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2)
鹿知要来那张纸快速地读一遍,大意确实如此。他向来嫉恶如仇,边看边冒火,“这是趁人之危!口口声声说是几十年朋友,却要占朋友女儿的便宜,太下作了!”砚君只是苦笑一下。 “你知道,比趁人之危更荒唐的,是什么吗?”她艰涩地说:“他并不贪图霸占我。愿意给朋友当女婿,是他真心实意要做一件高尚的事,救我父亲的命。”鹿知不以为然,“我看只有你遇到这种事,还把人往好处想。”砚君只好再次苦笑,站起身说:“我去写回信。” 鹿知稍稍沉默,提醒她:“你有没有想过,他正等着你回绝。这样一来,不是他不肯帮忙,是你这个亲女儿不愿意嫁个老人去救父亲。他已经仁至义尽,从此无需费心了。”砚君凉凉地说:“我上门求人想办法,而人家也给了一个办法。前因后果,还有什么关系呢?” 她脸上那悲壮的神色,在他心里投下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答应吧?” 砚君微微瞪大眼睛,凄凉地摇头说:“换做从前,我准同意,还要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呢。”鹿知看出这是真心话,稍稍地松口气,语气也变和缓:“那现在怎么办?”她折叠手里的信,语调中的底气弱了许多:“我还要再想想。不过,困境不会仅仅只有一条出路。” 鹿知看得出来:她是在逞强。不停地给自己希望,才有可能使出力气,与叵测的命运较量。值得敬佩,也很危险:恶风恶浪随便一勾,她就有灭顶之灾,而她指望的只是一根稻草。越是要强,越是可怜。 他记不住自己帮过多少萍水相逢的人,但这一次很奇怪,他想要看看,她是只会逞强,还是真的能有所作为。 “有个人,你或许认识。”他说:“我听方月衍说,他逃亡那些年,承蒙很多人搭救,才能屡次逃过鬼门关。其中有个人,旧京失守时无处可逃,在他指点下逃到汲月县。那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特别喜欢宣传自己知恩图报。如果那人开口,应该能说动他。”砚君急忙问:“是谁?” “我只知道姓柳,是个擅长赌博的女人。”其实关于那个女人,他还听过别的形容。一个以赌博为特征的女人,总会附加其他的麻烦。 砚君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我知道她。以前从没有听说,她救过大成天王。”鹿知笑笑,“方月衍虽然喜欢宣扬他知恩图报,但并不喜欢别人宣扬自己救过他。” 宋家的续弦夫人柳氏,自称是庞山王的姬妾,逃难至此。不知宋老爷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好色之心,接济她一阵子就成了亲。 对于突然到来的外地人,乡里乡亲免不了好奇和猜忌。当她是一个流落的女人,风言风语自然会多一些,其中有几句虚构、几句属实,没太多人去深究。后来这个女人开始在家里设赌局,着实是骇人听闻的道德败坏,简直是一方耻辱,没少挨乡邻咒骂。 柳氏很有分寸,小赌始终游走在道德的阴影里,从未触碰刑律的底限。而且她招揽的赌友,家境殷实,不至于为了输掉几个钱大闹起来丢人现眼。乡亲们只有嚼舌头的份,管不着。 金舜英满脑子都是她家的金山,不怕在他们舌头底下嚼一遍。而拒绝与有恶习的人来往,是砚君从小的教条。因为这事,砚君与金舜英之间好言相劝也有,冷言冷语夹枪带棒也有。 想不到今天,她自己会求到宋家。 宋财主大概听说她是怎么回到汲月县,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和她寒暄了几句,说的还是她父亲的事。虽然话里惋惜关心,但这种不回避的态度,便是没将她当作有头有脸的仕女。他显然知道柳夫人与大成天王的交情,也猜到砚君上门是拜见谁,嘴里说他做不了夫人的主,吩咐丫鬟带砚君去夫人房里。 后宅紧凑小巧,砚君走了几步就听见孩童咯咯的笑声。进了柳夫人房间,只见地上竖立成百上千的骨牌,每块之间同等距离。砚君没处落脚,正稀奇,那些骨牌忽然噗噜噜的挨个倒下。
在她惊诧的注视和孩童的欢笑中,本来一条直线接连推倒的骨牌,忽然起了变化,倾倒之势沿着两条、三条、五条线同时蔓延,流水似的声响不绝于耳。戛然而止时,倒伏之处竟显现一个巨大的“福”字。砚君看得呆了。 拍手鼓掌的小男孩儿不过一岁模样,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叫着,拉扯旁边青年妇人的玫红色裙子。妇人安闲地哄他:“到初五,娘再排一个‘财’字,今天就这样吧。”抬起头问丫鬟:“这位是谁呀?” 丫鬟说是苏家的小姐。她很茫然地问:“找我有事吗?” 原来这就是柳氏。砚君打量她,心里有些吃惊:这妇人样貌平平,唯独眼神深邃,平凡的长相简直配不上那对眼睛。但看久了又不觉得她的样貌有欠缺,看着和气,让人有亲近之意。砚君先给她拜年,柳夫人也礼貌地致意,吩咐一个丫鬟带走男孩儿,又唤另一个打扫满地的骨牌,送来椅子请砚君坐。 听了砚君的来意,柳夫人沉默略久,鼻腔里长出一气,不悦地说:“你们怎么总是这样,开口就要人干这干那呢?先前也有个人,跪在这里不走,非要我想个办法救苏老爷——我是偶然救过天王,但并不打算向他索要报偿。这施恩不图报,反而得罪你们了!三天两头逼人帮忙,像话吗?” 砚君颇感意外:“之前有人求过夫人?” “是啊,说好的,一百万两黄金,我就去跟天王开口。从此他就不见了。”柳夫人摆摆手说:“我是知道他拿不出来,才这样讲。你今天真拿一百万两放在这里,我也不会去的。” 砚君默了片刻,低声说:“那个人为了筹集一百万两黄金,远赴北方,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