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 月色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宁慢慢转过头看着皇上。 皇上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沉寂。 “这就,足够了吗?” 皇上半晌只问了这句话。 方尚宫慢慢的点了头,话音象她前面说的话一样坚定不移。 “这就足够了。” 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是吗?” 谢宁的手冷一阵,热一阵的。方尚宫讲的话不多,可是话中的意思却重的让她觉得难以担负。她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前一次生二皇子时艰难的关头,一时间又想到了那只去过一次的金风园。 她记忆中的金风园凄清冰冷,在那里死去了太多人,明寿公主,贤妃,还有她的婶娘……那是一个阴谋与死亡笼罩的地方。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与皇上去见明寿公主的夜晚,高大松柏树长满了小路的两侧,密密的垂下的枝叶拂过轿辇的顶盖,发出悉簌细碎的声音,象是有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似远还近。 谢宁忽然想起,金风园中最荒僻的地方,就是东北角的料库,那处曾关押明寿公主的院落,名唤风入松。 方尚宫曾经被关的地方,莫非就是那里? 皇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掌灯。” 夏月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室内的纱灯一盏盏点亮。从敞开的半扇窗子往外看,院子里的灯也次第点亮。院落中的石灯,廊下的宫灯。 被灯盏照亮的庭院,与刚才黑暗的宫殿,仿佛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光明回到了这间屋子里,看着方尚宫坐在那里安详如旧,皇上也平静而从容。仿佛只有她还陷在三十多年前的悲辛交加之中无法挣脱。 但即使是此时此刻,谢宁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这个时候,她仍然本能的捕捉到了方尚宫和皇上掩藏在平静下的异样。 明寿公主和方尚宫都说,太后差遣去的白尚宫将与此事相关的人都灭口了。 方尚宫却活了下来。 这一死一活,之间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方尚宫怎么活下来的?能在皇后的控制下救下她、在她难以动弹时照料她的人又是谁? 皇上站起身,扶着谢宁慢慢卧下,又将薄被替她盖好。 “朕去去就来,等朕回来一起用晚膳。 谢宁点了点头。 目送皇上与方尚宫先后出去,谢宁紧紧闭上眼,随即又睁开。 她存疑的地方,皇上绝不会想不到。 望着因为刚才撩起又放下的帘帷,谢宁因为关切微微欠起身,但很快又因为疲惫而倒回枕头上。 从她躺的枕上可以看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下弦月被天际的叠云半遮半掩着。 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时间竟然恍惚难辨这哭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吗? 可她马上就清醒了。 这是三皇子在哭。这样的哭法,八成是又把襁褓尿湿了,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短促,更急切。 而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是在哭,而是不适的哼哼唧唧的,跟猫儿似的。 三皇子当然不会说话,但是谢宁是他的母亲,她了解他有时候就象了解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 有人说母子连心,或许…… 谢宁怔了下。 方尚宫,她对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身在何处全然一无所知吗? 乳母抱着三皇子走进来,过了片刻二皇子也跟着乳母范氏一起来了。 谢宁被这两个宝贝缠的顿时无暇去思索那艰深复杂的事了。 皇上沿着回廊往前走,方尚宫跟在后头。 这时候连白洪齐都没有在跟前伺候。 等到了小书房的门前,方尚宫发现白洪齐已经先一步到了这儿来打点伺候着。小书房里的灯盏都点亮了,窗子开着,帘栊半垂,连茶都已经沏好。 方尚宫迈过了门坎,站在靠右首的地方。 皇上伸开手,白洪齐上前伺候,将皇上的外面罩的纱袍解下,另取了一件淡灰青色麻纱长衫替他穿戴上,又将茶斟满,端了过来。 与从前不同的是,白洪齐没将茶直接递到皇上手边,而是先端给了方尚宫。
方尚宫比平时慢了一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小托盘接了过来,缓缓走上前,将茶奉与皇上。 白洪齐已经极识趣的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小书房,甚至退到了廊阶之下,飞快的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明明这时天气已经不热,晚风吹来了无尽凉意。 皇上看了方尚宫一眼,两人的目光一触,皇上的目光显得坦然而澄澈,方尚宫却是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立刻将头低下。 皇上将茶盏端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方尚宫。” 她垂得更低了一些:“奴婢在。” 皇上顿了一下,轻声说:“刚才你说,只想再见到你的孩子一面?” 方尚宫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有了片刻迟疑,然后才答:“是。” 皇上伸出手,将碧竹帘栊缓缓向上托起,露出天际被云层半掩住的下弦月。 “朕也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朕只想知道那个人的生死,唯愿能见到她一面。” 他转过头来,容色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记不清有多少回朕就这样站在窗下,想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眉毛什么样,鼻子又是什么样,她的声音是高还是低,她的眼睛是不是会同朕相象?” 方尚宫身子微微打晃,她抬起头来。 “多少次看着月亮时朕都在想,她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世上,和朕看着同样的月色。”皇上静静的问:“你觉得,她和朕现在,是不是在看着同样的月色?” 方尚宫手紧紧握着,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他知道了。 方尚宫觉得眼睛刺痛,克制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沿着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知道了,那些话瞒不过他。 “皇上……” “朕曾经想,只要能知道母亲的音讯,能够见她一面就不再有旁的奢望,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贪心,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皇上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瞬,但这个笑容是如此短促,就象被疾风吹散了一样。 方尚宫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来捂住了脸,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