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永夜
“湄师姐醒了!” 天地混沌退去,大梦初醒。 有期的面庞近在咫尺,只是看上去似乎比他还是遥夜时清瘦了些,脸色苍白了些,嘴边的笑勾得僵有些。待到他另一手中的冥火消失,我才发觉,原来我正坐在自家榻上,被他一手托住肩膀,拥在怀里。 正迷茫未回,又听到有期焦急的声音:“师姐,你怎样了?” 我这才回神,盯着他脸上那条绫,想起什么,心中有些酸楚:“有期……” 他轻轻道:“我在。” 这是他,他就在这里。 我情不自禁往上一挺,死死环住他的脖颈。 一时万千喜怒哀乐尽数涌上心头,脑中一会是幻境中他同陆月说的那些话,一会是晗幽的那块铜牌,一会又忆得远些,是那日他将羊脂白玉佩还给我的情景。 “我好怕……好怕你们都不要我了……你、师父,都讨厌我,你们都想把我、都想把我丢开……”话一出口便同泪水揉在一起,我呜咽得说不清楚,干脆就勾着他脖子不再说了。他只要真真切切还在,怎样都好。 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温柔的安慰就在耳畔:“那些是梦,没有人会抛弃你的。师父已听闻消息,晚些就会回来。” 我抽噎着:“那、那个白玉佩还在不在?我好像把它给砸了……” 他鬼使神差般从衣衽中拿出:“在这。” 那确实是梦,这块玉佩还在,我没有砸。 我想将玉佩接过,这才慢慢放开他,未料刚脱此怀又入一怀,怀怀相扣无休无止,小车子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死死将我扒住,泪花和海水立马融成一团:“湄师姐,师姐你终于醒了!麻将还没打完你就倒下去,那些长老都说你神魂已离,不好救,我就知道他们果然都是骗人的!呜呜哇……”抓住我衣袂胡乱抹她的眼泪鼻涕。 我这个刚捡回命来的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又没断气,你湄师姐坚强着呢。”顺便接过有期的玉佩放在床头。 有期很适时地将我往旁边扶一扶,至少小车子的眼泪鼻涕不会乱抹。 在海中,泪早已随浪而逝,可眼圈的红肿是消不了的,眼睛肿着,委实不太好看。我下意识想去揉揉,只是还用不着我,面前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已轻轻触上我的眼角。 就好像,他在看我的眼睛。 就好像,他还是许久之前的他,也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 指尖在眼角滑过,他微微一笑,身体似乎有点晃:“没事了,那不要哭丧着脸,笑一笑吧。” 纵然他看不见,可我笑还是不笑,他也知道。 我一面答应,一面理好表情,听他的话,像他那样露出微笑。 遥夜以前就很喜欢看到神女喜笑颜开的模样,我现在笑给他看,他应会高兴的吧? 他的身子有些颤,一手抚上我的脸。那只手十分轻柔,或者说,十分乏力,如西山上空悬的残月。 “我的……湄……” 伴着虚弱的话语,那只手刹那便垂落下去。他的身躯也撑不住了,倒在我膝上,然后,再没有什么声息。 我怔怔地望着他方才立身的虚空。 膝上多的他的重量,很沉、很沉。 斗转星移,云水时光,我还是第一次觉着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凄凉。将昏过去的有期扶到床上后,我张皇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还是小车子及时将冰块脸叫来,就着有期那脉把一把。 冰块脸一把脉,眉一凝;再一把,脸色更差了。把了小半个时辰,起身便问:“他为何会去燃烧自身魂魄?!” 我哑然,霎时灵明尽空。 幻境中,有期手中的冥火,莫非…… 小车子一面抹泪一面道:“有期师兄说,只有这样可以把师姐从梦中唤醒……他明明说不会有事的……” 冰块脸面对她是怒不起来的:“我说了,湄师妹神魂是被极强魔物所缚,要救人须从长计议,他——”末了只是摇头,“燃烧魂魄确可招魂,可他如此行事,也实在太冒险。” 我听到自己呆呆地问:“那,有期几时能醒来?” 冰块脸又看察了有期片刻,才道:“今晚便可醒来。魂魄有损但不大,只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他不会连躺几日,我稍有松气;可这个未知的后果,也让我有几分后怕。但他既能那么快醒来,这后果应不会太严重,无非是多风寒几日之类吧。 晗幽座下两名弟子连连出事,前来围观的仙门群众数不胜数,里三层外三层,不过都给我的一道障挡在外面,是以连陆月归雁都只能干着急。可若放开那法障,仙门八卦分子鱼贯而入,那还了得,我只得让冰块脸出去时说一声,免得她们太过担心。 待到半夜晗幽自魔树亲自回来关心自家多灾多难的徒儿时,围观群众业已散去,目测关于此事的流言不晓得传了多少种版本。他好生又将有期检查了会,也确认虽有损伤但不严重,我方才更加放心。今晚还有魔树事宜,晗幽耽误不得,匆匆看过之后,给我留下一张挺厉害的驱魔符,又迅速离开。
约略是丑时,我同周公将见未见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床榻上的动静。睁眼便见着挺尸的有期坐起了身子,于是我立马让周公滚回去,飞快步到他床前坐下,扶住他:“有期。” 他似乎同我之前一般尚在迷茫,以手指碰了碰脸上那条黑绫,很是迟疑:“我……醒了?” “你若没醒,那是哪条鱼在同我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挺有中气,果然是伤得不重,我这才真真放心下来,“那个,你饿不饿,渴不渴?” 他这个迷茫实在久了些,我就坐在他面前,他的脸左转右转,愣是没对上我的眼;他也没有回我的话,而是继续迷茫地抚那条黑绫,复又摸摸耳朵,神色似乎有点凝重。 我忽然开始担心他那一丢丢魂魄把脑袋一块给烧坏了,按住他肩膀摇了摇:“有期,你在找什么?我就在这。” 他恍然一般,像是终于寻到我,浅浅一笑:“我……我在找玉佩,不知到哪去了。” 今日我受的惊吓颇多,却只有这个惊吓真正将我惊住。 那个白玉佩先前被我放在床头,现在还好好地躺在床头,且就在有期枕畔不足两寸之地。他方才寻觅了那许久,竟会没有找到。 有期似觉气氛不对,又忙忙改口:“呃,寻不到那个玉佩也不打紧。我那个,有些渴,师姐可否给我些水?” 海水自然不能喝,我连忙跑到桌前斟了杯海中茶,又端到他面前来。 他伸手来欲接过,手却抬得太低,只碰到了我的衣袖,再一点点摸索上去,才摸到那杯茶,接过去。 自始至终,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待他饮尽,我再顾不得被我打翻的杯盏,猛地上前捧住他的脸,唇齿间发出颤颤的声音:“有期,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你看看我。” 我看不出他是在发呆,还是在继续迷茫,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我宁可他是真的在发呆或者迷茫。 他的手一番乱动,终于摸到了床头的玉佩,身子随之略略一僵,过了半晌,才勉强对我笑了笑:“无妨,不过是烧伤了些许魂魄,并不会危及性命,你……别太担心。” 我决计不听他的鬼话,捧着他的脸,拇指在黑绫上轻轻拭过:“你又看不见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