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怨(2)
她们两人说话,金舜英丝毫不知,烧得稀里糊涂却当作自己仍在汲月县的大宅子里。空荡荡的苏家不见半个人影,遥遥地听见珍荣与砚君的声音,可绕来绕去,找遍书房花园就是不见人。金舜英又惊又怕,哼哼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黄昏柔和的金色正染在窗上,透着一抹血红。金舜英觉得额头痒,以为有小虫在叮,伸手拂了一把,满手都是汗珠。原来是一头细碎的冷汗淌下来,仿佛虫爪爬过肌肤。 枕头被一条手巾打湿,金舜英转动脖子避开那块潮处,顺便四下打量:砚君伏在桌边睡,珍荣倚在床畔脚榻上打盹。她们想必都累得很,砚君顾不上她的大小姐姿容,珍荣轻轻地打鼾。金舜英清醒后就知道这场面是怎么回事,忍不住低声啜泣,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怪自己不小心,竟在这当口病倒。 因为生病,更加悲怆,心想世道虽然乱,也有人安稳扛过去的,怎么偏偏她倒霉,遇见的全是要命的事。老爷、亲人全指望不上,身边只有两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孤零零地病起来,该不会一条小命葬送在异乡吧? 珍荣听见她哭,醒来打个哈欠,没好气地说:“哭什么!给谁看呢?”话不中听,手里不闲着,拾起掉落枕上的手巾,在水桶里揉了两把,重新放在金舜英的额头上。金舜英仰面任由她摆布,抓着棉被上缘,挡住自己的口鼻,一味地哭。珍荣黑着脸,从水桶里拧出另一块手巾,边给金舜英擦拭手臂边说:“我们还没哭没怨呢,你哭什么?” 一旦开始抱怨,珍荣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停住,成串的往事都跳出来,要让金舜英承担责任。“要不是你贪图连家那几个钱,哪有今天这么多的事?我们小姐也不会落到被悔婚、无端滞留异乡,也不会在老爷落难时骨rou分隔、出不上力。”——却没想到,就算砚君在汲月县、在父亲身边,同样变不成救世主。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带那么一个麻烦人物,跑到这里来找我们。老爷跟着那人倒霉还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却没想起来,掩护元宝京逃跑是苏牧亭的嘱托。 “自己是个麻烦精就算了,连你的宝贝儿子也学着闯祸,连累陈家少爷。”珍荣狠狠地擦着金舜英手臂,“那还不够,谁让你在县老爷面前多嘴?这下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哪一桩不是你害的,你还哭?” “就是想哭,碍你什么事?”金舜英倔强地顶撞一句,索性缩到棉被里嚎啕大哭。珍荣原本只是唠叨,看她毫无反省之意反而更委屈似的哭起来,珍荣将手巾丢到水桶里,啐一声“出息!”索性不理她。 金舜英哭到透不过气,从棉被中探出头来,难得好声好气地同珍荣说话。“我听人家讲,风寒也能死人。万一我死在这儿,墨君就指望你们两人了。” 珍荣只顾埋头洗手巾,不理她。金舜英不管珍荣有没有在听,犹自叨叨:“砚君是重情义的人,必定不会亏待她弟弟。可她这样的大小姐,笨到连说谎都不会,怎么自保?实在是她运气好,遇到陈掌柜,否则依她的脾气,一天之内几十两黄金过手不留,还想熬过这世道?你在她旁边帮衬,别尽吹捧那些华而不实的,代我告诉她——关键时候,谎话说得好,能救命,没准能救好几条命。这种乱世,钱不知道给谁攒、名不知道给谁看,只有命是自己的。到死之前的每一天,才是人的一辈子,饥饱、冷暖、悲喜、好歹自知。死了以后,就算人山人海拜祭你,不过是人家热闹,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咕哝了一堆话,珍荣最初不耐烦,后来猛然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由得暗惊,大声呵斥:“胡说些什么!”金舜英将头偏了偏,嘀咕一句:“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
珍荣见她头歪在枕上动也不动,一时吓呆了,过了几秒钟才走上前去看她是不是断了气,却见金舜英大睁着眼睛流泪。珍荣松了口气,讽刺金舜英的话暂且收了回去,说:“小姐的命这么怪,经历简直比戏里还离奇。按古人的说法,老天爷肯定另有打算。”说着伸手试探金舜英额头上的温度,换了一条冷手巾上去,又说:“你这人的命,也够怪的,少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老天爷听了笑话!” 她说完,默默地去冷水桶里洗手巾。金舜英忽然发现不见墨君的影子,担忧起来,“墨君去哪儿了?” 珍荣给她换了一个枕头,说:“早就醒来,嚷着肚子饿。人家带他去找吃的。” “人家是谁?” “查大人。”珍荣绷着脸说,“我们这位小少爷,比他jiejie更怪!见着生人,没三句话就像上辈子认识似的!” 她们拌嘴,砚君依稀听见。可她累得不得了,半梦半醒地以为自己加入了对话,其实仍伏在桌上大睡。 “珍荣只是需要责怪某个人。”梦里她对金舜英说,“她本来是苏家大宅里出色的许珍荣,又伶俐又能干。忽然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弱女子,她认定这种变化里面一定有谁在作梗,可找不出来,只好向霉运的源头发泄。” 砚君在梦里想来想去,最终说:“老姑婆说的没错,世界越大,越让人发觉自己弱小。可我现在觉得,那也未必是坏事。” 最后这句话,她好像是对金舜英说,又好像是对梦里的其他人说。仔细去辨认,梦里那人像是父亲,又像是陈景初。总之是个气质温和、让人感到安心的男人,冲她微笑着点头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