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李玖虽说是养在太后宫里的，可细究起来，当初可是被圣上抱进皇宫的，这两者之间可是天差地别。 单不说一个敬王府郡主的身份，在宫里时圣上对李玖的溺爱可是六宫妃嫔有目共睹的，不然宫里那些关于李玖的流言也不会那般横飞。 李玖还住在宫里时，曾在宴席间得过圣上递的一块玉，本以为是普通的玉佩，后来才晓得这是随意进出宫里的玉牌。譬如此时圣上于信和殿养病，后宫妃嫔无召一律不得入内，李玖拿着玉佩就能畅通无阻地去信和殿求见今上。 听了李玖一番话，原本笑容可掬的良妃瞬间收了笑容，过了许久方把扭曲的面色调整成微笑大方的模样，笑着与李玖打趣，大抵是些夸赞李玖的场面话。 “郡主若等不得，不如先去信和殿那边，想来太后是不会随意怪罪的！” 周嬷嬷在一旁含笑不语，等到良妃说完方回了一句。李玖养在慈安殿时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周嬷嬷负责打点，两人纵然不是主仆也有着几分情分。 一边的良妃听到这里，暗自攥紧了手里的锦帕，忍不住插嘴。 “听周嬷嬷的意思，似乎是可以先行离去了？我看其他姐妹也有身体不好的，待的时间长了怕是不利，今日日头正毒，也不见风，这……” 李玖看了一眼慈安殿中庭，被高大乔木遮掩，密密实实透不进一缕阳光。实在不解良妃如何出口这样一个称不上精妙的借口。 周嬷嬷面色不变，只眼里流出些微的笑意，打量了一番偷听的妃嫔，这才对着良妃娘娘行礼。 “这老奴可不敢决定，若是太后醒了不见请安的各宫娘娘，老奴可不敢担待。” 良妃攥紧手里的帕子，只扯得帕子发出指甲刮在上面的声音。眼见良妃吃瘪，李玖暗中勾了勾唇角，对着周嬷嬷又聊了两句嘱咐她待会儿过来，就领着明理要先去信和殿请安。 旁观的妃嫔看得真真的，也是她们忘了，李玖居于宫里时圣上对她多宠溺，可比她们这群深宫浮沉的妇人强多了。这样的李玖，哪轮得到她们拿捏呢！ 慈安殿离信和殿挺远，宫里的软纱辇车行了半刻钟有余，才把李玖送来了信和殿。李玖下了辇车，对着信和殿巍峨宫殿一时有些出神。幼时伯父会时常把她抱来询问一下平日生活，或者考较功课。 现在再看信和殿，和幼时记忆里高大巍峨的宫殿却是没什么不同！ 近日宫中防务由金吾卫负责，信和殿前守了五十金吾卫，领头的是金吾卫的左将军赵令。李玖与这赵令也不熟悉，只知他是边州都护府换防回调的将军，反常地不愿入羽林卫而进了金吾卫。 李玖正打算上前，却被明理拉着。明理小心地看着四下无人，就想把慈安殿捡起的物件给李玖，心里还存着让圣上为自家郡主做主严惩搞鬼人的心思。 “郡主，你带进去吧！” 进信和殿若是能随意带进去东西就好了，李玖忍不住发笑，推开明理一直往她袖袋里塞的手，皱眉瞪她一眼。 “别闹，此事我自有打算，用不着你来替我想法子。” 因为信和殿不许随意进侍女宫人，李玖把明理留在外面，自个儿整理了袖角衣摆，踏上信和殿的台阶。 守卫的人早知李玖要来，此时也不会拦截。赵令给她抱拳行了一礼，满是胡茬的坚毅脸庞，柔和起来也是气势汹汹。 “九郡主来了，司公公吩咐过了，您来了就请直接入内，不必通传。还说，圣上一直在等您呢！” 李玖点头，抽出怀里的锦袖，放置在一旁的兵器架上，这才进了半阖的信和殿殿门。信和殿除守将外不得携尺兵入内，李玖身上的锦袖剑也是要摘下的。 入了大殿，扑面而来一股龙涎香的独特味道，掺杂着浓郁的药香，混合成颇为特殊的味道，不难闻，却让李玖皱紧长眉。她猜出了那日的事纵有结果，也会对伯父有所打击，不想伯父竟然会病成这般模样。 即使不愿承认，李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伯父对母亲用情至深，远比那远戍西北的父亲来的深刻。 司公公与五六宫人守在宫殿门口，看到李玖进来立刻笑盈盈地迎上去，就把她引入信和殿的内殿。绕过一扇十二扇的锦绣翠屏，掀起层层叠叠的明黄色幔帐，李玖抬头看到了斜倚在榻上的人。 自己的伯父斜倚在榻上，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看着折子，面前摆着一张长条矮桌，放了两摞的奏折和纸墨笔砚。狻猊熏炉冒着缭绕的烟气，李玖透过烟气去看那面容苍白模糊的伯父。明黄色的外袍系得松松垮垮，露出半截同色的中衣，长发未束，就那么懒散得披在一边。 许是觉察到他来了，放下奏折抬起头来，李玖瞬间便觉得自己惶然无措起来。那双威严的眼睛扫过自己，让她无法将面前的人与敬王妃墓前那个温和哀伤的男人放在一起。 “小九来了，怎么这般迟？” 男人的思绪把李玖的想法拉回来，看清伯父眼里的戏谑，李玖这才赶紧行礼，暗中埋怨自己在瞎想什么。 “阿玖请圣上金安，圣上万福！” 伯父点头，伸手唤她起身，而后招呼一旁的司公公把榻上的矮桌清走，略微坐直了身子，挥手来让李玖坐在自己身边。 “不必拘着了，来得晚可是在太后那里耽搁久了？孤听说玉衡现在慈安殿将养。” 李玖收敛了心神，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榻下的一把小杌子上，望着神情疲倦但是看着心情不错的圣上。 “今日祖母起得晚了，阿玖还不曾见到祖母就来与伯父请安了，待会儿出了信和殿再去给祖母请安。” 即使在信和殿，李玖对着伯父也紧张不起来，语气轻松地对着九五至尊的男人聊天，如普通的父女一般。 “伯父的身体，可好些了？” 李玖最想问的还是圣上的身体，上次桃林墓香烛青烟，即使是有心人算计对伯父而言，想来也是有影响的。不然原本一点儿小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不能处理朝政。 “好多了，这几日已经能处理些紧急的军务，想来过段时日就能大好。” 信和殿内室本来明亮，只是圣上选的角落不好，透不进阳光莫名使人觉得难受。李玖仰面看他平淡地说着朝政，忍不住心疼。棠朝边疆过长，四方皆是蛮夷，虽敬重棠朝大国不敢轻易进犯，但时不时的侵扰也够让人窝心。 “还有两位丞相在呢，伯父不如先养好身子，身子最紧要啊！” 圣上忽然倾身，伏下来摸着李玖的额发，未束的长发倾泻，李玖眼睛一转便看到黑发间夹杂的白发，心中一酸。 敬王妃早逝，敬王戍边不归，李玖从不曾体验过看父母长辈青丝白发的感慨。如今见到父亲般的伯父，也不知不觉添了许多白发，怎么能耐住内心的悸动。 “小九这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以前可是和玉衡打起来都不会哭的啊，今日莫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李玖幼时调皮，除了在敬王府为所欲为就是在皇宫为所欲为，当时宫里孩子不多，长公主的孩子不常入宫，李玖进宫向来只有李玉衡一个玩伴。那时两人一般娇纵，动不动就要打起来。 最后常常是滚得满身泥土，灰头土脸地去找人评理。这样的场景，今上遇到过许多次，当然记得清楚。两个滚得一身狼狈的小孩，谁也不肯先哭出来承认自己错了，拼命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人。 李玖听不清耳边的调侃，忍住想要去扯今上袍袖的手，吸着鼻子把涌上眼眶的湿润压回去。不敢与人对视。 “阿玖失仪，伯父勿怪！” 今上忽然笑了出来，一手在她肩膀捏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堪堪擦过李玖的侧脸，最后又收了回去。 “有什么好怪的，小九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给了孤的见面礼，孤也没怪罪啊！倒是后宫的妃嫔，小九可要好好防备……” 提起第一次的见面礼，李玖的脸色憋不住红了红。太后也常在无人时调侃，大致是满月宴尿了天子一身，可说是最让李玖脸红的。奈何事情太早，她想挽回也无可奈何。 今上提到后宫的妃嫔，一瞬间冷下面色，似有颇多不满。李玖仔细地看着，揣测这大概是有后妃碰到了不能碰的东西。 “伯父还提旧事，司公公就在外殿，若是被他听去我可怎么出去。伯父就别说了，全当给小九留点颜面，不好么？” 不愿说后妃的话，李玖顺着今上的前半句说着，摆出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惹得今上笑得更加开怀。 “小九尚不知道吧，你满月宴那次，司公公可一直跟在孤身边呢！” 李玖的脸僵了僵，她是真得不知道。本以为只有几个亲密人知道，却原来还有几个宫人仆隶，这下可是丢人了！ 李玖在信和殿待了近两个时辰，与今上聊些有的没的，直到司公公端来了午膳前的汤药，李玖才记起来还没和太后请安。这下她可慌了，连忙告罪，紧赶着去给太后请安赔罪。 明理在信和殿外等的心急，眼见殿前的守卫都换了一班，也不见李玖出来，想上去问问又害怕那群执剑而立的金吾卫，焦躁地跺脚等着。 眼瞧着都等得饿了，才见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李玖从那缝里走出来。明理当场要惊喜地冲上去，问问她为何现在才出来，走了几步又生生停下，看自家群主取了武器架上的锦袖，匆匆下了台阶。 “郡主，您总算出来了，奴婢在这儿都等急了！” 李玖在信和殿熏得一身的龙涎香，几乎都要盖过了身上原本的草木香，闻言瞥了明理一眼，将人拉着走出金吾卫的视线。 “说了在宫里少说话，可是又没记下？当心嬷嬷知道了罚你月银。” 诈和了明理，李玖这才上了辇车，赶紧去了慈安殿请安，顺路给李玉衡捎去她喜欢的吃食。在路上明理一直小步跟着，李玖稍微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一块手帕。手帕里包裹着一块并不圆润的石头。 石头握在手里，李玖忍不住皱眉，究竟是后宫哪位，才会把火气泄在自己身上，用的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