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集瑰
31集瑰 正堂格局很是开阔,砚君草草地环顾一圈,见错落有致的博物架上,摆着各种不相干的珍奇。沉香、玉雕、瓷瓶、砂壶高高低低地散放在架子上,砚君说不出其中是什么讲究,但觉它们体现出奇妙的秩序,杂而不乱,满而不塞,似乎与她布置书架异曲同工。 一名须发灰白的长者迎上前,按照大昱礼数打了半揖。砚君也回了半礼,开口说:“丫鬟不够伶俐,想是听错了掌柜的话。她不敢代替主人做主,特叫我来帮忙交涉。” 她没有说她正是老松墨的主人。那老者识人无数,当然懂得砚君是什么意思,将砚君让到一张椅子上,含笑道:“请姑娘稍候。”说罢走回后面。 不一会儿,砚君听见拐杖突突点地的声音,心中猜是来了位年老泰斗,大约就是传说中见多识广的掌柜。她一向不对老人失敬,当下站起身来准备相见。 然而挑开门帘走到堂中的,却是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砚君当下不知如何对待,张大眼睛上下打量,见他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三两岁,广额高鼻,浓眉大眼,面目之中仿佛有西域风骨,却文质彬彬。他仍然是大昱青年的打扮,头上长发在脑后高挽成发髻,一身灰色长袍,腰间扎着一条豆白色腰带,带钩是古拙玉质,全身上下朴实无华。 他的五官似曾相识。砚君心想大约北方人都是这类型的面貌。此时她一门心思惦记老松墨,无心揪着对方的长相去深思。 发现砚君一脸惊诧,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拄拐的那只手做个请坐的手势。“鄙人陈景初,是集瑰堂的掌柜。”他说着,一瘸一拐地走来。 砚君刚顺从地坐定,听到他的话,险些跳起来。 这门生意,这家店的财力,他和连远巍神似的长相……应该想到集瑰堂就是连夫人提过很多次的陈家生意。砚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陈景初不知道她的心思,拖着有些跛的右腿,安然地坐到砚君斜对面的椅子上,拐杖斜斜地放在身旁。“听说小姐对老松墨的行情有兴趣。” 砚君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膝,满脑子七零八落的杂念。珍荣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没有抬眼,点头的时候将头垂得更低。 陈景初看穿她的尴尬,并不急着奔入主题,闲闲地说:“那倒是很稀罕的东西。” 砚君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初时的尴尬开始消散。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就算他最终知道,告诉他姑姑,苏家的小姐要靠典卖家产回乡,又有什么丢人的?她变卖收藏不是为了挥霍,是为了救她的父亲,这有什么抬不起头? 她抛开逃走的念头,挺直脖子再次打量陈景初。他端正地坐着,和蔼而客气地微笑。 原来这就是陈景初……砚君没有说她曾经花费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从每本书的扉页和封底寻找他的签名,也没有说她看完了倍受他推崇的《名壶记》和《珍木赏》。那跟他毫无关系,跟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毫无关系。 她平心静气地说:“听闻集瑰堂擅于搜寻稀奇珍玩,掌柜见识卓绝,非寻常典当行能够相提并论。今日初次到访,希翼先生伯乐一顾,不曾想先生定论令人瞠目结舌。” 她注意到陈景初脸上波澜不惊,稍微斟酌词句,继续说:“大昱德沁十六年,庞山王求购一盘老松墨为愍太子庆生,许以白银一万两。从那以后老松墨没有低于六千两的行情。这丫鬟今日拿来的‘八仙过海’是老松墨中珍品,历年来有价无市,难求一见,求购之声不曾贱于五千两。她的主人实在急用钱,交待过两千、一千亦可,已经是罕见的贱卖。先生报出三百两的行价,不知是什么道理?” 她不紧不慢的声音温温软软,但一字一句干脆利落,陈景初边听边淡淡微笑。待砚君说完,他向花白头发的老者打个手势。老者转身走入后面,不一会儿带领两名小伙计抬着一只巨大箱子回来。 砚君见箱子上是窄窄的十几排抽屉,认得这是专门用来收藏墨条的藏箱,容量是她手中抽匣的十几倍。只有专精藏墨的藏家,才会打造这种家具。她不知道陈景初卖的是什么关子。 “近来懂得赏墨的人越来越少了。自从庞山王乱了行情,能藏得起老松墨的人屈指可数。没有多少人藏得起,也就没有多少人去钻研手制墨的来历规矩。”陈景初依旧和气,用他不温不火的声音说,“难得遇到小姐,不知可否有幸同小姐切磋?” 砚君想说,我不是来切磋的呀。但陈景初提起他的拐杖站起身。他属废疾之人,既然他先站起来,砚君就不好意思再坐着,只得跟他一起走到藏箱前。 陈景初请她上前观看,当着她的面将抽屉拉开。砚君见第一屉中是并排摆放的两盘老松墨,一盘鎏金的二十八宿,一盘鎏金的五岳五花。前者是按四神分野的精确比例,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将夜空搬上墨身。后者是将远处的山、近处的花,近景远景、实景虚景融在一盘。只这两盘墨就比砚君手中的不知精致多少。砚君当下说不出话,默默地咬住牙关。 景初又拉开旁边上下的抽屉,里面全是老松墨,统共不下三十盘,花卉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人物有英雄谱、美人图,建筑有四楼八塔,故事有十本戏。珍贵精美无法诉诸言语。 他果然是那个陈景初,不会错了……砚君攥紧拳,涩涩地苦笑。就像他搜求那些名壶一样,他也分门别类搜了各种的墨。 “那是……唯春园里流传出来的‘六骏图’吗?”她看见他的藏墨当中赫然有众马奔腾。韩老松曾将《昭陵六骏图》雕于墨上,事迹见于他友人所写的传记,却从未有人见过六骏图墨。庞山王元宝京大力求墨时,号称求到,却也没有拿出来供人欣赏。苏牧亭有几次提起来,颇为神往。砚君从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见。 她售墨的信心虽然大受打击,但可遇不可求的相逢更为吸引她,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来变卖珍藏,专注地看了六骏图墨两眼,蹙眉道:“可惜只有五支是真。” 景初的气息顿了顿,坦诚承认:“入唯春园的时候,已有一支碎了。庞山王另请高人补做以凑成全套。因为混入赝品,所以从来不肯示人。现在仍旧稀罕,一是因为那五支真品的雕工熟稔,二是因为——” “是唯春园里传出来的庞山王藏品。”砚君接上他的话,叹了口气。“这也很了得。” 景初缓缓地说:“这是鄙人收藏的部分老松墨。姑娘既然是懂墨之人,恳请姑娘评赏。” 听他说这只是部分收藏,砚君脸色灰白,愣了半晌,泄气地轻声道:“名家制墨终究只是文房,比不得金玉木瓷。老松墨所贵的不过是举世稀奇。是我孤陋寡闻,不知市面上已经多至此数,喊出天价的确理亏。” 景初一向知道这些大昱的末世贵族自视甚高,同他们讲什么行情都是鸡同鸭讲,他们只觉得自己的东西最价值连城。后来他习惯了用这种方法让他们顿悟,省去彼此不少麻烦。但是今天看见这姑娘苍白的脸,他忽然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景初无声地打个手势让人将那箱老松墨抬出去,不紧不慢地说:“老松墨一年前还弥足珍贵,藏墨之人都道庞山王毁去九成九,唯有自己手中的幸存,因此不肯示人。实则林林总总还有不少存世。自从去年大昱贵族抛售,藏品突显。实不相瞒,一户从京城逃难至此的显贵人家,一次卖给小店十盘,总价不过三千两。三百两一盘的行情就是那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倘若继续下去,就该说:现在行情更低,小姐请自斟酌。 砚君的脸色更差,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景初拿过拐杖,站起身向店后走。拐杖突突点地的声音将砚君全部力气打碎。卖还是不卖呢?她无力思考。 只听突突声忽然顿住,又折返回来。景初走到两名少女面前,伸出手向珍荣道:“姑娘的老松墨,可容鄙人再看一眼?”砚君既然不肯明说她是墨主,景初也不戳破这层窗纱。 砚君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怀抱希望,珍荣见她未加拒绝,就将墨盒打开。景初好像只是很快地、随便地看了一眼,向珍荣笑道:“姑娘这盘墨上有韩老松的‘延年’印鉴,这倒是有些稀罕。我愿出四百两收下,姑娘意下如何?” 珍荣刚才听他解说,已经心灰意冷,这时候见他主动将价钱又提了一百两,实属意外之喜,不由得轻声唤“小姐”提醒砚君别再走神了,快快拿个主意。 老松的“延年”印鉴只用在题画人物的墨上,据说是为了防止墨上人物成精,盗取制作者的寿命。砚君知道这典故,因此也知道景初刚才拿出的那些墨里,带有人物画像和“延年”印鉴的不下五盘,说到“稀罕”二字实在有些牵强。砚君苦笑着看了景初一眼。 她的笑容透着无可奈何,景初就知道自己没骗到她。这年轻女子的眼睛十分厉害,见识也非同一般,眉宇之间有殊常气质,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她的口音带着独有的味道,景初听不出是哪里方言,只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韵味。能藏得住老松墨的人家,应属不可小觑的门第,然而世道变幻,到底还是守不住宝物了。 这两年间,景初见到走投无路的大昱旧族不下千百,可是年纪轻轻的小姐抛头露面变卖家产,还是第一次遇见。她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丫鬟的主人,可见仍怀有大昱仕女的自尊心。忍痛割爱本来已经不容易,还要她连自尊心一起割舍,亲自到市肆中同商人理论。 景初生出恻隐之心,将价钱抬了一百两。这笔钱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惊人的收入,若是谨慎开销,也够一大家人安稳过上一两年。 砚君的指尖从她的墨匣上抚过,忽然想起父亲赠墨时的景象,眼眶发酸,喉头滚动着哭腔,侧脸望着珍荣道:“这位先生是识货之人,归于他也算善始善终。我看就这么成交吧。” 珍荣提起墨匣递上前,景初一手拄拐无法去接,便向老伙计丢个眼色。 老伙计从景初转身的那刻,就知道陈掌柜又忘了自己是个商人,不是菩萨。果然,年轻的雇主把损失扩大了一百两。但无端的仗义就是陈景初的脾气——况且卖家是如此娇滴滴的一位美女。 老人带着没办法的神气冲雇主摇头,正要对砚君开口,顿时收到景初狠狠的一个眼色。老人马上想起来:这笔交易当中,那丫鬟打扮的姑娘才是卖主,那位小姐一直竭力藏着自己。 老人客客气气地问珍荣:“请问姑娘要怎么结?银票、元宝、银角子,悉听尊便。” 砚君不信银票,更不信大新天王发行的银角子,而且知道近来银价跌得厉害,于是抹掉眼泪,借着对珍荣说话而告诉他们:“你请掌柜换成金条吧。” 老人想要尽职尽责地告诉她们:不是所有的价钱都能以银兑金。大昱亡时,海内白银忽然激增,换不来大价钱的银器都砸成了碎银使。银价走低的时候多,走高的时候少。人都知道金价稳定而白银的行价不稳,都想用黄金结算。可黄金毕竟稀有,只有弥足珍贵的交易,才以金论,使买卖双方不至于两亏。若是桩桩买卖都要折成黄金,就是将跌价的风险全抛到集瑰堂。 但是他还未开口,景初已经应承:“去给她换。”不需他重述一遍,老人再次摇了摇头,转身去办。 景初拄着拐杖看老伙计取来金条,摊手送到少女们面前。四百两银子兑换的,亦不过是女人一把能握得住的四根而已。 珍荣将墨匣交给老人时接过四根金条,两相交换,觉得黄金并不怎么重,简直轻飘飘的。砚君故意低头错过不看,装作专注于她的包袱。“还有一事劳烦老先生。”她在桌上摊开包袱,亮出里面两大三小的碎片,“请问老先生能否介绍一位可靠的工匠,将这东西补起来。”
老伙计扫了一眼,见残片并不至于粉碎,笑道:“要说手艺,整个落乌郡没人比我们掌柜的手艺更好。不过姑娘这东西,寻常匠人也能补起来。”他言外之意暗示景初的手工价值不菲,砚君没有听不懂的道理,正有些窘,景初发话说:“拿过来我看看。”老伙计提起包袱四角,提到他面前。 景初拿了一块大的,痛心叹道:“可惜!” 砚君知道他识货,轻声问:“若未打碎,先生估摸着大约价值几何?” 景初将包袱放在最近的桌子上,重新打开,小心翼翼看一遍大小碎片,叹道:“这可不是白银了。祇朝的东西胜在悠久、实在、工艺精湛,没有像大昱物件跌价那么厉害。依我浅见,十五两黄金应算公道。”他抓住包袱就不肯放手,老伙计知道他又要揽事,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景初道:“东西不算尽毁,但也不是一般匠人能够补好。小姐若是有心复原,鄙人毛遂自荐,大约五六日内可以完工。” 他见砚君主仆尚有不安神色,猜她们在为工费忧愁,便尽量不着痕迹地说:“珍品若不能保全于世,令后人得见,实在是后世的遗憾。我有幸为后世立一桩功德,夫复何求?请小姐切勿拒绝。” “原来如此。”砚君浅浅地应了一声,“那就麻烦先生了。” 她站起身告辞,仍然觉得整件事情的经过那么不真实。她将空着两手回去,视如珍宝的老松墨只换了四根细细的金条。她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又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狠下心转身向着大门,却见门口被人堵上。 楚狄赫男子看着砚君“咦”了一声,大约觉得她很眼熟。他昂然走入集瑰堂,看见景初旁边那堆碎片时想起了砚君,立刻又奉上一声冷哼。 砚君被他的冷哼激怒,扬起脸正视他,发现楚狄赫男子的脸上浮着一层轻蔑,如同在说:“哦,那个女骗子的同党呀。”砚君百般羞愧,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任凭珍荣拉扯她的手,她的双脚就是没法移动。她心想价值十五两黄金的水洗,被她姨娘勒索了五十两和一张欠条,她是活该受到这番羞辱的。她听到楚狄赫男子友好而礼貌地向陈景初说:“我是陈二小姐的朋友。” 景初恍然大悟:“哦,秋岚说过。阁下是七爷吧?这么称呼不知是否失礼——秋岚说过阁下是楚狄赫人,却没有提到姓氏。” 楚狄赫男子爽朗地笑道:“我的姓氏古怪,不提也罢。秋岚平日也只管叫我七爷。”他并不认识景初,不知道景初和秋岚是什么关系,但他无意过多地客套,大大方方地说:“秋岚说,若我手头不便,可以向贵店求助。真是不好意思,她刚这么说了一天,我就遇到骗子,不得不向掌柜求点布施。” 景初讶异道:“骗子?七爷没有报官吗?”七爷说:“的确也有我的不对。我们楚狄赫人担当得起,宁肯吃点亏,没道理去跟几个女流之辈计较。” 砚君能容得他羞辱自己,但不能忍受他摆出楚狄赫人、男人就格外大度的姿态。 她从容地走到那位七爷的近前,他的侍从们拦住她,她也不坚持上前,指着桌上的碎玉片,琅琅地问景初:“方才先生为这祇朝玉洗估价,是多少钱?” 景初从刚才就看出来,这一男一女之间绝对有事。他说不好是什么情况,唯觉十分古怪。此时砚君发问,景初实实在在地回答:“我说过,十五两黄金是公道价。” 砚君转向楚狄赫男子,他不屑看她,但她不卑不亢。“七爷。” 楚狄赫男子听她这声唤,身子微微地动了动。 砚君客气地说:“今日我说这东西是祇朝古玩,祖上以十金入手,并没有半字虚言。我家女眷不谙世道,报出天价,只因不知行情深浅。如今之世,古董价值实难把握,犯错在所难免。我向掌柜先生询问估价,正是要回到客栈之后,同七爷有个交代。既然你我巧遇,不如就以掌柜先生为证人,将此事了断,如何?” 楚狄赫男人回过身来,带着少许的兴趣问:“你要怎么了断?” 砚君手里正攥着珍荣交给她的荷包,里面裹着四根金条。她解开荷包道:“七爷听到掌柜先生的估价。我欠七爷三十五两金子,这是掌柜刚才折算的四十两,麻烦掌柜将其中一根换为两根五两的。” 珍荣立刻醒悟她要干什么,死死地抱住砚君的手臂,低呼:“你疯了吗?!这绝对不行!” “讹诈才是绝对不行!我们家财尽失实属无奈,难道连品格也被谁抢走了吗?”砚君挣不开丫鬟的双手,无奈将荷包丢在地上。一名楚狄赫人拾起来,砚君示意他交给陈景初。 这一幕真是让景初越看越惊奇,大约明白了其中关系。他在昱朝仕女的脸上看见坚毅,也在楚狄赫男人的脸上看见不信。景初忽然觉得负气——楚狄赫人把他们的大昱灭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流离失所、贱卖珍玩。那位昱朝的小姐,本来应该得到的绝不仅是几根金条,但她却为了她被摔碎的玉洗,被楚狄赫人当做骗子,而后为了她被践踏的骄傲,连几根金条也失去。 失去、失去、失去——大昱的子民到底要放弃到什么地步? 景初勒紧了荷包口上的丝带,将它重新系在砚君的腰带上。砚君停止和珍荣的较劲,费解地看着他。 “我买下了。”景初用他安然、闲闲的语气说,“那个水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