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画魂殇
一曲新词 夕阳下,邀月楼,盈盈晚照,清音缭绕。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歌女的唱声在楼中回旋,宛转清盈。然,唱者有意,听者却无心。 江南富户之首花无可正在楼中端坐,时而紧张地呷一口清茶,面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另一名客人,正执笔疾书。 他是在作画,笔锋过处,松烟墨染,色漫熟宣。不时抬头望面前的花无可,他清俊的面容上,显现的尽是一代画者的自信。 那是江南第一画者,衣纹独有的自信。 曲终,笔落。衣纹轻轻舒了口气,示意画成,花无可紧张的神情顿时化作开怀一笑,忙起身看画。 衣纹淡笑,宁静的眸中透出几分萧索,转首问歌女:“这首词是?” “望江南。”歌女似是不敢正视,微微低下头去。 “望江南,好词。”衣纹淡淡应着,眼神有意无意间,落在细观自己画像的花无可身上。他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画像,眼神有些奇怪,许久才感叹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不置可否地笑。那工笔确是丝丝入扣,以形达意,尽其精微,当得起这一起赞誉。侧头,他看到歌女抱着七弦琴偷望,轻笑了笑:“花兄过奖。画已成,衣纹便告辞了。” 能得到江南第一画师的画,花无可自是心满意足,笑将衣纹送出楼去。衣纹推辞间,看到那歌女清澈的双眼,心中怔忡。 这陌生却熟悉的眼神,在哪里曾见?衣纹心中记挂着,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小燕,不知近来可好?” 回阁的路上,衣纹低声自语着。一曲望江南,让他一路都怔怔地,望断了江南。 酒一杯 十日之后,江湖忽起风浪。江南富户之首花无可在祭祖之时,忽取出花家所有不法之事的证据报官,并在万众惊呼之中,自尽于花家历位灵前。 朝廷闻讯震怒,令严查。大力惩处下,江南花家一夕烟消云散,连失去了花家支撑的江南,似都不复昔日的繁华。 洗墨阁中,衣纹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琥珀杯,眼神戏谑:“阁主此言何意?花家自取灭亡,与我何干?” 坐在衣纹对面的,正是江南的江湖领主,洗墨阁阁主。听衣纹如此说,他摇摇首,也不说破。手执当日衣纹为花无可所做之画,他淡笑道:“画杀,已是六幅了。依约画完最后一幅,你便可离开。” 如有他人在场,听到那一声画杀,定会惊呼出声。洗墨七杀乃是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杀各司一职,相互配合,令洗墨阁屹立江湖数年,领主地位不曾动摇。江南第一画师衣纹,竟然便是洗墨阁的画杀! 衣纹兴味索然,思着那日歌女熟悉的眼神,应道:“最后一幅,想必阁主会要一幅巨作。” 阁主皱眉,迟疑着开口间,有下人送了请帖来。衣纹接过,却是秦家刀门主秦歌请他画像。 阁主望望请帖,又低首看看手中暗桩传来的密报,忽然冷冷笑了:“最后一幅,画秦家夫人罢。” 衣纹神色不变,只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阁主说罢起身,忽然又回首盯着他,半晌,神色柔和起来。 “离开时,你可以把那歌女带走。” 去年天气 人去音犹在。阁主一句允诺,让衣纹失了神。 歌女?他回忆着那日熟悉的目光,牵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阁主不会知道的,他当日那般失神,只因那歌女与小燕的眼神,太过相似。 是的,小燕,那个拥有清澈眼神的女子。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初刚入洗墨阁,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引得多方门派对他暗杀。阁中因他是暗桩,不便明着相护,让他数次遇险。其中一次,便是被小燕所救。 那时,他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混沌的记忆让他无法思索。便是在半梦半醒中,他对上了她的眸。 清澈,关切,不染世间尘埃。 她不问他的来历,他的过去,只一心一意体贴照顾着他。待得他伤势初愈,便安然任他离开。 他知自己只会连累她陷入江湖,也不曾想过要留下。于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他辞行,换来她一个哀伤的眼神,和她轻声吐出的名字。 一缕情愫,谁都不肯说破。 自此,小燕两字便魂牵梦萦。 只是,他是被她由轿送离,一路伤势严重,不曾起身,竟连她家住何方都不知道,更不必说再见。寻了一年的她,丝毫无果。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惊起回忆中的衣纹。他抬眼望望阁外夕阳,檐下细雨,唇角微微扬起来。 “小燕,还记得那一日的雨声吗?” 自然无人应声,衣纹有些寂寞地再饮一杯,低声道:“小燕,阁主说过,为他画好七幅画,他便任我离阁。” “小燕,我一定会找到你。” 旧池台 转眼到了约定之日,衣纹依约至秦门,门主秦歌早在门外等候。衣纹微微笑,一拱手,秦歌回礼,神色却有些怪异。 衣纹最擅观心,知有隐情,便立住不语,果听秦歌犹豫道:“还请画师见谅,今日请你来,本不是为作画。” “那是为何?”衣纹佯作些微怒意,心下却警惕。 秦歌面露为难之色:“实不相瞒,请帖是贱内擅自代发,在下当时并不知情。而她发帖……是为岳父之死。” 衣纹早从阁中得知秦夫人闺名花落,却未注意其身世。此时听秦歌一语,才恍然明白,花无可必是花落之父,难怪阁主要除去她。 “先进庄奉茶,再细说吧。”秦歌大概见他面色不愉,歉疚一笑,左手在他面前晃过,却是一个熟悉至极的手势。 衣纹微惊,随即了然。 那是阁中暗桩专用的暗语,原来秦歌也与他一般,是洗墨阁的暗桩。或许当日让阁主动杀心的,便是秦歌的密报。 那么此次至秦庄,要小心的只有花落一人。 他心中思索着,人已入了庄。然,甫一进门,便即怔住。 昔日的记忆铺天涌来,这园中亭台,分明便是小燕的家。 夕阳西下 小燕,小燕是秦庄的什么人?衣纹的心几要跳出,却强自抑下激动,故作不经意道:“江湖到底快意,不若画者四处漂泊,却是居无定所。” 秦歌无奈地笑:“江湖中人,哪能如此快活。我终年在外,拙荆也随我一处,这庄子几乎是空的,都是舍妹在打理。” 衣纹只作疑惑:“不知令妹是……” “秦归燕。”冷漠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一望而知是秦夫人,花落。 秦归燕,小燕!清澈的双眸似已出现在他眼前,衣纹欢喜得失神。直到秦歌重又唤他两声,才醒过神来,忙与花落见礼。 花落不闪不避任他一揖,这才冷冷道:“家父逝世前,你曾为他作画?” 衣纹正想应声,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眉一挑冷声道:“就请画师按当日情形,为我也画一张罢!” 衣纹满心俱是寻得小燕的喜悦,见她无礼,也不动怒,淡淡一笑:“遵命。” 便依那日为花无可画像情形,置茶,落座,铺宣,细描稿本,略略点染。衣纹心系小燕,想问却怕人起疑,数次分神。好容易完稿,已是傍晚。 只要将画像交付花落,第七幅画便成。衣纹欢喜稍淡,想起来意,再看画像时心情便复杂起来。但秦歌却未曾迟疑,笑让花落验看。 花落神色冰冷,起身,挪步。秦歌眼神紧盯,做着饮茶的姿势,却没有入口。衣纹手执白云笔,冷眼旁观。 便在这时,一个犹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衣纹?” 秦歌一怔,花落也停下脚步,几人同时向门外清丽女子望去。衣纹手中笔,轻颤。 在洗墨阁中,阁主唤他画杀。在江湖中,众人尊称他画师。能唤他衣纹的,只有那个眼神清澈的女子。 夕阳柔柔撒在女子身上,更映得她的双眸,清澈无双。 小燕,我终于等到你。 几时回 两人久久对视着,他看到无数情绪在她眼中闪动。喜悦、惊讶、疑惑,还有些许的……不安。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花落轻咳一声,衣纹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连道失礼。 秦归燕并不提曾相识之事,敛襟还礼,也走到画前细看,随即怔了怔道:“这画……” 衣纹回身去看,这才发现大概是方才一惊之下,墨污画像,在画中人的眼睛上滴了一滴墨。虽只一滴,却将画中神韵破坏殆尽。 画毁,他心中竟是蓦地一喜:幸好还未动手,否则,小燕会伤心的罢? 思及此处,他作出后悔神色,拱手向花落一礼道:“衣纹之过,不知他日另补可好?” 花落看到,一声冷笑,秦归燕柔声道:“嫂子,画师今日劳顿,怕是累了。无心之失,他日再画罢,天色已经晚了。” 口中说着,她眼睛却望着衣纹。衣纹会意,接声请辞,却听花落寒声道:“离去不妨,但有一问,还请画师赐教。” 衣纹已猜到是何事,微微皱眉。秦歌与秦归燕神色同时一黯,欲拦,却是拦之不住。 “敢问画师,你三个月中分别为杨历、蒋应、李央、罗华、郭允和家父六人画像,现在他们都死于非命,是什么原因?” 无可奈何 衣纹不想她竟连这几人的死都查出,颇有几分佩服。但面上仍是不解,惊道:“有这等事?我却不知,这真是……” 半晌,沉痛之色收起,他又郑重道:“秦夫人,衣纹这几个月在江南作画数十幅,没想到与他们几人却是最后一面。只是,若这问题意有所指,恕在下无法回答。” 花落无语,许久,冷冷道:“既答应了作画,今夜就住下罢,明日再画。” 衣纹本想回阁请阁主收令,见她如此说,为难地望向秦歌。却见他笑说甚好,不由得一惊:秦歌……是铁了心要杀花落了。 “哥哥!”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归燕低唤一声,语气中,尽是衣纹听不懂的忧心。 秦歌不应,上前笑拍衣纹左肩:“今晚一醉如何?” 左肩三拍,一重二轻,是阁中的诛杀令,令出无回!衣纹知阁主定要借他手除去已起疑的花落,无可奈何地应下,望向秦归燕的目光复杂起来。 一别经年,重逢之时,却是为杀她的家人。小燕,我非此不能离阁,不能寻你,只盼你,莫要知晓。 花落去 天明,又至凉亭,依旧是前日格局,却多了一个清丽的身影。衣纹手执清茶,望着在花落身边安坐的秦归燕,神色不由黯然。 再见本应欢喜,却不知如何面对。 不经意间,双目相对,他一颤,却发现她清澈的眸此时甚是惶然。一个交会后,她的眼神,落到了茶杯上。 他心中一动。花落方才还说,那茶是她亲手所沏,以为赔礼。 于是他了然,笑着将手中茶杯放下,说自幼体弱,清晨不能饮茶。花落的神情立时一变,几分愤恨。 他暗叹,花落能猜出自己是凶手,自是聪慧。可惜她的丈夫便是洗墨阁的人,哪里还有她的生路。 只要小燕无事,旁人,他都不在意。铺宣,研墨,润笔,衣纹淡漠地牵起唇角。 此番再不会失误,画若成,花将逝。他也不再会是画杀,只单单是,恋着小燕的衣纹。 似曾相识 然,低头看那宣纸,衣纹几分惊讶地皱起眉:这宣纸却是生宣,不曾矾过。工笔最忌渗水,向来都用熟宣,怎么今日秦家却换了?若用生宣,颜色晕染,怕是……
疑惑着抬首,他看到小燕的目光,清澈的眸中尽是祈求。他恍然大悟。 原来聪慧如她,早已看出双方意图。所以她阻她毒杀,所以她阻他画杀。一方家人,一方旧梦,左右为难,只怕她已愁断了肝肠。 可是她可知,洗墨阁诛杀令出,无人可改。可是她可知,不画完这血染的画,他永无机会,与她远走天涯。 所以他挣扎着开口:“这生宣易渗色,换熟宣罢。” 无人回答,只有小燕默默走出凉亭,换回冰雪宣。阳光在她眼中折射着光辉,细碎,一如她的泪光。 衣纹的心好像被抽空。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当年。这一句拒绝便如那一朝挥别,一出口,就再无重逢的希冀。 燕归来 再度执笔,衣纹却愕然停了手。小燕取来的竟是两张冰雪宣,另一张是…… 她已盈盈在他对面坐下,仿佛下了某种决断,轻声却坚决地道:“小燕当年也学过几年工笔,想为画师作画,请指点。” 秦歌笑说了声胡闹,也就由她,花落更是一言不发。衣纹心中泛起隐约的担忧,却无法辩驳。两人无言作画,他望向花落冰冷的面孔,她望向他久违的面容。 这一次,她眼神没有不安,没有惶然,一如当年的清澈,关切,不染世间尘埃。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小燕,时隔一年,终于来到他身边的小燕。可衣纹顾不得欣喜,看她执笔,笔正、指实、掌虚,隐有大家之风,只是止不住地忧心。 小燕,你想做什么? 更漏点滴过,正午时分,两人一同停笔。花落起身看画,这一次出乎衣纹的意料,无人阻拦,没有意外。 第七幅画,成。 花落呆呆地观画,不语。秦歌牵起莫测的微笑望衣纹,衣纹却只望着小燕。 小燕抬起眼来,微微地笑:“画师请先回罢,此画我还要润色,十日之后,到府上拜访请教。” 她的眼神,清澈,却是他看不透的决然。 小园香径 十日之中,江湖已掀起了惊天巨浪。秦家刀门主秦歌暗助洗墨阁弑岳父,被其妻花落毒杀。花落留书说出一切后,也自杀身亡。秦庄一夜没落,秦歌的meimei秦归燕不知所踪。 秦歌暗助洗墨阁杀花无可?衣纹看着密报淡笑,怪不得花无可虽功力深厚,却还是那般容易地被画了魂,原来是女婿暗中下手。秦歌竟也不曾想过,知晓如此秘密的他,怎还会有生路。被画魂的是花落,要取的,却是他们夫妇两人的性命。 是了,画魂。他是画师,亦是……术师。 画魂,以细致工笔画出一个人的容貌,便可在那人看画的瞬间,收走魂魄,被画魂者从此会听从画者的命令。他画了七幅画,与阁主交换他的离阁。 洗墨阁能给予他一切,却惟独不能让他拥有那清澈的目光。 只是,小燕此时在哪里?阁主密信中说,小燕其实是秦家刀刀下残存之人,潜入秦庄成为秦歌义妹只为复仇,让他极为惊喜。如今大仇得报,她应当高兴才是。 但为何,那日她要阻他杀花落? 衣纹思索着,忽然看到小径上纤弱的身影,淡淡笑起来。 无论如何,燕已归来。 衣纹笑着迎向小燕,眼中俱是欢喜。她也不避,抬眼,深深地望入他的眼,他的心。 他惊住。 她望得竟是那般凄然决绝,好像从此再不能相见。他毕竟是懂她的,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已止不住地变了脸色,随即,呆住。 他看到她缓缓地展开画卷,工笔细腻,眉目传神,一丝一缕,俱是他的清俊容颜。那眼中的神彩,足以吸纳任何人的魂魄。 便画了衣纹的魂。 独徘徊 衣纹喜悦的目光霎时化冰。原来小燕也是术师,画魂的术师。她的出现,只是为画他的魂。 自始至终,她的存在都不是偶然,都是为他。 衣纹呆立着。没有画魂者的命令,他无法动作。然而,他惊愕莫名地看到,自己缓缓地执起小燕的手,说:“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他看到她泪如雨下,下一瞬,自己手中出现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胸膛。 衣纹不能惊呼,不能阻止。魂已被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她的命令下,杀死她。 他能做的,只有心痛如绞,只有听她的话。 她说,她早已被阁主用术法摄了魂,唯一的命令,就是接近他,盗走他的画魂心法,将他入画。 她说,当年她救他本就是计划,她趁他昏迷不醒问出了画魂之法,只待他收笔不画。 她说,待他绘过秦家的画,她便将出手,她无法暗中阻止,只以眼神求他,却只换来一纸落花。 她说,幸好阁主只令画魂,她便收魂命他杀她,然后,远走天涯。 她脸色惨白,唇角却依然带笑,说:“衣纹,原谅我。不如此做,你断不会听我的话。” “衣纹,我多想听你真真正正地说出……那句话。” 手,渐冷,心,停跳。小燕清澈的双眸盯着他,留恋地,含笑魂归。衣纹徒劳地挣扎,脱不得束缚,已是生死无话。 他望着那再也无法清澈地望着他的双眼,泪在心中止不住地落下。小燕,没有你的相伴,我逃至天涯,也逃不过心中的肃杀。没有你,一切的幸福,都只是镜中花。 他在心底呐喊着,却无法言语。他只想长伴于小燕身旁,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的容颜,却因她生前之令,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寥落的小园,只余一纸情画,一缕芳魂,徒劳徘徊,唱着那一曲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