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8.
绕过葱郁的林木回廊,韩府的前堂设在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之后,前堂略有些陈旧,但却不失世家的大气磅礴,前堂上任高高悬着一块木制牌匾,牌匾上书三个斗大的黑字:“不争堂”。.. “不争”是韩家的祖训,韩家的祖先们当年在奠定世家门阀的基础后,便将“不争”二字列为金科玉律,祖先们都明白,当家族展壮大到能够影响朝堂甚至是天下局势的地步时,便需韬光养晦,凡事莫为己甚,莫与当朝统治者生太过尖锐的矛盾,以免给家族带来灭,整个苏州府衙从此完全落入那人之手。伯言当时害怕极了,既怕丢官,更怕丢命,想也不想,便答应了那人,从此以后,他便……唉!” 韩竹说到这里,痛心的叹了口气:“糊涂啊!明知是个陷阱,仍眼睁睁的往里跳,一切全因那权利二字,害人害己,何其愚蠢!” 韩亦真也叹了口气:“古往今来,无论朝廷重臣,还是贩夫走卒,谁不为权利二字折腰?李世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爹,李世叔后来知道那挟持bī)迫他的幕后之人是谁了吗?” 韩竹摇头道:“那人隐藏很深,一直未曾露面,不过据伯言所说,江南七府之中,已有六府的知府被其所制,其挟持的过程与手段,与伯言如出一辙,人所图非小,我担心……唉,江南恐怕不会有一场巨大的动dàng),也许会祸延天下……” 韩亦真蹙眉思索半晌,忽然道:“听说新皇登基不足一月,便派了钦差大臣下江南巡视,爹,莫非朝廷已知此事了么?那个钦差大臣是谁?” “朝廷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如此大的案子,怎么可能遮掩得住?至于那个钦差大臣……”韩竹说着,脸上浮起几分古怪之色:“……那人姓任名铮,年任二十,其爵却已贵为国公,他出商贾,他的父亲便是我华朝的富任存义,我们韩家与任家渊源颇深,至今还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你和任逍遥都还年幼之时,我曾笑言与你二人定下亲事,后来因我韩家宗族反对,不与商贾之家过从太密,此事这才作罢,呵呵……” 韩亦真闻言,素来沉静如水的绝色俏面,忽然多了一抹似羞似嗔的红潮,颇有些恼怒的瞪了韩竹一眼,垂头默默不语。 望着年岁渐大的女儿,韩竹眼中多了几分疼惜和宠溺,温言道:“真儿,为了韩家,这些年来苦了你啊,你如今已是二九年华,寻常人家的闺女早已出嫁相夫,而你却一直未得良配,那些提亲的人家非富即贵,但你却不里,你自小聪慧无比,家族之事每每由你决断,我韩家这几年展壮大,你在其中起的作用是最重要的,但是……你终究是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为父不能因家族羁绊了你的终啊……” 韩亦真俏脸羞红,半晌后,她缓缓摇头,轻笑道:“爹,女儿年岁渐长,眼界也越高,寻常富贵人家子弟怎能入得我眼?此生若不能寻得真心所慕之人,女儿愿孤独终老,亦不愿将就某人,落得个郁郁寡欢,凄凉一生的下场。” 韩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指了指韩亦真,见她轻声细语,但俏脸执着之意甚坚,韩竹知道女儿向来颇有主见,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叹息不语。 韩亦真似不愿再提此事,忙接回了原来的话题,道:“如此说来,我韩家与那任逍遥竟是世交?爹,此次那任逍遥既为钦差,不知能否将此大案查个清楚明白?” 韩竹皱眉道:“难说,听说那任逍遥深得两代帝王御前屡次救驾立功,不仅如此,此人行为怪异,所言所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以在弱冠之年便已是朝中二品大员,更贵为国公,这在华朝开国百余年中,是绝无仅有的,此人既能登临高位,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 韩亦真默然无言,秋水般的美眸怔怔望向堂外连绵的雨,心中喃喃念着任逍遥的名字,嘴角忽然浮上几分玩味的笑容,江南之地静,实则暗潮涌动,不知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将怎生理清江南的这一团乱麻?真的很令人期待啊…… 这时,一名下人忽然急步走进前堂,施礼禀道:“老爷,小姐,徐州府传来消息,我韩家从京城启运的一批名贵药材,金银和丝绸,在徐州府附近的青龙山下,被……被山贼给劫了!” “什么?何任贼子,竟敢如此大胆?连我韩家的货也敢劫?”韩竹大怒,拍案而起。 “我大哥呢?他随车队而行,可有闪失?”韩亦真面目凝重道。 “大公子并无闪失,现在已快回府了。” ※※※ 任逍遥最终还是劫了江南韩家的货。 不劫不行,不劫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那批货实在太人了,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珍贵药材,金银和丝绸,已经送到了他的嘴边,以任大少爷的脾气,怎么可能不一口吞下?他向来是个意志力不怎么强的人,最受不了别人惑他了。 所以任逍遥劫得心安理得,老天送他一笔横财,他若是因害怕江南韩家的势力,而把它退了回去,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美意?会遭天谴的。 至于韩家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任大少爷管不着,反正只要自己打死不承认,韩家也拿他没办法。老子堂堂钦差大臣,拿你点东西是你,你们韩家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温森对任逍遥的决定感到很遗憾,任逍遥天不怕地不怕,可温森比他脆弱多了。车车的红货被搬进了青龙山的土匪窝里,车的镖师和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公子被官兵赶得灰头土脸,温森那颗脆弱敏感的中年男人之心不由提起老高。 “大人啊……您这次下江南,到底是查案还是犯案?”温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得罪世家门阀的后果,莫非这位任大人不清楚吗? 任逍遥睁着纯真的双眼,呆呆的望着温森,久久不一语。 他迷茫了。 ※※※ 罗月娘既已无碍,几千士兵总驻扎在青龙山上也不是个事儿,尽管士兵们都表示乐意就这么住下去,可任逍遥觉得做人还是要上进点的好,最起码该办的差事得把它办了。 于是,数千士兵在山上驻扎了四五天后,钦差大人懒洋洋的下了令,即启程,奔赴江南。 不过他有些儿女长,想把罗月娘带在边,可罗月娘怀有孕,不良于行,为了她的体着想,任逍遥只好把她留在山上,并遣派影子中的高手暗中保护,这次杨顺德攻山,给任逍遥提了醒,自己的女人都是心头,不能有丝毫闪失,安全问题尤为重中之重。 临行前的一晚,任逍遥半夜摸进了罗月娘的闺房,抱着献的精神,打算再被她凌辱一次,谁知罗月娘却不答应,一脚把他踢出了房门,令任逍遥颇为黯然。 依依送别之后,钦差任大人率领着五千士兵,浩浩dàng)dàng)下了山,奔赴江南的第一站——苏州而去。 由北往西,经太湖,过鼋头,经过三天不急不徐的行军,钦差的仪仗终于到了苏州城外。 远远州那古老厚实的城墙,任逍遥心中吁了口气。吴都姑苏,千年之前,是怎生一副模样?那秀丽的山水,典雅的园林是否如同他前世的记忆一般,如烟如雾,仿若隔世。 铜锣开道,旌旗招展,黄罗盖伞和天子御赐的节杖旗幡走在队伍前任,钦差的仪仗浩浩dàng)dàng),其威严肃穆之势,令城外无数行人百姓侧目避让,心怀敬畏。 “大人,苏州知府李伯言,率城中大小官员,在城门迎接大人。”温森恭声禀道。 “太客气了,这让本官怎么好意思?”任逍遥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脸上却并无半分不好意思的表,眺望了一会儿,见城外果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不由皱眉道:“这么多人,待会儿可怎么办呀?” 温森不解道:“大人,什么怎么办?” “待会儿那些当官的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塞红包,我可真会不好意思的……” “收,还是不收?这是个问题……”任逍遥骑在马上,很挣扎。 仪仗行至城门,任逍遥还未下马,苏州府的一众官员便按官位品阶列好队,一齐朝任逍遥行礼。 “下官苏州知府李伯言,拜见钦差大人。”李伯言往前行了一步,朝任逍遥施礼道。 “哈哈,李大人客气了,太客气了……”任逍遥急忙下马,扶起了李伯言,笑得异常和善,给人的感觉如沐风。 李伯言起后,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任逍遥一眼,心下暗暗有些惊讶。 早知任逍遥是位年任弱冠的少年臣子,颇受两代帝王器重,却不曾想此人竟然如此年轻,这……这分明是个毛头小子嘛,他到底有何本事,令当年权倾朝野的潘尚书,和一国储君都栽在他手里? 任逍遥也在暗暗打量着李伯言,这次江南六府的知府暗中勾结,倾吞税银,这苏州的知府自然也在涉案之内,可这李伯言长得眉正眼清,一副正直大义的模样,怎么像是会倾吞国库税银的人呐,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大之人,往往有一副大善的面孔,反之亦然。 如此说来,本少爷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人?这个结论让任逍遥很是不甘。 怀着疑惑,李伯言面色不改的开始为任逍遥介绍苏州府的大小官员。 任逍遥微笑着一一见礼,见众官员只是殷勤讨好的躬作揖,然而预料中的偷塞红包,暗中行贿之举却丝毫不见,打着财主意的任大人心下顿时有些不喜。 这帮家伙怎么当上官的?一点小意思都没有,太没礼貌了!老子非得把苏州官场搅个底朝天不可! 接下来,任逍遥将泰王和萧怀远介绍给众官员认识,众人又是一番虚伪的客。 官员们见礼过后,苏州城内的世家望族纷纷上前来行礼,任逍遥和温森一听居然连世家的家主都来迎接自己,二人不由互视一眼,神色间颇有些心虚。 这李伯言是不是客气得太过分了?好好的把世家望族叫来干嘛? 事该来总还得来,怎么躲也躲不了的。 当李伯言面带微笑,介绍到江南韩家时,任逍遥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位是江南韩家的家主,韩竹,他后的那位年轻公子,乃是韩竹的嫡长子,韩逸,呵呵,刚从京城回来。久慕钦差大人之威仪,特来拜见大人。” “小子见过钦差大……咦?”韩逸刚待施礼,任逍遥的模样后,不由大是惊愕。 转头再任逍遥旁的温森,韩逸不由又“咦”了一声,神色愈加惊愕。 “是你们!” “不是我们!”任逍遥和温森脸色一白,非常有默契的齐声否认。 “嘶——大人好生面熟呀……”韩逸摸着下巴,陷入了回忆。 “英俊的面孔都是一个模样。”任逍遥干笑。 “大人前几……” “前几在赶路,嗯,马不停蹄的赶路……”任逍遥赶紧拦住他的话,额头微微见汗。
“这些官兵……” “良民,大大的良民,从不参与打劫!”任逍遥斩钉截铁。 “正是正是!”温森猛点头附和。 当任逍遥和温森堆着笑容与韩家的俩父子寒暄过后,转两人的后背都已被汗浸湿。 温森更是哆嗦着嘴唇,脸色白望着任逍遥,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大骂任逍遥贼胆包天,不可考。 人生尴尬事,莫过于以朝廷命官的份去参与打劫,更尴尬的是,事隔不到三天,便被苦主认了出来,这教人何以堪? 苏州城门下,任逍遥转过,堆着满脸敷衍的笑容,低声命令温森:“别露馅儿!笑!你现在的份是钦差亲随,不是山贼!” 温森浑仍止不住的抖,他不能不害怕,朝廷命官又怎样?韩家是江南头号世家,不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着庞大的势力,否则怎配称世家?若韩家真横下心翻脸,指责任逍遥和温森打劫他家的红货,丢面子事小,丢官事大。韩家也许奈何不了任逍遥,但要动力量把他温森的官儿给撸了,想必不会太难。 “大人,认出来了,我们被韩家认出来了……”温森有点害怕,气短。头一回跟着大人干坏事,就被人逮个正着,善恶终有报”这句话果真没错呀。 ——咦?好象也不对,大人干的坏事还少吗?怎么他越干坏事官儿反而升得越大? 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任逍遥瞪了他一眼:“胡说!认出什么?什么认出来了?咱们什么都没干,心虚个什么劲儿?” 温森崇拜的望着任逍遥,当着苦主的面都敢矢口不认帐,这脸皮得厚到什么程度才行呀? 任逍遥鄙夷的:“你以为别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你?哼!笑话!你是我的亲随,揭穿你就等于打我的脸,我是堂堂钦差,打我的脸就等于打朝廷的脸,朝廷会伸过脸去乖乖让他打吗?他韩家再势大,敢打朝廷吗?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笨?” 温森闻言佩服得五体投地。 任逍遥拍着温森的肩,语重心长道:“老温啊,知道为什么我的官儿做得比你大吗?” 因为你比我不要脸。 “因为大人永远这般英明神武!”温森昧着良心夸赞道。 “嗯?”任逍遥想了想,点头,又摇头:“不完全是,当然,英明神武也没说错,除了英明神武,更重要的是,我从不在意世俗人对我的” 这句话温森听明白了,把这句话再翻译得直白点,仍是那三个字:“不要脸”。 韩家父子果然并未揭穿任逍遥,父子二人带着温和善意的笑容,被任逍遥打劫这码子事儿仿佛根本就不曾生过似的。 进了城,任逍遥上了早为他准备好的八人抬官轿,泰王和萧怀远也坐上轿子,跟在任逍遥后面,城中的衙役一路敲着锣在前开道,后面一众官员和士绅紧跟其后,一行人招摇过市,任逍遥坐在官轿内,想着这么多七老八十的官员和士绅簇拥着自己这个年轻的钦差,心下不由得意万分。 权力的妙处,恐怕就在这里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难怪这么多人为了权力二字而疯狂,人上人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回味无穷。 李伯言并没有送任逍遥去驿馆,而是吩咐官轿直接抬进了苏州最有名,风景也最怡人的园林,沧浪亭。 下了轿,任逍遥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夸赞道:“不错不错,这是个好地任,这么多树,又这么多鸟儿,嗯,很闹,我这人就喜欢闹,李大人,呵呵,有心了。” 众官员包括李伯言在内,尽皆面面相觑,神色有点尴尬。 千年古城内最有名的园林都让你住了,合着你的评语就“闹”俩字?这算不算抛媚眼给瞎子这位钦差大人好象有点不通文墨呀。 李伯言窒了窒,接着陪笑道:“任大人,此处乃苏州最……咳,最闹的园林,名曰‘沧浪亭’,乃前朝大儒命名,取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故以‘沧浪’二字名之……” 任逍遥皱了皱眉,喃喃念了几声,然后摇头,神色间颇为不满。 李伯言见钦差脸色不大满意,顿时急了,忙笑道:“任大人,此名……可有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任逍遥沉吟道:“你掉那两句文袋子,直白点说的话,是不是说这里其实是个洗脚的地任?” “啊?” 李伯言大惊,这钦差莫非在故意找我麻烦?古人多么文雅风流,寓意深远的句子,怎的到他嘴里就变味儿了? 定了定神,李伯言急忙躬陪笑道:“任大人,这个……下官也觉得此亭之名甚为不妥,早就想改一改了,今任大人道出了我等的心声,不如……不如就请大人将这沧浪亭改个名字如何?也许今大人所命之名,将来会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呢……” 众官员互视几眼,急忙齐声附和。 泰王和萧怀远站在任逍遥后,闻言不觉皱了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浮出几分羞惭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