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牢房外锁声轻动，门哩哩啦啦被打开。

    仿佛听到了声音，昏睡的卿世呜咽了一声，微微侧了侧身。

    冷，初冬的冷，是窸窸窣窣的冷，冷得不彻底，不钻心，但能让人恍然就在冷中丧失性命。

    恍惚有人走了进来，身上一热，她满足地喟叹了声，伸手环住那人，朝热源缩了过去。那人一怔，竟就此不动了起来。

    像抱了团火，不久后身体就热了起来。她冻得发紫的唇畔也逐渐恢复了血色，耳边传来一阵暗咳，那人隔着那裘毛菡萏大氅围拥着她，只是不言不语。

    “阿世，你可后悔？”她未醒神智也不清不楚，那人摩挲着她的发，自顾自说了起来，“朕没能好好护住你，你可怪朕？”

    “如若当初未将你从舟山带进宫……”他沉吟了声，轻声笑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你可知，你已经成了朝堂上那些顽固老臣手中的棋……他们妄自揣摩了多年圣意，此番硬要你死。”

    “为官为臣难，但……为君更难。”

    “为这偌大天下的君……”他的声音陡然哑了起来，“便如你所言，更难，难极，难哉。”

    卿世满足地抿着唇，靠在那人的胸口，唇畔上是暖融融的淡笑，自她入宫之后，许是只有在梦中才能有这样的微笑。

    他不禁瞧得痴了，半天没有再出声。

    脸抵在她的冰凉的脸上，他紧搂着她，狱中昏暗冷寂，吞吐的气息尽化作青白雾色。

    她哽咽了声，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东西，清隽的眉梢微蹙，身体也是微僵，脸色愈发白了起来。

    “但你不该杀了她……”他盯着她，顿了顿，哀怮，那声音轻颤得寡凉，“那人自年幼就随了朕，于朕，是生死之恩……以你冰雪聪明的心智，你当理解的……”他唇畔在她的脸上微微擦过，“但你为何……”倏然止住。

    “朕活于世，为君，为的就是护这天下百姓太平安康，固这江山盛世。再有的，就是不能负了那人的救命之恩……朕于她，只有责任……”他凑在她的耳边，让她有些索痒，“为夫，亦不愿负了你。怕不能有那寻常百姓的温和太平相敬如宾，便渴望能至死相随，相伴，相偎依。”

    “就像父皇和母妃一样……”有丝冰凉落于她的颊面之上，略微湿濡，“母妃至爱父皇，父皇至爱母妃……但父皇最后却让母妃惨死于宫，当时他正被佞幸之臣牵制，他亦无能为力。”

    “何尝不似朕？”声音浮薄如烟，“自古君王婚姻爱恋不由自主，我从出生起，就注定不得爱，不得痛，不得思，不得念……偏为何让我遇见了你？”

    为君，朝暮相思，寻常相恋，是不可求得的朝夕。任他巡回惘渡，步步为营，终注定是悲剧。

    料定如此，当初早应不喜不悲。

    但诛心蛊夜夜诛心，回忆伤恨夜夜蚀骨，伤神伤情，分秒间让他的心失了方寸之地，满满的都是她。

    “此一去，千难万险，旧情旧恨，年岁情痛，一并抹去，”他萧索笑道，“不要让我再找到你，离我越远越好，离京都越远越好，离这是非越远越好。”他时日不多了，他亦不愿就此束缚了她，便就这样罢。

    卿世醒了，她骤然醒来，毫无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身上的疼痛依旧，只是身上围披着的大氅温热如火让人心神恍惚。慕笙未走，只是坐在她身畔，静静凝视着她。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或好或坏，难以平定。

    醒来第一眼便见了他，她竟不知是该悲是喜。

    终于，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抖了抖，便脱去了大氅，垂眸有些尴尬看着上面点蘸的血迹，仍是小心翼翼将它叠好，静静放在他的脚边。平婉做完了这一切，她淡笑着盯着他：“陛下深夜前往，又是送氅，又是相陪，于臣妾这个死刑犯来说，实在不合规矩……”

    慕笙笑着，也不看脚边那氅，缓缓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俯视她，漆黑的瞳仁却满是复杂，唇上仍是挂着不知喜怒的笑：“哦？朕也不愿坏了这规矩，朕所做这一切，皆是因为朕想。”

    他想……卿世咳了咳，疼痛的心口却缓缓碾过一丝喜，他的意思，今夜他破坏规矩，前来这里相伴，送来大氅为她御寒，不因怜悯，不因责任，皆是因为他想去为她做。

    强力压下心口那喜，唇畔的笑还是僵凝住了。

    那日他得知那人“去世”，命令慎刑司彻查，后又将她关入慎刑司大牢，半月不曾过问，最终将她下狱大理寺，那样决然果断，不留余地。

    她可曾料到，有一天，他将身为帝王的手腕手段，用在她身上？

    只是为了那人吗？

    喜，喜却压不住痛。层层的痛深处，还有一丝丝恨。但那恨如云如烟，待人能感受到时，又骤然驱散消失了。

    “这牢狱湿濡寒冷，陛下龙体不快，还是速速离去吧……”那声音薄淡，他一瞥她，只见她一垂眸，脸深深埋在颈窝里，鸦睫修长在瘦小青白的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灰暗。

    她既知他久病不快，缘何他卧病在榻那些日子，她竟未过去看他一次……

    慕笙怒不出了，只能自嘲轻笑一声：“哦……是吗？你竟然知道……”旋即背过身不看她。

    “噗通——”慕笙心口一震，倏然回身，那人已经在他身后跪了下来。她单薄的血色单衣下瘦削的身体哪里御得了建康的冬寒，身体打着颤也不管不顾，嘴唇苍青和一旁土坯的灰白石泥的颜色又有何异，她却把他送来的大氅潦草丢于一边。

    存心让他急让他怒？

    激怒攻心，慕笙一把夺过卿世手心紧攥的羽扇，直指她的咽喉。

    “你说，你到底要什么……”慕笙的声音已是极度暗哑粗嘎。

    他看不清她，亦看不透她，甚至不懂她，到底究竟要如何做，才是她所求的。

    “臣妾有一求……”‘臣妾’这个字眼，七年不曾说了，她这般面目，也已然数载不曾见到过了，可她不待他回应，便软声道，“望陛下不要听外面那些人说的话，什么凌迟，五马分尸，还有什么抽筋扒皮……若有一日，臣妾只希望陛下用一把匕首，捅进臣妾的心窝，给臣妾一个快的了断。”

    羽扇突地落地。

    剧痛，心口的刀绞之痛痛到滔天。

    痛到那一瞬间，鲜血便从四处一下涌到唇畔，慕笙身体遽然一震，微佝偻着背，刹那几乎要在她面前失态。

    他死死抠扶着一旁的墙壁，才怏怏站直。对她用情至深，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她却一心要远离他，一心要求死。

    他焉能不痛？

    他怒笑道：“你不后悔？！”

    “臣妾不悔。”卿世那声音郑重有力，魅惑清冷。仿佛说得不是‘不悔’，而是‘悔’。

    “好啊，好啊……”慕笙踉跄趔趄着，仰天一笑，怆然笑道，“便依你，便依你……”

    门被再次打开。

    慕笙也在一瞬消失在卿世眼前。

    卿世跪在原地，身体僵直，心口疼痛将她麻痹，已是动弹不得。

    回忆深处，莫清溪那一袭清影甚是刺眼。

    “我已安排侍从在你死后，去取你……心口之血，”莫清溪蹙眉高坐在甘泉宫的大殿上方，说到那些字眼似乎极难开口，困惑迟疑地问，“你……不悔？”

    “不悔。”

    似父亲的李天自小便谆谆不倦教导她。那年李天惨死便为的是这偌大的天下，而她身为长清宫宫主，生来亦与这世间寻常的女子不同。

    为情，为爱，为家，为天下。

    她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