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七夜 金带连环束战袍
“阿兄,你们说什么呢需要这么久!”林上雪在原地久等不见东楼月和宫无酒回来,策马来寻。东楼月笑笑,站起身来朝她走去:“急什么,眼看天色将晚,此时入谷并不安全,今晚我们便在谷外扎营吧!” 三人并辔而行,聂莞儿已经指挥士兵们整理好了战场,已经在原地等候他们。 东楼月轻磕马镫上前,问道:“聂将军,愁暮峡一切可妥当了?” 聂莞儿点头:“时间紧迫,所以只简单将尸体埋葬,然后立了块大石——司马看可要刻什么字吗?” 他低头略一沉吟:“某亲自来吧。前面带路。” 林上雪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三人来到愁暮峡中,一块大石孤零零立在石壁前,聂莞儿指着石壁前的一片土地点出了那些殉国的北国士兵埋葬的地方。走到大石正前方立定,东楼月手腕一转,凌云铁笔托于掌心,垂眸稍作思索,他上前小半步,运笔如风,大石上火花迸溅,片刻,他收笔直腰,稍稍往旁边一侧身好让林上雪和聂莞儿看清他写下的字。只见那大石之上被他用凌云笔写下了简简单单七个字:“丹心留下青史册”,铁画银钩,十分端正遒劲,比最好的工匠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字还要漂亮,足见功力深厚。上雪举手齐眉,深深鞠躬,以表对他们毅然跳崖的壮举的敬佩。“安息吧。宜都的君王,不值得你们为他做到这一步,但是盈郡郡守想来值得。他和你们参军莫将军的尸骨,某已将他们葬于原山山巅,从此你们永守此山,再不必经历人间苦痛。”留下这么几句话,林上雪认镫上马,和东楼月、聂莞儿一道,出了渐渐开始昏暗下来的愁暮峡。 ===================================================================== 次日卯时,中军聚将鼓响三通,众将到齐,林上雪升坐正中。昨夜派去愁暮峡入口外守夜的两名军兵入帐禀报,说昨晚天黑后,到了亥时中,谷中突然蚊蝇飞行之声骤起,隆隆如雷,声势骇人,他们提心吊胆了一夜不敢入眠,生怕这些要命的虫豸冲出山谷,给大军造成致命的打击。好在这些蚊蝇似乎只在夜幕下的愁暮峡中活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峡谷的时候,谷中就已经悄然无声,仿佛昨夜他们听到的动静都是幻觉一般。 “有意思。”林上雪饶有兴致地笑了,“你们辛苦了,一会儿我们过愁暮峡的时候就坐在辎重车上休息吧!”两名士兵拜谢过她退了下去,林上雪问东楼月:“阿兄,你看我们是否即刻启程?” “不急,”东楼月挑眉,“你就不怕谷中还有不曾散去的蚊蝇?聂将军。”他眼光扫向下方站立的聂莞儿,聂莞儿出列拱手:“司马。” “你去叫人带两条随军的细犬,纵入谷中,查探情况。”东楼月敛了笑,颇为严肃认真地下令。 聂莞儿领了命令下去执行,找了驯养军犬的士兵带了两条灰毛玉石眼的良种细犬去到谷口,一松两条细犬颈上的皮圈,号令一声“去”,两条细犬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愁暮峡。民间有句话来形容一条好的细犬: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四个蹄子一盘蒜。林上雪生性极为爱狗,当年在茂林山庄时就曾饲养过一群品种各异的大小犬只,这军中的细犬皆是她多年行军途中从各地收来,加以训练,作为军犬使用的,有些人不方便前往的地方,全靠这些聪明伶俐的细犬来探虚实。聂莞儿在谷口看着两条细犬跑入,一直过了一半的路程还一直平静无事,便知传言不虚,那些嗜血的蚊蝇只在夜幕降临后出没,白日里都隐藏在暗处,不敢四处活动,于是朝那士兵点点头,士兵将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两条细犬听到指令,立刻掉转了头,狂奔而回,士兵奖励两条狗了一把rou干,将项圈套好,朝聂莞儿欠了欠身,带着两条狗归队。聂莞儿直奔中军帐,将情况一说,林上雪面现喜色,当下决定,即刻拔营出发。 一路走来风平浪静,大军分作了三列,每五排一队,中间走两辆辎重车,从辰时末出发,到走出愁暮峡时,将将午时一刻。前面隐约可见盈郡郡城景城,雍军便在此地安下营盘,稍事休息。 景城上的士兵们远远看到愁暮峡中走出一队人马,纛旗飘扬,上面绣着硕大的一个“林”字,旁边还有不少绣有雍字的旌旗迎风招展,联想到至今未归的郡守常宁和参将莫明,顿时一阵哗然。留守景城的长史李易闻讯登上城楼,观望一阵之后,传下命令,让大家不要慌乱,郡守和参将另有安排,他们只需守好城池就够了。李易心中明镜一样,愁暮峡如此天堑,雍军能毫发无伤顺利通过,那么郡守和参将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但是眼下的情况,他不能将这猜测说出,那样只会使已经动摇的军心迅速崩溃,最终导致盈郡的彻底失守,现在郡守不在,他就是这里所有将士们的主心骨。 思及此,李易定了定神,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加固城防,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敌人。 ===================================================================== 雍军大营。 “阿兄,你说我们杀了盈郡郡守和参将,这盈郡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很平静,甚至城上的防守也不见丝毫混乱,反而更加井井有条了。”林上雪敲敲几案,不解地问东楼月。东楼月停下了手上的掐算,悠悠抬眼看了她一眼:“盈郡有能人,长史李易堪称尘中明珠。”指了指景城的方向,他又道:“兑上离下,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此人有变革之才,可惜啊!” “不能为我所用么?”上雪歪头思考片刻,问。 “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东楼月含笑回道,“得此爻者,安分守己则是非不扰。否则,不必我们出手,有人替你我杀之。” “如今我军兵临城下,安分守己,何其难也!”林上雪击掌一笑,“阿兄之意,某如今只需扰乱他的阵脚,自然有人替某取下这盈郡,可对?” 东楼月微笑颔首:“雪儿甚慧。先前不是有几个投降我们的盈郡府兵么,现在是用上他们的时候了。” ===================================================================== 第二天辰时未到,李易便接到汇报说雍军已经来到城下,他放下手中舆图,轻轻吐了一口气,大步朝城墙方向走去。登上城楼,李易手扶垛口往外一看,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承认雍军单从气象上就能碾压己方军队。城下的士兵们一个个盔明甲亮,精神饱满,一面面大旗在晨风中嚣张地舞动着,猎猎作响,正中大纛旗下并辔而立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马上两人俱是一身银甲,一个穿紫袍,一个穿青袍,一眼望去,气度不凡。这便是鼎鼎大名的林上雪和东楼月了。李易心中暗道,眼底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革卦之人,就是他。”东楼月朝城墙上扬扬下巴,林上雪顺着他的指引看到了那个看上去颇为孱弱的青年儒生,难以相信,这一派弱不禁风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变动时局的巨大力量,但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 “此人若不能用,必得除之,否则将是莫大的隐患。”东楼月低声道。 “阿兄,你这种想法,与当初想要灭我林氏的明盛又有什么区别呢?”上雪不赞成地皱眉。 “林氏属屯卦,林未成森,旁人不可妄动,妄动则凶。而革卦不同,自动则凶。这么说,你可明白?”见她点头,他这才勾了勾嘴角,重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城墙上。 林上雪催马上前两步,高声问道:“城上站立者,可是盈郡长史李易?”李易略一点头作为回应,上雪朗声一笑,突然换了一种循循劝诱的语气:“李郎有不世之才,安能蹀躞于一城一郡之内,不得奋飞!如今大雍圣人有德,广纳天下贤士,李郎何不改投明君,得成大志?”
“易多谢林副总管美意,然时人多言忠臣不事二主,易未能免俗,恕难从命。”李易提高了声音于城头答话,嗓音清润,但是明显有些中气不足,也正好验证了他病弱的外表并非伪装。 上雪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一挥手下令:“请他们上来!”雍朝士兵往两边一分,一排穿着盈郡府兵战袍的士兵走上了前来,他们就是日前在原山投降的那些人。这些人一出来,城上又是一片躁动,所有守城的士兵都觉得惶惑不安,纷纷转头看向李易。李易脸一沉,用手点指站在雍军最前方的那些北国士兵,怒斥:“使君素来优待尔等,轮到尔等为使君出力之时,尔却临阵倒戈,不觉耻辱吗!尔有何颜面见使君!” “李长史!使君已战死原山,北国气数将尽,您又何必苦守孤城!您睁大眼看看宜都的帝王,他何曾顾怜治下臣民!您再看大雍圣人,立国不过数年,大雍已强盛昔日南国数倍,长史素来爱惜百姓,何苦愚忠昏君,弃苍生于不顾?”有一人大声朝城上喊道,言辞恳切。李易的回答是一支利箭,他虽然病弱,但是此刻愤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劈手夺过身边一名士兵的长弓,拉开弓射来一箭,气势也甚是逼人。那个士兵显然不曾料到他们向来温和的长史会突然动手,愣在原地忘记了躲避,林上雪见状咂了一下嘴,极为迅速地弯弓搭箭,瞄准李易的箭射去。她的速度和力量都是李易所望尘莫及,这一箭后发而先至,将他的箭硬生生从中断为两截,去势不减,扑地一声钉入泥土之中,箭羽还在嗡嗡震颤。 “李易!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让所有无辜士卒替你送死,而你龟缩在他们身后苟且偷生么!”上雪一指李易,声如惊雷,震得李易连连后退。纵使隐忍如他,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濒临暴怒,一甩袖子,对守城士兵下了死令:“坚守城池,绝不能放进一个敌人,违者斩立决!”下完命令,转身就走,不愿再多留一时半刻。见他被气走,东楼月凉凉一笑:“果然命中有火,沉不住气啊。雪儿,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收兵吧!” “接下来该当如何?” “静候佳音。” 果然不出东楼月所料,三日后的一天半夜,景城北城门忽然打开,一队人马在夜色中来到雍军大营外,为首之人声称自己是李易近卫,前来投诚,还献上了李易的首级。林上雪披衣而出,来到营门前,借着火把的光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面前单膝跪地的少年和他手中托着的人头,半晌不语。 这时,那天被她从李易箭下救出的士兵被带了来:“见过副总管。”林上雪收了脸上冷意,朝他微微一笑:“曲平,劳烦你这么晚了还要跑一趟。你来看,这人你可认识?”说着,她伸手一指面前跪着的自称李易近卫的少年。 “禀副总管,此人正是李易近卫,李蒙。”曲平一眼就认出了面前之人和他手捧的人头,眼中划过一丝沉痛。 “李蒙!卖主求荣,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押下去!”林上雪一声断喝,四面军兵往上一闯,将李蒙绑了起来,任凭他如何挣扎呼喊林上雪都置之不理,亲自捧过李易的头颅,用木匣小心地盛殓起来,命士兵们连夜为李易修造坟墓。城上守军听得雍军军中鼓号声响,再要反应已然来不及了,洞开的大门为他们提供了便利,雍军如潮水般涌来,一个个骁勇异常,等东方天际露出第一抹霞光的时候,景城城头就已经换上了雍朝赤色的大旗。 盈郡,克。 “顺明三年四月,上柱国林上雪夺北国盈郡,损兵百人,杀敌近千,俘虏三千。上雪上安北国故吏,下抚阖郡百姓,人皆称贤,并欣然忘亡。” ——《顺明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