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支海民文集在线阅读 - 七

    鲁四的家在富饶的关中平原上。农村的娃娃,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犁耧耙耱样样都得学,俗话说三年学个好木匠,一辈子学不下个好庄稼汉。庄稼行里的门道深着哩。单就提耧下籽这一行,有些人学了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鲁四他爹是个摇耧的好手,一到种麦的日子,家家都来请鲁四他爹去摇耧,本村人请,外村人也请。鲁四牵着骡子走在前头,爹双手摇着麦耧不停的晃动,耧核在耧箱里咣当作响,一招一式都显露出庄稼汉的那种娴熟和自信。

    十七岁那年,爹用两石麦子给鲁四定下一门媳妇。mama请村里的巧婆姨蒸了几大锅花馍,把新媳妇迎回家中。婚后的日子到也平静,婆媳间也能合得来,父子俩早出晚归下地劳作,婆媳俩在家里做针线活做饭,日子虽然苦点累点,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一到麦忙时节,全家人下地上场忙活上几天,把麦子晒干扬净装到囤里,父子俩就出门去跟人家打短。鲁四熬活的那一家财东离他家的村子不远,只有十里地,想媳妇了晚上下工后摸黑走上十里路,在家里过上一夜,第二天早晨鸡叫三遍起来,天明时刚好赶到地里做活。老财东倒也为人和善,无奈生下了个混混儿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还结识了县城里一帮子二毬货,抬门扭锁,霸占人妻,群殴打架,为霸为王,无恶不作,方圆几十里没人敢惹。

    正好是种麦时节,鲁四给人熬活哩他爹摇耧时没人牵骡子,鲁四媳妇刚生娃三个月,就把娃交给婆婆,到地里给老公爹摇耧种麦牵骡子。结果就遇见了那一帮子混混。混混们一见到鲁四那个水灵灵的媳妇,齐刷刷围拢上来,你摸一下他揣一把,把个新媳妇吓得直哭,鲁四爹气愤不过,抡起鞭子将那帮混混就打,老人家那里是混混们的对手,结果叫那些混混们把鲁四他爹打得当场断了气。混混们肆无忌惮,就在麦田里轮jian了鲁四的媳妇。鲁四媳妇羞愧难当,那天晚上就上了吊。鲁四看着老爹和媳妇的尸体,不哭也不吭气。夜深人静时,他翻墙越进老财东家的院子里,一把火将整座院子烧了个精光。鲁四他妈哭着说好娃哩你跑吧,跑出去讨个活路,有命时咱娘俩还能重新见面,没命时你先管好你自己……

    山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灭了油灯。油灯重新点亮时,我看见了鲁四脸上的泪珠。我不需要找话安慰鲁四,这条汉子见不得软弱无力的话语,我只是关心的问他:“你有没有再回过你的老家?”

    “回去过,咋能不回去哩。解放后我回去过一回。村里人说我走后不久我妈就死咧,我的儿子被一家姓郑的收养。我去过那姓郑的家里,见到我的儿子咧,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跟我像得完完的,他就是我的种!

    “你的儿子现在干啥哩?”

    “嗨——,莫提咧,驴日的不认我,他说他亲大早死咧,我连人家一口水都没喝。你不认我我认你哩,今辈子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亲儿!他叫郑金柱,烧成灰我都能认出他!”

    酒瓶子里的酒早都喝干了,鲁四把酒瓶子口朝下,仰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倒,倒不出一滴酒来,他往酒瓶子里灌了些水,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瓶子里的水喝干。然后说:“这人一辈子,啥事都遇里,遇到好事你莫高兴,遇到坏事你莫难过,这都是上天给你安排好的,你逃不脱,你躲不过。你看,亲儿不认我,咱可认了个干儿,这那啥么,我看靠得住,信得过。我把他们两口子笼络到罗家塔来,叫我老来有个伴儿。”

    “还有我哩。我不是也陪着你吗?”我说。

    “你靠不住。你天生就是当官的料,你的苦快到头咧。莫谝咧,莫谝咧,一觉睡起来啥都忘咧,活一天就高兴一天。寻那么多烦恼做甚……”

    夜里谝的时间太长,早晨醒来时满窑里涌进来耀眼的阳光。我揉了揉发涩的眼,听见了秀秀在院子里脆脆的叫声:“干大吔。”

    “哎——”那边窑里鲁四的回答同样干脆。

    “太阳都晒到尻门上了还不起来,要不要啊哈给你穿裤子?”山里人野惯了,山里的野娘们说话都这个样儿,没大没小。但是秀秀刚结婚头一天,那种野性子还是叫人有些吃惊。

    老家伙卡壳了,半天不见回应。停一会儿鲁四起来,秀秀进到窑里烧火做饭,一会儿功夫就将一桌子饭菜做好摆上饭桌。吃饭时老顽童的痞劲又上来啦,当着秀秀的面鲁四故意问那啥:“夜黑地里感觉咋像?”

    小伙子脸红了,把头埋在胸前。猛然间秀秀响响的叫道:

    “干大吔!”

    “咋哩么”

    “黑地里你到我窑里来一下。”

    “干啥?”鲁四警觉起来,这野秀秀又在想法子骂他。

    “我跟啊哈睡觉时你给我俩掌灯。”

    老家伙的脸胀成了酱紫色,神仙也有被凡人算计的时候。活该!谁叫他老不正经?

    太阳灿灿地照着。山桃花在山缝里悄悄地绽放,山里人把三九天开桃花叫做“山笑”,山笑并不是一种好现象,那是一场灾难的先兆。秀秀把昨晚睡觉时的被褥抱出来,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床单上一滩鲜艳的女儿红跟山崖上的山桃花交相辉映。秀秀的意图很明显:她在向阳光展示她的纯洁。鲁四把音量放到最大:“那啥,你个驴日的,你小子有艳福,看见了莫有?你的婆姨还是个黄花闺女!”

    那啥空有一身蛮力,啥本事没有,光知道下死苦。年关将近,那啥必须抓紧时间多卖几担柴禾,他必须叫秀秀和干大过个好年。秀秀在罗家塔住了没有几天,便不安分起来。这天吃完早饭以后,秀秀坚持要跟那啥一同上山拾柴,怎么劝都没用,秀秀也是那种牛脾气,想干啥就一定要干到底。那啥没有办法,只得跟秀秀同行。

    山神爷也知道过年。山路上积雪早已被山风打扫干净,阳洼上嫩草草吐出新绿,喜鹊喳喳地叫着,看得见山神爷那满脸的笑容。山路上,一对年轻夫妇边走边说个不停。

    ——啊哈哥,快过年了,你打算送我甚么东西?

    ——我先给你扯一身新衣服,买一双新鞋新袜子,买一条红纱巾,再买……想起甚买甚。

    ——我不要。

    ——你想要啥?

    ——我想要你的心。

    ——你还信不过我?

    ——信得过。你的心在你的脸上挂着,我看得见,我摸得着。

    ——那你想买啥?

    ——咱先甭想着给自己买东西,干大一辈子没儿没女,咱先叫干大过个好年。

    那啥不说话了,他在认真思考该给鲁四干大买些什么。快到公社了,秀秀对那啥说:“照我说的买。买十斤rou,买几瓶酒,给干大买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頂火车头帽子,一身毛料子衣服、一身衬衣。尺码我给你说你记……还有别忘了买碗买筷子、买灶君爷买年画买爆仗买香买烧纸再给我扯上二尺红头绳。”

    那啥明白过来了,原来秀秀要跟他一同上山就是为了置办年货。他把秀秀说的全买好以后,特意给秀秀买了一件红绫袄儿,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毡帽——蒙古人都戴毡帽。

    秀秀一到集市上就学得疯疯癫癫起来。她看见那边地摊上有一个老头在卖抓挠,走过去不问价钱抢了一个抓挠就跑。老头抬起腿来撵秀秀:“疯子,把我的东西放下!”秀秀把一个纸蛋蛋给老头扔过去,老头不撵秀秀了,拾起纸蛋一看,是两毛钱。

    鲁四看见那啥挑回来一担东西,两只小眼睛一挤,脸盘上盛开了一朵秋菊:“叫干大看看,我娃都买回来些啥”

    秀秀把那抓挠在鲁四眼前一晃,说:“干大吔,儿媳妇孝敬你老人家一件东西。”

    “就这?”老汉不笑了,嘴张得像簸箕。

    “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

    “唉!”老汉的脸耷拉下来了,心里头在想,到底是蛮儿,人家根本不在乎你。

    那啥到底老实,他把笼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摆在鲁四面前,老家伙像孙猴子变脸那样又笑了,这老顽童,跟孩子似地。

    “干大吔。”

    “哎——”秀秀叫得响,鲁四答得脆。

    “你看你的衣服后头烧了一个大窟窿。”

    鲁四把棉袄脱下来,翻了个遍,没有。秀秀一把将老汉的面袄夺过来:“脏得都看不见颜色了,我替你洗洗。”

    ……

    “干大吔。”

    “哎——”

    “早晨起来我叠被子,发现你的‘福牛’少了一个。”

    “不要紧,那‘福牛’叫狗吃了。”

    “我把你的被子洗一洗,把‘福牛’赶到圈里养起来,咱也办个养‘牛’场。”

    “莫瞎折腾。虱多了不痒。”

    ……

    “干大吔。”

    “哎——你把干大都叫糊涂咧。”

    “我看你头上有个疤。”

    这一回,鲁四警觉了,——这儿媳妇又要变着法子折腾他了。鲁四抱着脑袋不让秀秀走近:“大的脑袋长在大的脖子上,有没有疤大还不知道。”

    秀秀一把将鲁四扯过来,把老汉的头压到脸盆里就洗:“干大头上的垢痂能种二亩好糜子……”

    秀秀抱着一大包衣服到山泉边去洗,停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干大吔。”

    “哎——,又咋哩吗?”

    “那老龟欺负我哩,它故意把水弄浑,不让我洗。”

    “老龟替我报仇哩,它嫌你光作弄老汉哩。”

    “干大我再不敢咧,你给老龟说说让我洗。”

    鲁四当真走到山泉边,对老龟说:“老东西,这是我儿媳妇,你就叫她洗,再莫捣乱咧。”那老龟倒也听话,钻进水里再也不见出来。

    春节前我回到县上,我要祭祀我的mama,我要跟我的妻子和儿子团聚。过完春节后我们全家又回了一趟东北老家,把mama的灵柩和爸爸合葬在一起,了却了mama的一桩心愿。重新回到山里时已是二月阳春。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激情荡漾,我想念鲁四,想念那啥和他的新娘,这一个多月他们肯定过得心情舒畅。秀秀那个鬼钻作弄起鲁四来手到擒拿,老阎王遇到了头痛事,秀秀把老家伙玩得团团转。

    回到罗家塔时我大吃一惊,只见黑子有气无力地卧在窑门口,不见了那啥和秀秀。鲁四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整幢院子死气沉沉。我推醒了鲁四,鲁四的眼帘上结满厚厚的眼屎。他把眼睛使劲地揉了揉,看清是我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老齐吔,你再迟回来几天就见不上我咧。你走后第二天公安局来了一帮子人,把那啥和秀秀又五花大绑地带走咧,人家说有人告秀秀和那啥,说那两个jian夫****合伙害死了豁豁,还说秀秀是在装疯卖傻。天爷爷呀,你咋不睁眼哩,冤枉好人做甚?”

    我的心里有一股火在突突直窜,我全身起火了,我第一次领会了七窍生烟的内涵。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安慰鲁四的,我想我必须连夜赶回县上,我要面见公安局长,我用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那啥和秀秀是无辜的!

    我见到了公安局长,我谈了我的观点,我一再声明,那啥和秀秀是无辜的。公安局长对我很客气,他也说的很客观,他说:如果没有人告状这个案子公安局也不打算再管,可是有人告到局里,说他们在公社的集会上见到了秀秀和那啥,两个人又说又笑又置办年货,秀秀根本没疯,原先是在装疯哩。我们把那啥和秀秀带回来连夜审讯,审讯记录在这里,你看看。

    我看了两个人的审讯记录,那啥说,是他害死了豁豁,与秀秀无关,建议把秀秀放了。秀秀说,是她害死了豁豁,建议把那啥放了。两个人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好像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能解脱。我暗暗叫苦:俩个憨憨哟,你们做假口供只能加重你们的罪责!公安局长暗示我,这件事不要再管了,他听说组织上正在考察我,让我重新出任林业局长……当然了,秀秀也是受害者,法院在量刑时将会考虑。

    不,这件事我要管!而且要一管到底。——这绝不是什么义气,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

    我要想办法找到那啥和秀秀无罪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