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下手
钦差姓冯，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瘦削，目光清冷有神，穿着一身石青色长袍，身形纤长，犹如长竹，欺霜傲雪。 江补拙站在江藜旁边，小声的提醒道：“冯大人身世坎坷，少时失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出身农家，很是了解农家疾苦。这些年在外为官，治下百姓无不说他是个青天大老爷，为命做主的。三年前他时任扬州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春夏之际视察河道，发现扬州等地多处河道堵塞，新修的河堤竟然也有了裂痕，心里大惊，带着七八个帐房先生查了三天三夜将扬州河道的账目查了个清清楚楚。看到官吏横征暴敛，以次充好，在河道修建时偷工减料，心里大急，一面写了奏折上报朝廷，一面带人疏通河道，加固河堤。当时的扬州知府是罗贤，松江罗家嫡枝二房的第三子，他还有一个堂姐是五皇子的良媛。据说这事查出来以后，有人劝冯大人大事化罗贤上面有人，这事就是报上去也未必会有人彻查，说不得还会把自个搭进去。” “冯大人正气凛然的拒绝了来人的劝说，他说自己吃百家饭长大的，如果不为民做主，这个官不做也罢，还不如趁早脱下官服回家卖红薯去。”江补拙说着低声道：“我听说那段时间冯大人遭遇了好几回暗杀，好在他身边有两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这才能逢凶化吉，可就这样有一回还被刺客捅了一刀，正中胸口上。要不是冯大人心与旁人不同，说不得就就此陨落了。后来这事传到圣上耳朵里，还称赞他忠义果敢。” 江藜望着那茕茕孑立的身影，心生敬畏。转过头正要跟江补拙一起去大堂，猛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扭头看去，那视线却又消失了。堂屋里一个少年笑眯眯的盯着她，江藜顿时大窘。 偷看还被人发现，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平时家里来往的也都是江氏族人和村里人，大家沾亲带故的也没那么多讲究。王李氏说了好几回规矩要立起来。江藜大了不好直接见外男的话，但是条件不允许，江藜他们也没在意。 这会儿进了堂屋江藜深深后悔，当初就应该缠着王李氏给她绣一架大大的屏风，要不现在也不会这么别扭了。 冯大人自幼饱读诗书。谨遵圣人之言，这回见江藜也没想到江家如此纯朴清贫，连个屏风都没有，而江家的大小姐又正值豆蔻年华，这样贸贸然的相见，太过失礼。也是他思虑不周。 冯大人别扭了一阵儿，心里也就想开了，既然人已经见了总不好因为一些原因就空手而归，他只要心中坦荡，又何必太过拘泥？ 江藜对冯大人的印象很好。他目光坦然，说话有礼有节，即使对着她一个小姑娘也用对待子侄般的态度，很容易让人亲近，却又不谄媚。不像高知县，每次来了都亲热的叫她贤侄女，口口声声跟她爹江训是手足的话，可是你只要有一点儿事情违背了他，他当即就能落下笑脸来。这样的人太过虚伪浮夸，不是可交之人。 “粮食不止难买而且难运。冯某冒昧，可否知晓江大小姐是在何处购买的粮食以及如何押运过来的？”冯大人问道。 江藜往庆伯那里看去，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道：“冯大人。我也不瞒您，这些粮食我就是从官府手里买来的。” 冯大人好像一点儿不惊讶，鼓励的望向江藜，等着她往后继续说。 “其实我们说了慌的，当初对外我们说买粮食的钱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嫁妆，但是您看我们这样的家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银钱。就是有。我上有父母，这东西也应是我父母保存，等我出阁的时候给我置办嫁妆，又怎会任我随意挥霍？”江藜说着渐渐消了紧张，越说越顺溜：“那些买粮食的钱其实是我一个亲戚赌钱赢来的。” 坐在冯大人左手边的少年瞪大眼张着嘴，一副吃惊的模样。就连冯大人也不像之前那样淡定。 “买粮的钱是赌钱来的？”冯大人开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些微的惊讶。 庆伯看了看江藜，心里叹息一声，大小姐就是太过善良了。 江藜深吸几口气，将自己去城里游玩遇到算命先生算出今年会有天灾，她又如何告知旁人无人相信。家里的长辈觉得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做些事情准备好应对灾难。但是手里无钱，于是只好将仅有的百十来两银子给了一个常年赌钱的亲戚，让他去赌钱。 “……我们这也是想尽人事听天命，想着能赢钱就用来买粮食，如果这些钱输光了，那就只能祈祷今年没有干旱了。”江藜说着拍了拍胸脯，庆幸的说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那亲戚赢了钱，又恰好听人说衙门里招短工，他有心打听了一番，竟然是县丞要将粮仓里的陈粮低价卖给外地的酒家。我那亲戚也是个心思活跃的，就找了个外地的行商帮忙把这批粮食买了下来。” 江藜抬头看了看冯大人，有些惴惴的道：“您也知道我们是穷苦的小老百姓，怎么敢跟官老爷斗？我那亲戚担心他买粮的事被县丞他们发现，就把粮食存放在附近的一个小码头的仓库里。后来的县城的干旱越来越严重，我们打听到衙门粮仓里的粮食快要见底了，于是就将我们手里的粮食捐出去了。” 冯大人听了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是听谁说县丞要卖陈粮的？”不止知道卖的是陈粮，就连卖给谁、卖的什么价格都一清二楚，想来透露消息的人应该也是知道详情的人。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江藜指了指门外：“我那亲戚就在外面，大人有什么疑问不妨问他。” 冯大人点了点头，让人将赵亮叫了进来。 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大人物，赵亮心里七上八下的，进门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参，参见大人。”说完砰砰的就磕了好几个响头。 屋子里静了一下，冯大人怔了一会儿才想起让人将赵亮拦住，让他起来回话。 一开始赵亮说话也是磕磕绊绊，乱七八糟。不过冯大人很耐心的引导他，态度很是亲和。可能是冯大人的态度感染了他，他慢慢放松了紧张的心情，答话也开始有模有样起来。 这边没有自己的事情。上首的目光让江藜犹如芒刺在背，她找了个机会退了出来，把大堂留给冯大人他们问话。 出了堂屋门，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江藜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回头看去，大堂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冯大人跟赵亮身上，甚至刚刚一直盯着她的坐在左上首的少年都皱着眉头认真思索赵亮所说的话，好像刚刚她的感觉都是自己臆想似的。 江藜没有发现她转身的一瞬间，少年身后一个低垂着头的少年抬起头，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小姐，怎么样啦？”江藜一进门杏妮就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急急问道。 江藜安抚的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赵亮又没做坏事，冯大人不会找他麻烦的。” 杏妮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总是不踏实：“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在那些当官的眼里就跟地上的蚂蚁似的，抬抬脚轻轻的一踩就碾死了，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你放心，赵亮已经长大了，他知道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冯大人高风亮节，又心怀百姓，不是高知县那样不讲理的。”江藜道。 江春也在旁边劝解着，好不容易才安了杏妮的心。 晌午冯大人他们留在江家吃饭，桌上放着两菜一趟。一盘炒腌菜，一盘凉拌腌菜，一盘腌菜汤。 庆伯端了盆粥出来，给冯大人、两个少年以及专门来陪客的族长各添了一碗粥。歉意的道：“家里只有这些了，还请各位莫要嫌弃。” 族长来的时候还有些惴惴的，这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冯大人，干了快一年了，田地里颗粒无收，就这些野菜还是今年开春的时候阿藜他们几个丫头到处挖的。她们愣是把整个村子附近的野菜都给挖空了，这才能支撑到现在。”想当初江藜他们挖野菜，他还在笑话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到这些不值钱的野草。现在他这心里悔的啊，当初要是挖点儿野菜，说不得他们家每天吃饭也能有一两盘野菜换换味儿了。 虽然吃的是野菜，但是荣婶手艺好，一个野菜三个做法，每样都很清爽可口，冯大人他们吃的也很开心。 吃了饭，冯大人跟里正他们在堂屋喝茶，等着去丈量田地的里正、村长他们回来。 后院，江藜她们无精打采的做着针线，心里记挂着前院的事。好不容易等冯大人他们走了，忙去前院找赵亮，谁知道扑了个空。 江成从门外冲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快去看呀，村长家有人闹起来啦。”声音里的幸灾乐祸很明显。 江春听了眼前一亮：“谁，谁闹起来了。” “好多人都闹起来了，我也不清楚是谁。我爹说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这会儿先不要去村长家领种子，要是被卷到里面去了，会吃亏的。”江成道。 江藜猛的想起早上庆伯说过下晌要去村长家领朝廷下发下来的种子，难道他们已经去啦？ “你看到庆伯没有？”江藜有些心惊的问道。 江成挠了挠头：“啊？庆伯他们已经去了吗？那我去村长家看看。”说完拔腿就跑了。 “哎，”江藜叫了一声，心里实在不放心，带着江春、杏妮他们也跟着追了过去。 远远的就看到村长家门前挤了很多人，隐约还有吵闹声哭喊声传来。 走的近了声音也更加的清晰：“凭什么我五亩地都发冬麦种子，他们两亩地却有大麦跟高粱，这不公平。今儿不给我一个说法，不把种子给我换过来，我还就不走了。” 江藜、江春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声音很是熟悉。 “好像是旁枝叔伯家的小儿子，我们平时叫他祥子哥。”杏妮对村里的人还是熟悉一些，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各家是啥样的种子那都是抓阄抓出来的，当初大家都同意这个法子。你老子亲自来抓的阄，还没两天就想后悔啦，要是不愿意要种子就让你老子自己过来说。”村长有些生气的说道。 江吉祥一副无赖的模样，笑道：“村长你别拿我爹吓唬我。我爹那是不知道你们发个种子还搞特殊待遇，不然打死他我也不会让他去抓这个阄。”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嗡嗡的声音更响了。 “大侄子，发什么种子那都是按抓阄来的，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一个含着怒气的女声反驳道。 声音传来江春瞪大了眼睛，叫道：“是我娘。”说着挤开人群往屋里奔去。 江藜、杏妮跟在她身后都往屋里去了。 屋里江春她娘、庆伯他们站在右边，一个穿着破褂子，抖着腿的男子、七叔公他们站在左边，双方呈对峙状。里正、村长站在堂屋中央，手里还拿着账册在记账。 堂屋正中央散落了一地的高粱、冬麦种子。 庆伯见她们闯了进了，眉毛紧紧的皱着一起，低声道：“你们来这里干啥，快些回去。” 江藜心里有了谱，但是还很好奇事情怎么闹成这样的，站到庆伯身后，低声保证啥也不说，而这边对方又开始咄咄逼人，庆伯无暇顾及她们几个小姑娘，只叮嘱她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开口，这事交给他来处理。 江藜几个点头表示明白，站在后面听江铁柱讲解事情的缘由经过。 听完江春恨恨的跺脚：“欺人太甚！” 杏妮也直皱眉，她心地善良不懂骂人，但也觉得七叔公、祥子哥他们这样做不对，很不赞同的看着对方。 眼看着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江吉祥隐隐有些得意的挺了挺胸膛，目光一一扫过庆伯、江春她娘、江春等人，最后落在江藜身上带着些许恶意。 前世这样的目光见的多了，江藜一瞬间就分辨出这事应该还是针对她的，只不过因为她身上没有什么能拿出来攻讦的，所以就开始从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七叔公，不知道王宗水、江有才的身子如何了？”江藜声音甜甜的问道，满意的看到七叔公脸上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