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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她反手将那人推至身后,伸手,凭空一抓,虚空漾荡卷帘被骤地打散,细珠零落滚了一地。那群脏兮兮的叫花子眼见这一幕皆膛目结舌,踉踉跄跄跌倒,站起后又仓皇而逃。

    卿世缓缓扭头,看见老板娘惨白的脸,有些愣住,随后抱有歉意一笑,抿唇,眸光倾动,摩挲腰间的钱袋,掏出一锭金子,放在老板娘的手中。那痴痴的女人只是惊愣看着她,连手上握着一块金子都恍若未觉。

    卿世淡笑,转身离去。

    行至半路,卿世感觉衣角一紧,一个黑黑的东西挤向她,濡湿的掌心塞入一个冰冷圆润的小瓶,发而幽香,她鼻尖一酸,眼见刚刚被她所救的小叫花就那样扯着她的袖口。“你这小子……”卿世无奈,“扯我袖子作甚?”

    那人肮脏凌乱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干净的地方,只有一双大眼油亮澄澈,许是刚刚那一瞬,她似乎看进那双如秋泓的剪水瞳仁中那片绝望的祈求哀与怜,卿世就那般绝然救了这个人。如今卿世惹了麻烦,眼见到了营帐,那人还一踧一踖跟她身后。她猛地转身,弹指运气在那人瘦弱的胸口一点,那人踉跄几下,她又侧手朝脖颈一劈,那人便顷刻瘫软在地上昏厥了。卿世幽幽低叹,不吝多想,将那人移到路边,便匆匆回营了。

    卿世前去谈慕笙的营帐,行至门口却发现他在其中议事,即若没有传唤她在身畔侍候,那必是不欲吩咐给她的事,她便转身回帐中了。坐在铜镜边,她让陆翛然守在外面,摩挲着脸褪去了人皮面具,将那凝霜膏抹了一些擦拭在脸颊,卿世恍惚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她指尖轻掠过颊侧那片柔软与平滑,肤上的薄冷清凉让那闷胀的肿痛稍微缓和了些,这样的容颜……卿世的指尖不自觉抚摸着桌上那面具,遮盖在表皮的面具,又何尝不是包裹她冷凝内心的面具,唯有卸下这一切……她眸光颤动,紧盯着自己额上那细小的火凤胎记,从前是欲要怒啸九天腾云而上的姿态,如今竟有了几分盘旋孑然的的意味。答案仅有一种,那便是她已非当年那女子。那倨傲狠辣的轻笑寡凉,好似还是昨日的模样,或许只是她带着面具久了……颔首低眉久了……以至于她分不清了。她咬了咬唇,扬眉,微抬起瘦削的小巧的下巴。面颊一扬的上提的线条,与那脖颈的优雅流畅浑然一体,包括她那饱满的唇瓣,如同盛放的柔软的玫瑰花瓣。她眸光放冷,唇际旋开一道凝沉的笑,刹那间变为一道薄凉。她蹙了眉,抬手有些烦躁按下那铜镜,猛地站起身来。

    卿世正想唤陆翛然,却听到营帐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她营帐的厚帘被猛地撩开,只见陆翛然满脸愠怒押解一个人走了进来。卿世一愣,骤地眯上了双眼,神色晦暗不明。

    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泪光流动,破布长衫拖沓一地,猛地跪了下来,又惊慌无措瞪着卿世,也许并非是瞪,只是强力睁着双眼。卿世蹙眉看了陆翛然一眼,摆了手让她退下去。

    待陆翛然走出去,卿世上前,缓缓道:“我觉得你很熟悉……”她脸色青白,眸色幽深涤动浅显,伸手抚上那人的脸,尘土满面不辨那人本真的面貌,她顿了顿,“何事非我不找?”

    卿世冰冷柔腻的柔荑滑过那人的脸颊,那人战栗颤抖着,孱弱有些癫狂凄绝看着卿世,又突然似破涕而笑的侥幸与激动:“jiejie可还记得卿纆……”卿世一怔,忽的顿觉眉眼酸涩,喉咙哽疼的紧,余光见营帐帘外人影闪烁,淡淡吩咐道:“翛然,去打一盆水来。”待听那声音渐行渐远,她猛地抬手捧起卿纆瘦削的脸,仔细打量着,一瞬间有千言万语压在舌尖,辗转片刻,语句压着一时松散不成样子。她就那样恍惚注视着卿纆的脸,抚摸了一番,有些艰涩开口:“一年以前,我曾说过的……只是……”当时帝王伏案批注,闻言,只是搁置了笔。她侧立一旁,华贵白衫绵延一地,指尖在那墨台旋弄漆黑的墨汁晕开,那时她哑声说:“卿相长子卿铸……育有一女,名唤卿纆,年方十一,未及笄……”那帝王似笑非笑扬起凤眸,那眸如点漆,层叠的深沉,未达眼底的浅淡的笑,更有几丝冷凝的嘲讽。“……如颜曾受她一饭之施……否则,如颜便会饥肠辘辘最终饿死。”她声音微冷。他陡地笑了起来:“你若想,为何不自己动手施救?”

    他想必猜到了。倘若她真暗地里吩咐长清宫搭救,怕是以他的手段,几日便能将她的底牌摸清楚,以此要挟她。天下,私情,她终是选择了前者。

    “jiejie莫说了,”卿纆扯开一道苍白的笑容,用手按住卿世的唇,“卿纆从未怨怪jiejie,只是入午门之时,侥幸被人所救罢了。”那一瞬,卿世顷刻便嗅到了一丝异怪,她敛了眸光的几丝笑意,貌似不经意问道:“大哥他们……”卿纆脸色煞白,满脸绝望:“爹死了,二伯也……死了。”

    卿纆是相府最小的孩子,所以无人看守盯梢她,一年前的刑斩前夜,那人将她与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调换,她尖叫苦恼却无济于事。她困惑,她绝望,她嘶吼,最终仍是被拖拽入了地狱苟延残喘的活着。她感觉此刻的自己是那般脆弱难堪,肮脏龌龊,她缩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痴怔无神看着前方,她扯开干巴巴的嘴:“jiejie,我好怕……”

    纵使卿世有万千疑问,此刻如何却也说不出口,幽幽叹了口气,道:“梳洗好了,我再问你。”放下她零落发,撂下软幛,卿世起身,手腕附上一层冰冷的柔软,她听到卿纆沙哑暗弱的声音:“jiejie,皇上是不知道的。”她该如何待她?飘忽的月光透过佝偻的窗缝撒在那青白的小脸上,卿世只能抬手,触上那锦被。她只知,她不能再负卿纆。

    卿世挑下灯芯,火光溶蚀。她披上一层皮裘,陆翛然在身后点灯,孱弱的灯火仿佛美人呼气般绵软,在黑暗中徒劳挣扎。庭院外是一处草地,秋日萧冷,细密干涩的草尖如同细密的针刺,卿世侧卧在草地上,只是微蹙了眉,仰望漆黑的星夜。她胸口滞闷,脑海中酥麻痛痒交加,早已料到已经无法入睡。高悬头顶一轮清皎之月,碎光潋滟的繁杂星辰,一条硕大笼罩寒烟朦胧银河将黑夜撕扯成两半。

    她不由的看的痴了,直到肩上一重,她恍惚回头,只看到那一双宛如这黑夜的一般的,似是能洞悉觉察所有秘密的眼睛。心口没来由一颤,舌尖有些酸涩。帝王黑顺密集的长发顺着那白衫飘逸之下,他轻眯眼睛,眸子中流光闪烁,涤动溢彩,竟然是惊心的美。

    “……阿世。”他扬眉淡笑,声音无端有些喑哑。卿世觉得肩上一紧,他已然握住她瘦削的肩,猛地将她按入怀中。因为这里是私阁,卿世便不避讳早些就褪去了人皮面具,她永远不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帝王所看到的是什么——她那样圆润玲珑的下巴,那样微掀起的柔软轻薄的红唇,那样茭白如那月色的脸庞,那样一双云烟笼罩的剪水瞳眸,那样绝艳的火凤胎记,将她眉间点蘸出别样的韵味。谈慕笙总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但他知道,她陪伴他将近五年之久,却从未有过今夜这般安逸凌绝的姿态。卿世眸光在他的俊脸上逡巡,他唇畔那薄凉的笑,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额头上一阵悉悉索索的酥麻,卿世陡地睁大眼睛,原本平静的凤眸如深海高浪投举,她埋在那丝绸锦衣之中,鼻尖探入那酥麻囫囵的龙涎香,陡地剧烈喘息起来。谈慕笙却就是那般微探下身子,他那如同雕刻般薄削锋锐的嘴唇,竟轻落在她额间那暗红色的胎记上。

    “阿世……”谈慕笙垂了眼眸,声音沙哑如同滚沙带着几丝炽热,他不觉抬起手,摩挲她透亮漆黑的三千青丝,柔软润泽的黑发顺着那珍珠一般润滑茭白的脖颈滑下,指尖滑腻如酥。他只是依稀向下,将草草将她头发挽住的那一缕青蓝色的丝带探下,又骤地紧紧握在手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