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夜 绿杨烟外晓寒轻
卓州向郡棠鸿城。罗锐正坐在书房中研究舆图,沙雁娘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阿锐!”罗锐无奈地抬起头:“我说沙娘子,你能不能别老是这么叫我,你看看大家看你我的眼神,我倒是无妨,可于你名声不利啊!”沙雁娘嘻嘻一笑,一掀衣摆在他对面盘膝坐下:“罗副总管最好面子,儿懂得。喏,看看这个,新鲜出炉的喜信。”“哦哟?是什么喜信能让我们的沙娘子如此开心?”罗锐笑着接过她递来的信札。 他本以为又是哪里传来的战胜奏报,没想到展开一看,竟是白檀亲笔写的东楼月和林上雪订立婚约的消息,顿时喜上眉梢:“这是——等大业一成我们就能吃喜宴了么?”“是吖!”雁娘一双眼睛笑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两人正在说笑,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斥侯高声的呼喊:“报!!城西二十里来了一队打着金龙大纛旗的人马!”“呵,白宴好胆色,竟敢来此自投罗网!”罗锐将信往桌上“啪”地一拍,冷声道,“再探!” “诺!” “既然南皇驾到,我们可得为他备下一份大礼。”沙雁娘似笑非笑地望向窗外。 “正有此意。”罗锐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双臂,转了转手腕,迈开大步朝正厅而去。 ======================================================================== 罗锐走到正厅时,他麾下大小将领都已到齐,分立两厢,军容整肃。罗锐满意地点点头,来到厅上,扫视一周后,方悠悠开口:“诸位,方才某接到探报,说南皇白宴带领一队残兵正往棠鸿城而来,这才紧急召集大家前来。南皇屈驾前来,吾等岂能不以大礼相迎?”众将纷纷笑道:“副总管所言极是。”罗锐略一思索,抬手点了四个人出来:“卫明,曹果,马佳,蔺无忧,你们分别持某令箭前往东西南北四门,撤下罗字大旗,一律换上原守将井字旗,城上士兵千万嘱咐好,等南皇入得瓮城,即刻关闭城门,我们来个‘瓮中捉鳖’!”“得令!”四人出列行礼,接了令箭,各自前往罗锐给自己划分的城门布置不提,单说罗锐派了四人去准备“迎接”白宴,自己却突然锁紧了眉头。 “副总管有何难处?”沙雁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家母之前被罗音那混账挟持,他死后,家母就下落不明,都怪某出征前未将家中安排妥当,这才……唉……”罗锐一脸自责,叹息道。沙雁娘闻言,脸上也露出忧色:“伯母她若是有确切消息也就算了,现在只怕白宴等人将她秘密扣押,以备将来要挟我们……”“仆以为白宴并无那个心机,现在也不会有那个能力,”罗锐左手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突然发话,语气里充满了肯定,“老夫人现在定不在白宴手上,否则,他们何必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逃窜?若他们真以老夫人为质,以大王与成总管的性子,怎么会放任不管?”罗锐微微舒了口气:“只是不知母亲现在何处,某总也放心不下。” “副总管若放心,此事就交予仆来办,一定探出老夫人下落。”中年人面色平淡,不卑不亢直视罗锐。 罗锐笑了:“邢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先生办事,锐一向放心。如此,锐先行谢过先生了!” ======================================================================= “圣人,前方便是井驰驻守的棠鸿城了,圣人可以在城中稍稍歇息,我们再做打算。”白楠轻磕马镫,催促坐骑快走两步,来到白宴的马侧禀报。白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连日来的奔波让他原本就不甚强健的身体愈发羸弱,加之一直没有白榕等人的音讯,心知凶多吉少,对林上雪和白檀的恨意层层叠加,亟需一个恰当的时机发泄出来。他一生顺遂,生下来就是长子嫡孙,其父继承大统之后他就直接被封为皇太子,底下一众兄弟也不曾生出夺嫡之心,待其父驾崩,他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南国,祖辈贤明,给他留下了满朝忠贤,倒也让他浑浑噩噩当了多年太平天子,直到他越来越偏信佞臣,南国才开始渐渐呈现颓败之象。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经历过战争,更没有亲眼见证一个个儿女的死亡。死亡这个词,曾经离他很遥远,如今却近在咫尺,使他夜不能寐。 这几日,大家早已习惯了白宴的沉默,事实上,他们也无话可说。一路收拾着残兵败将仓皇逃来,众人都对白宴失望到了极点,他一路上只顾着担心自己的皇位,心疼自己的儿女,从来不见对这些一直不离不弃追随于他的臣子们有半分关切体恤,不曾对未来有过半分规划,如此,怎堪为一国之君?不少人心里都打起了鼓,有了退缩之意。后来,成训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背着白宴敲打了众人一番,这才勉强稳住了人心,而这一切,白宴一无所知。 时至正午,原本热辣辣照着大地的太阳被云层遮挡,天气不再酷热难当,不时还有微风温柔拂过脸颊,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白宴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到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成训见状,一挥手示意众人停下休息。内侍扶了白宴下马,白宴颤颤巍巍来到一棵树下,慢吞吞坐了下来,向后倚在树上闭目养神,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如今老态尽显,不过几日的工夫,头发就白了一半,众人看在眼里,不由都在心中暗自寻思:圣人终究还是老了,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这江山将来会落入谁手?成训的伤还未痊愈,幸好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壮,这才没有在淋了那样一场大雨之后病倒,此刻他面对白宴坐着,一边让扈从为他上药,一边和白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嗖”,一把飞刀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朝着白宴方向而去,却在中途被成训抬手截下。“何方宵小!”他怒喝一声,按剑而起。“老将军宝刀未老,可喜,可贺呀!”林中有人言笑晏晏,轻轻鼓着掌走了出来。成训定睛一看,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眉眼弯弯,生来带笑,肤色白皙,手指瘦长,身穿白练上襦,烟灰棋纹锦下裳,外罩一件绿色鸟纹印花纱袍,足踏一双桐木屐,宽袍缓带,十分的风流姿态。“休得往前!”成训不为所动,虎目圆睁,沉声警告。那人竟十分听话地停住了脚步,举手齐眉,躬身长揖:“臣乃北帝驾下‘蚁王’穆文斐,奉北帝之旨前来协助圣人。”白宴倏地睁开眼睛,目光如电,逼视着他:“你说你是谁?” “臣穆文斐。” “好大胆!陷我儿凤雏于叛逆营中,尔还有脸来见朕么!况北帝与朕交恶久矣,此时派人来装什么良善?还不速速离去!”白宴怒斥。 “圣人请看,这是何人。”穆文斐不紧不慢地踱到一旁,将背后之人亮在众人面前。两个灰衣男子押着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他身后,那妇人似是被喂了药,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白宴皱眉:“不过一乡野村妇,有何稀奇!”
“此女夫家姓罗,膝下一子名锐,字藏锋。”穆文斐依然用平缓的语调一一道来,声音不高不低,却不啻于平地响了一个炸雷,巨大的喜悦一时间充斥着白宴这边所有人的头脑。 “这……她是、是罗锐的母亲?”白宴难以置信地问穆文斐,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忽而放声大笑,“哈哈哈!!苍天助我,苍天助我!来人,把这妇人拿下!” “且慢。”几个士兵正要上前,却被穆文斐拦住。 “你这是何意?”白宴不满。 “圣人,这人,可以给你,但是,我们有条件。”穆文斐垂眸理了理衣袖,缓缓道。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在大家面前谈条件——”白宴的内侍出声呵斥。 成训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向穆文斐:“郎君请讲。” “想要此人,简单。吾皇会派人全力协助圣人击溃叛逆,夺回江山,此人亦可作为礼品相赠,只有一条,功成之后,南国需归顺吾皇。不知圣人意下如何啊?”穆文斐笑得像只狐狸,双手悠闲地拢在袖中,眯缝着眼睛看向白宴。 白宴气得脸色发青:“北帝太趁人之危了吧!” “同意与否,全在圣人。成败,亦在此一举。望圣人三思。”穆文斐凉凉说道。 白宴将目光投向成训,成训低头沉思良久,朝他微微颔首,白宴这才开口:“此事,朕应了。” “唰”,一卷帛书在他面前展开,白宴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穆文斐不知何时已经绕过成训来到自己面前,手持帛书,上面铁画银钩写着“降书”二字:“圣人请用玺。” 白宴一愣:“朕已经应允了,你这又是做甚?” “呵,口头之约怎比书面之约来的妥贴?圣人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穆文斐嘲讽一笑。 事已至此,白宴再不能推脱,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阿恪,取朕玉玺来。”那叫阿恪的内侍忙忙从包裹中翻出玉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给他,又取水调了朱砂,盛在一只白瓷碟中。白宴颤抖着双手在帛书末尾盖上了象征帝王身份的印玺,还未及仔细再看一遍帛书,穆文斐就已经收回了手,将帛书刷刷一卷,用丝带缠好,往身后一抛,立刻有蚁人上前接住,拿下去收藏起来。“圣人果然爽快。二八、二九,还不把人送给圣人?”他微微侧脸命令那两个押着罗锐母亲的灰衣人,两人闻言,听话地将她一推,被阿恪接了个正着。 “圣人可是往棠鸿城而去?”穆文斐得了降书,心情大好,话语间就多了几分真诚。 “正是。”白宴有些丧气地坐在树下,心疼着国库里未来可能失去的奇珍异宝。 “那便去吧!记得善用质子,祝圣人马到功成。等吾皇所派援兵一到,就来寻找圣人。京城那边,臣已派人前去送信,想来不久南国众臣就会得到消息。圣人多多保重,臣告退。”说着,一扬广袖,众人只觉一阵轻柔的绿烟飘摇,定睛再看时,穆文斐和一众属下早已在十步开外,身形渐渐隐入树林,寻觅不见。 “君王乃社稷主,岂可昏聩如南灵帝白宴者乎?如此,于国为祸矣。” ——《史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