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活着
陆小青对燕锦的回答感到十分吃惊,仅仅是因为捕风捉影的猜测她就要对她痛下杀手,还因此差点将完全不相干的小白兔虐杀而死,陆小青忍不住怀疑燕锦其实已经疯了。 或许燕锦已经在拜碑教这潭吞噬人命的泥沼中泡得连灵魂都腐烂了,只剩下一股徘徊在人间的怨念和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全靠这些怨念和恨意支持,近乎行尸走rou了。 还有将内心紧紧封闭,敏感到近乎偏执的秦渊,连同那个为了将假象的威胁扼杀在摇篮里而临时起意一同谋杀她的矮子,拜碑教的世界原来是那样阴暗而恐怖,像是雾茫茫的世界,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他们被天道抛弃在这片弱rou强食的荒原之中,像是一株株不得已长出了刺的枯瘦荆棘,干瘪、抑郁寡欢、又野蛮凶残。他们像野兽一样争杀在无处不在的战场之上,只有舍弃人性,才可能爬得跟高,走得跟久,为了地位和尊荣,他们将人性舍弃了,既不将自己当作人对待,也不将其他人当作人来看了。 但是浸泡在这潭泥沼中的妖魔鬼怪们并没有因此哀伤或是惋惜,他们放了一把火,将身为人的善良、柔软和爱燃成了冲天的篝火,只剩下仇恨、愤怒和轻蔑变成了华丽的面具和舞裙装点出了高贵的模样,热烈地围着篝火舞出融化在黑夜里的狂欢。 陆小青怜悯地看着像一头凶恶的猛兽的燕锦,她说道:“你可曾感到快乐?” 燕锦一愣,她听出了陆小青语气中的怜悯,在她眼里,陆小青不过是一只任她宰杀的蝼蚁,而此刻这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竟然怜悯她。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荣耀受到了侵犯,她在这一瞬间变得暴怒,她怒极反笑,冷冷地回答道:“看你这样狼狈,我现在就很快乐。杀了你,我会更快乐www.shukeba.com。” 陆小青摇了摇头,说道:“不论你所说的快乐多么惊世骇俗,就算是杀人真的是你的快乐,那也只是短暂的,不用一朵花瓣落地地时间,就会消失。你可曾一整天都快乐,可曾在心中感觉到真正的悠闲和轻松,你的嘴角可曾因为发自心里的愉快而无意识地勾起。如果没有,那就不能算是快乐。” “这些不过是一无是处碌碌无为的蝼蚁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没有高贵的地位和卓越的成就,又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快乐?”燕锦冷冷地说道,冷漠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天然的面具,戴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灵魂和内心全部掩盖。 就像是揣在她怀里的,那张让她无比骄傲的面具。 陆小青的怜悯勾起了深藏在燕锦心底的记忆,她也曾是个普通的女子,生于一个并不算十分富裕的商贾之家,虽然不是显赫的名门,他们的家族是从爷爷那一辈才发达的,为了装点门面,他的爷爷让懦弱的父亲从小一心专注学业,让他前往京城考取功名,甚至连打点考场的钱财都准备好了。结果她的父亲就此一去无音讯,后来才知道,是书童勾结强盗劫杀了她的父亲,连尸体也一把火烧了了无踪迹。 最后刻着她父亲名字的青坟里,只埋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她的爷爷病倒了,没有一年就撒手人寰,她成了方圆百里最为富裕和年轻的少女。为了万贯钱财和无知的青春,她嫁给了一个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做妾,她一心以为自己能获得爱情,即便名份地位,但依旧能与丈夫恩爱到老。但是她的丈夫赌光了她的钱财,还赌尽了她的自由。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丈夫在将她扭到妓院时候,脱口骂出的那句丑八怪。 她的师父也是她的恩客,她的师父将身具灵根却埋没凡俗的她带入了拜碑教,还教会她如何修炼,如何钻营,如何欺骗,如何杀人。燕锦一无所有后无退路,因此学得十分尽心,很快就将她师父的本领都学会了,并且成功地用在了她的师父的身上。她将刀刺入他师父胸膛的那一夜,她亲手掐死了在襁褓中熟睡的亲生女儿。
她没有哀伤,只有无尽的愤恨和痛快,她早就活得像个影子了,漆黑而扭曲,像一张纸一样贴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却扯不碎也撕不烂,她漆黑而单薄地贴在这个泥潭一样的世界上,随着环境的变化拉长缩短,搓圆变扁,她都记不起自己原来该是什么样子了,她贴在这个漆黑的泥沼中,没个形状,永远无法脱离。 她当然不快乐,她从不快乐,从她父亲被杀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滑向了悲剧的深渊,即便如今她成了拜碑教的分坛主使,掌管一方百姓的生杀大权,但是她当然是不快乐的,因为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咬着牙走过了荆棘丛生,阴云密布的道路,一路上抛洒了她的灵魂和鲜血还有所剩无几的生命,但得到的,不过是再怎样多也无法叠加幸福的财富和看起来风光其实处处受限的微薄权力。她抛弃了太多,换来的终将是一无所有,她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末路,一无所有的未来。人终将会死去,死亡会带走一切,她受了太多苦,曾经心甘情愿换来的东西,如今在她眼中已经一文不名了。 她好强,但是人终究不是铁打的铜人,她也想要一个可以在危难中依靠的同伴或者是爱人,但是她看得清,围绕在四周的,除了豺狼就是虎豹,她同最初一样,活得战战兢兢不得安宁。 如今她竟然会偶尔梦见曾经伤害她最深的人,在梦里,她依偎着他的肩膀,沉醉于柔情蜜意调成的谎言之中,那样的无知而快乐。醒来后她心里却是麻木的,脸颊冰凉,她说不清哪一种生活更加不幸,其实她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从一个没有结局的不幸中走进了另一个还未结束的不幸之中罢了。 陆小青的话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划开了她的胸膛,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闷了大半辈子的恶臭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