。对，我要走远点，再走远点。mama看见我跑这么远的路去接她，一定会高兴的笑起来。

    咦——月亮怎么从我洗过脸的小河里出来了？那么明亮，那么干净。月亮知道mama今天回来，特意跑到河里洗了个澡。奇怪，我以前常到河边洗脸，怎么没有发现月亮洗澡？

    现在，我来到山脚下，那山好高哟，上山的路有好几条，我不知道走那条。我喊一声mama，许多孩子跟着我一起喊。我坐在山脚下，mama下山时会看到我的。我想起了那些石子，今天，我把捡的这颗石子在身上装着。我知道mama就在今天回来，我等她……

    写于1980年冬月

    2008年9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