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黑白边界在线阅读 - 第十四章 小唯的哀伤

第十四章 小唯的哀伤

    再探小唯,已是三日后秋凉初起。医院里人头潺动,像春节前夕采购年货似的排着长龙。我越过拥挤的人群,乘电梯直往十八层的重症监护室去。敏浩跟在旁边,有意的替我挡住摩肩擦踵的行人。

    长长的走廊依旧清冷,休息区浅蓝色的塑料坐椅,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连重症监护室门口也没有我们熟悉的身影,只在临近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便衣的年轻小伙,低着头,正在玩手机。他抬头快速的扫了一眼我们的逼近,然后又镇定的继续忙活去了。

    我透过重症监护室门上的玻璃,看到小唯依然安静躺在里面的身影,那些七七八八的管子把她缠得好像一棵老树根。暴露在视野之下的伤痕,似乎因羞于见人而稍有所变淡。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药物的作用,她依然安静的沉睡着,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在医院这天天迎来送往的空间里,天堂地狱常是一线之间。有人带着希望来,带着失望走;有人带着失望来,带着希望走;最差的,是带着希望来,带着绝望走。在这里,幸运的,重生了;不幸的,落叶归根。而今小唯躺在我里,我不知道她具体会属于幸运还是不幸。

    四周飘雪一般的寂静,同医生的脸孔一样冰冷。偶尔零零落落路过的行人,就算对话,也是简单的三言两语。我不知道该找谁去打探,或者谁能告诉我答案,身边这个唯一熟悉的男人,此时也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俩都有同样的疑问:“难道阿微还没回来吗?”

    “先坐着等会看吧!”我对敏浩说。随及在离那个“低头族”小伙不远的椅子上坐下。他轻轻侧过头瞟了我们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医院似乎注定就是个压抑的地方,无论多么能谈笑风生的人,到了这里,也会不自觉的变得静默。我们两人中规中距的坐着,四目相对,眼波流转,竟都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还是我先找到话题。

    “真的不回去了么?”

    “嗯,不去。”

    敏浩点头,目光平静。

    “哦!”

    我点头微笑了下,脑袋又像久未进行垃圾清理的安桌手机。

    “你反对吗?”他问。

    晶亮的眸子盯着我,很期待听到我否定的表情。

    “什么?”

    “让我留下来好吗?”

    他一语双关,目光里竟有几分卑微和胆怯。

    “你自己决定。”

    我轻笑,他的目光让我狠不下心来说不。经历了那晚他的敞开心扉,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抵触他,而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我真高兴!”他说。笑意瞬间盈在眼底,轻轻拉过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的手指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心抽回来。只是把头调过来,落寞的看着前方。

    “还是找医生问问吧!”我提议。默许了他的行为,心里有些难受,想尽早结束。

    “不要,难得你这么温顺,别让人来打扰我。”

    他浅笑着,虽然是调侃的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极为认真。我沉默的态度让他更觉得是在默认,另一只手绕过我肩头把我揽了过去。这种相依的姿势,在旁人看来我们定是对亲密无间的小情侣。

    我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子聪,你若泉下有知,是该欣慰还是嫉妒?”

    在我们的体温终于将那透凉的塑料椅子捂暖和后,终于看到阿微带着一脸大大小小的淤青回来了。她神情凝重地低着头,脚步沉重得像戴着脚镣的囚徒,我努力确认了好久。

    “阿微姐!”我赶紧站起来招呼。

    她诧异的抬起头,迎着我期待的目光走过来,讷讷的看着我,像尊还没被启动程式的雕塑。我知道,她在回忆何时见过我。

    “你这是?”

    我指着她脸上的淤青深为不解。她勉强笑了一下,在我旁边坐下来。

    “没事,不小心撞的”,她避开我的目光。我知道她在撒谎,但又不方便拆穿她的谎言,只好“哦”了一声,与敏浩对望一眼,又陷入了无限的词穷。

    “你们是小唯学校的老师吗?”

    各自静默了一会,阿微侧头问我。

    “不,我是她———朋友”。我像收到程序执行指令的计算机,飞速搜寻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和小唯的关系。

    “朋友?”她狐疑的打量了我一下,显然很不理解她的女儿怎么交了我这么大的一个朋友,反倒觉得我更像一个别有用心的女骗子。

    “嗯,我叫尹陌桑,小唯周末常在我那住的。”

    她凌厉的目光像把唾满毒液的刀子,看得我浑身发毛,所以我赶紧补充解释。

    “原来是你啊,meimei。”

    她算是理解了我所讲的“朋友”,原来是一直在资助他女儿的“恩人”,态度也立刻热情起来。随即又敏感的瞟了敏浩一眼,像我带来的这个人可能是参与她女儿性侵的犯罪分子。

    “他是我朋友。”

    我在心里别扭了好久,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现在和他的关系。敏浩显然不乐意这个称呼,拧着眉,苦大仇深的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像遭遇日本侵华的中国人摇旗呐喊着主权问题。事实证明,对于感情他真的很小气。

    我瞥他一眼,外人在场不好搏他的面子,虽然不自在,也还是忍住了没反抗。

    阿微告诉我,小唯已经醒过来了,但是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加之被注射了毒品,她身体已经有了毒瘾。我见她布满血丝的双眼非常的落寞,是一个母亲恨不得代替孩子承受伤痛的慈祥。这种眼神,两年多前我妈眼里也常闪烁着。

    “哎,她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心疼的说。

    阿微的怒气瞬间升腾了起来,像在枯黄的森林里放了一把火,要烧得漫山遍野全是焦黑的灰烬。而时刻,它正在她的眼里毁天灭地般的蔓延。

    “肯定是那个畜牲害的!”

    她愤怒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看着有些渗人。

    “谁?”我疑问的眼神在她熊熊的烈火里扑腾着,像一滴无力的甘露,更像是个隔岸观火的看客。事实上,我确实也是在隔岸观火,尽管我有些害怕。

    “meimei,你是不知道……那个畜牲———他常年吃喝嫖赌。喝醉了,回到家就打骂我们娘俩,赌输了,回来更是要拿我们娘俩出气。你看我身上这些伤!”她轻轻镣起袖子,露出累累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疤痕来。

    我倒抽一口凉气,很同情的看着她。敏浩也自觉的把揽在我肩上的手拿开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不适合秀恩爱。

    阿微的眼里噙满心酸,喉咙里像刚吞下了一把泥沙,陷入深远悠长的回忆里。愤怒、悲泣与无奈掺杂着,像混泥土的城墙张开嘴在讲述它久经岁月风霜的血泪史。

    她说:“小唯还只有四五岁时,有一次他不知在外面欠了多少钱,债主追上门来,拿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叫嚣着两天后他再不还钱,就要把他手脚全都坎断。那个狠心的畜牲,为了自己能够活命,居然趁我不注意时哄了孩子出去准备便卖。你说,这样的畜牲,他……”她像被人扼紧了喉咙,再也无法继续讲述下去,只剩下不停掉落的泪水在拼命的挣扎和抗议。

    我们都大致明白了她的处境,为她痛心的同时,更多的是为她婉惜。

    “你就没想过报警吗?”我问,不相信她居然会那么愚昧。

    她冷笑了一下,给了我一个让我能够理解她的回答:“报警?他那样的流氓,先别说警察来抓得住抓不住他,怕警察还没来,我们娘俩早死在他手里了。再有,他拿我的家人威胁我,我怎么敢报警?”

    “那怎么不离婚呢?”我又问,她的讲述已经告诉我们她所谓的“畜牲”就是她的丈夫。

    “小唯六岁就离了。可是他还是三天两头的上门来sao扰,要我给他钱。不给,他就砸家里的东西,打我,打孩子。起初,每次给他几十,再后来,就是几百。渐渐的,他的口味越来越大,常常上家里来讨要。我没有办法,便带着孩子四处搬迁,以求躲避他,可惜要不了多久便又被他找到。没办法,我只好让孩子住进学校里,想着那里人多,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乱来,自己也可以出去多挣些钱。”

    我终于明白了小唯周末和放假都总是不回家的原因,她那张紧得像保险柜的嘴里深深的隐藏着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令她恐惧和不想面对的秘密。

    “姐,你别怪我冒昧,那天你气冲冲的出去,就是去找他算帐的吧?”我很好奇的追问。

    敏浩在旁边静听着,一言不发。我想他并不擅长于这样的谈话。

    “对,我女儿今天这样子,一定是拜他所赐。我不找他找谁?”她眸子里的火又燃了起来,像一座积畜千年的活火山。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问。

    她愤愤讲述着她的推测:“我们娘俩都规规距距的做人,若不是他惹的事,孩子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被糟蹋!”说到“糟蹋”两个字,她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声音越发的哽咽,像被人捏住了咽喉,两行热泪快速的滑落在脸上。她赶紧用手擦了擦。

    “那你脸上这些伤,也是被他打的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

    她摇摇头道:“不,我没找到他。这些伤是我后面的男人打的。”

    她的话语无限凄凉,带着无奈与无能为力的自责,还有如暗夜般爬满眉稍的不甘。

    我终于看清了笼罩在小唯身上那团黑色暗影的来源。它像一团黑雾,被包裹在长期的纵容和逃避里,布满着懦弱、愚蠢与不甘。它是那样恣意的滋长着,湿答答的手指随意的扶过她们母女,恶魔一样张狂的笑,睁着鬼一样血红的眼睛。她们缩在角落里不敢反抗,只好伺俸着它,逃避着它。

    “你应该早点报警的!这样的人,你越容忍他,他越得寸进尺。”我愤愤不平的开导她。

    突然感觉走廊上有一道很炽热的光线正对着我们,我敏感的侧过头,恍惚看见有人快速收起相机慌张走出去的样子。我目光迟疑了一下,正想站起来追出去看个究竟,一直看手机的小伙已经敏捷的跟上去了。我以为拍照的是狗仔,所以没在意,又继续坐了下来。

    “怎么了?”敏浩顺着我的目光问。

    “没事。”我轻轻摇头,并不打算解释。

    “刚坐在这里的那个是警察吗?”我问阿微。

    “对。”她瞥了刚空出来的位置一眼说。

    我更意识到了小唯案子的严重性,所以没再说有关的话来刺激她。又陪她坐了会,寻问了些医药费用方面的问题,便带着敏浩离开了。临走时,我将钱包里的几百块现金全掏出来给了她。

    回程的路上,依然是敏浩很敬业的充当着专人司机,我闲坐在副驾上,乏味的看着满大街早已滥熟于心的街景。老鹰那边一直没给我回复,我也不想打电话去催促。天边远去的鸟群,点缀着金色的夕阳,像新娘的红妆。而我的心却灰着,像一抹移动的烟尘,席卷着漫街的白色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