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思念
第十四章思念 霞域的周围翻滚着白云,如大海中的浪花,随风不停的变幻形状。 这是一个清冷的地方,墨绿色的地面上铺满了败亡的樱花,花瓣的淡香交织着穷海石的腥气在空气中游荡。 殷襄挥舞着赤斧重重的砍在樱花树上,砰的一声巨响,又有无数朵樱花从高处落下,纷纷扬扬的就像是下雪一样。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聚集在一处,被风一吹四散飘开,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再度有无数花瓣落下。他偶尔会扬起头看着那些扑面而来的花瓣,淡淡的香会进入他的鼻腔,花瓣会挠着他的脸。他会想起很多年前,与家乡的伙伴们一起躺在桃树下,桃花也是这种颜色,也是这样轻飘飘的从树上落下挠着他的脸,如今没有桃花,没有伙伴,也没有家乡……唯一有的就是那种被花瓣挠着时痒痒的感觉。 风吹起了那些和故乡一样的感觉,亲切的扩散到整个霞域。它们穿过落霞园的大门,飘进满是纱帐的屋子,落在由白玉砌成的床上。 白色的纱帐围绕着玉床,随着微风合着那些花瓣一起飞舞。 她安静的躺在玉床上,苗条的身子被白纱包裹着。远处传来吟狐口中那古老的歌曲,充满着忧伤,充斥的离别。花瓣接连不断的从远处飘来,优雅的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身子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又安静的睡了。 风仿佛大了起来,四处的纱帐被吹的仿佛就要纠缠在一起,那些花瓣落下来又飘到空中,来回在空中与地下徘徊。 她猛的睁开了眼睛,转动着眼珠看着那些舞动的纱帐。 “好痛啊!” 她坐了起来,右手按着胸口,皱紧眉头,强忍着心痛,冷汗已满布额头。 “心口又开始痛了……” 她跳下了玉床,赤着脚冲出了屋子,冲出了落霞园。 花瓣在她周围飞舞,白色的纱裙如流云一般穿过那些粉色。 她再度坐在了霞域的边际。 华霭大多时间都是坐在霞域的边际,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伐木的声音,低着头企图看到大地上的那个人。只是七百年过去了,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吟狐告诉她,当你得到永生的同时,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她觉得吟狐说的不错,就在她服下朝生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自己一生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也许不会抵达尽头,也许自己就要这样永永远远活在霞域,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丈夫和拥抱自己的孩儿。 没有永生,就不会有永生的思念。短暂的生命中,苦痛也将是短暂的。 她伸出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其实就算她不伸手,风也会使那些泪风干,只是就算没有了泪水,那些痛又怎会消失呢? 吟狐有一次对她说,不要动不动就去哭,有朝一日等到你见到你想见的人时,如果没有眼泪,你不觉得是件挺遗憾的事吗? 眼泪确实是个好东西,伤心的时候,可以落泪,开心的时候,也可以落泪,不同的只是泪干后的感觉,是更伤心和不再开心。 她探着头看着下界,突然间觉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高了,仿佛就算是有勇气从这里跳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时间终止之前抵达地面。有些时候,她真的就想俯身从霞域跳下去,但她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能够等待总归是还有希望,虽然苦楚却也比彻底没有希望要好的多。 起初她来到霞域的时候,云帝来看过她,口口声声称她为:弟妹。还封了她做霞娘,名义上是天人中的高阶,还特地赐了霞域这块独立的领土。但她心里明白,她自己除了长生以外,根本不懂得任何cao纵自然的术法;也知道霞域其实就是一座牢笼,囚禁着自己。 吟狐曾经告诉她,殷襄不但曾经在九霄城中位居要职,就连云帝当年讨伐静海人时,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云帝心中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但就因为曾经开口对云帝说想要回家乡,不想再待在九霄城里的话,而被云帝放逐到了霞域,终年砍着那棵樱花树。如果当时说想回家的不是殷襄,而是别的什么人,云帝一定会处死他。而殷襄不但没有被处死,并且还保留着上云神将军的军衔。所以霞域是一个监牢,用以囚禁那些云帝不舍得杀和不能杀的人。 不舍得杀和不能杀的人,在九百年间仿佛就只有她们三人。 她曾经问过吟狐属于两者中的哪一种,吟狐没有回答,而是唱着那首古老的歌曲,声调悲伤的离开了。 她想自己应该属于那种不能杀而非不舍得杀的一类,或者如果有第三类的话,她应该属于第三类,比如说是顾不得杀或是在云帝心里早就忘了她这个弟妹了。一直以来自己也许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没有人会想起自己,也许凌毅早就不记得那个要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她突然张口对着下界喊道:“凌毅!凌毅……凌毅……你一定听……听得到……” “他听不到。” 吟狐从远处走来,如雪一般的毛上落着几朵樱花,那些花瓣此刻像极了腊梅,傲雪独放,无比坚强。 她回过头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注视着吟狐,“你可以安慰我一句,对待一个思念夫君的老妇人,你每一句话都特别残忍。” “我不愿意,也不懂得去说谎话。”吟狐并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内疚,坦然的注视着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少帝来看你来了,现在正在和殷襄喝酒。” 她悲伤的眼睛中突然闪出了一丝喜悦,但只是片刻就又被悲伤取代,她继续看着下界,愤愤然道:“不懂得去说谎话,就不要说了。” 霞域在这一刻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有了令人伤感的歌声,也没有了那烦闷的伐树声,就连树上的樱花也落的慢了,不再是那么密密麻麻,偶尔落下一些,仿佛更加漂亮也更加清香。 樱花树下摆着一张长桌,上面简单放了四叠小菜,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下酒菜。殷襄用左手端着盛满鹿泉酒的金属酒杯,右手不停歇的夹那些小菜。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少年,拥有一张仿佛雕刻般的脸,线条棱角分明,双眉如同插在云间的两把利剑,双眼明亮有神,深黑色的长发随意的挽在后脑,加上一件红色的薄衫在身,整个人看起来气宇轩昂。他始终微笑着看着对面的老者,自己并没有夹菜也没有饮酒,只是那样安静的笑着。几片樱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捻起一片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看了看插入云霄的巨树,眼神有了一丝变化。 “殷将军!”他开口叫道,眼神有些同情的看着老者。 殷襄有些不舍的放下酒杯和筷子,抬头看着他。 “我听说这个树日夜不停的长,当初父亲让你砍掉它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解释呢?这样天天砍它,太辛苦了,像殷将军早就该享享福了。”他说完也举起酒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含在嘴中,慢慢的皱着眉头吞了下去。 “少帝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但我本来就是一个罪臣,那还有资格去说那些享福的话,没有被云帝处死已经是万幸了。”殷襄再度起筷,夹起了一颗花生米放在了嘴中,眯起眼睛十分享受似咀嚼着,仿佛在他口中的不是花生米,而是别的诸如鹿rou之类的难嚼之物。 少帝放下了酒杯,也起筷夹起了一颗花生米,他模仿着殷襄的样子眯着眼咀嚼,但在不知不觉间那颗口中的花生已经被他吞了下去,当他抬头看殷襄时,殷襄仿佛还在回味,也许对于殷襄来说,酒不是酒,菜不是菜,它们都是故乡,都是思念的慰籍。 “那算那门子罪啊!思念家乡是谁都有的,虽然我生来就已经在这天上了,但我们鹿苓部以前的事,父亲和叔叔也给我讲了不少,他们也是有些思念的,要不然也不会整天说些以前的事,还特意弄这些家乡的菜和家乡的酒了。” 殷襄听到这些,立马瞪大了眼睛不再去回味那些家乡那股思念,看了看少帝身后的四名丫鬟,然后上身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少帝千万别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一旦人们知道连云帝自己也思念家乡的话,他就再也不能把别人留在这个没有生气的地方了。” 少帝回头看了几个丫鬟,冲她们挥了挥手:“你们过去寻婶婶过来。”几名丫鬟相视一番,见少帝再度命令,才冲着两位施了一礼然后低着头倒退着离开。待几位丫鬟走远了,少帝才又开口说道:“其实这九霄城也不错啊!听说以前鹿苓部常常和别的部落开战,一打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现在多好,没有战争,没有死亡,大伙都可以安居乐业……”少帝中途顿了顿,好似在心里盘算了一会才再度开口:“将军何不对父亲说,自己已经不再思念故乡,愿意一直待着九霄城里服侍他,我也会替将军求情的,再不用一直砍这棵砍不断的树。” “少帝还小,你只是听说过战争,你从未见过。云帝发起的战争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少帝觉得人们能够安居乐业是因为九霄城离战场太远听不到喊杀声。”殷襄从不想去说那些违背良心的话,正如少帝刚才说的,思念故乡算那门子的罪,既然不是罪责,又何必认错。殷襄拿起身侧的赤斧举到眼前,斧头发着红光就像是血一样刺眼,他右手端着斧头,左手轻轻的摸着斧面,语调有些沉重的说:“以前云帝发起一场战争,需要几万鹿苓部的少壮勇士,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手指头一道命令就可以,但一次战争的伤亡却比以前更加惨重。” 少帝盯着那把斧头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就在那把斧子的光亮中,他看到了数以万计惨死在杀场上的勇士,也许真的没有和平过,九霄城中的安静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拥有的。然而殷襄此刻要告诉的不是别的地方不安静,而是要告诉他打破一切安静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的父亲,一直高高在上的云帝。 他伸出发抖的右手端起了酒杯,把那些故乡的液体一饮而尽,令那股浓烈从口腔划过喉咙,最后燃着着自己的胸膛。他的确没有看到过战争,只是从叔叔嘴里听过那些英雄英勇捐躯的事迹,他十分向往战争,觉得男子汉就应该赤着胸膛冲锋陷阵。但他同时又害怕看到死亡,所以他希望能够和平,能够没有战争,就算自己成不了男子汉也无所谓。 其实战争没有结束过,从来没有结束过。 “以前云帝发起一场战争,需要几万鹿苓部的少壮勇士,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手指头一道命令就可以,但一次战争的伤亡却比以前更加惨重。” 他有些眩晕的脑袋里回响着这句话,它的语调换成了斥责,换成了别人的声音,有小孩的,有老人的,有妇人的,甚至还有自己的。他们都在斥责云帝,也就是自己的父亲。他们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园。 那些在故乡的人,一处一处逃避着战火。这些身处九霄城的人,却一天一天思念着故乡。 “应该没有战争的。你听多安静啊,哪里有喊杀声?城郊的穷人和天正宫里的云帝一样幸福。”他知道这可能是在骗自己,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喉咙好像被那些烈酒拉出了血来,脑袋晕乎乎轻飘飘的,自己就像是正从樱花树上落下的花瓣。
“少帝觉得人们能够安居乐业是因为九霄城离战场太远听不到喊杀声!少帝觉得人们能够安居乐业是因为九霄城离战场太远听不到喊杀声……” 他用双手紧紧的捂着耳朵,不想听见那些话,然而那些声音仿佛被扩大了无数倍,由小孩老人男人女人一遍遍的重复着给他听。 “哈哈哈……哈哈……战争没有结束……战场太远……” “你这个老匹夫!”跟随少帝的几个丫鬟回到了樱花树下,一同呵斥着殷襄,“你干嘛让少帝看那些东西!” 殷襄斧子上的那些红光渐渐消失,少帝随着那些红光的消失满满的安静了下来。 “你也真是的,什么不好看,让一个娃娃看那些东西。”华霭也有些激动的责怪起殷襄来,“重塑一个信念是多么不容易,你却只用了一顿饭时间就毁了娃娃的信念。” 殷襄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数落而感到内疚,而是显出了几分自豪,他迈着步子离开了众人,口中说道:“没想到只会屠戮天下的人有一个如此厌倦战争的儿子,真是讽刺,真是讽刺啊!哈哈哈……”他用尽全力挥着斧子看向了樱花树,伴随着他那苍凉的笑声,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瓣纷纷落下,众人仿佛沐浴在花雨中一般。 四名丫鬟焦急的伺候着主子,华霭在一旁也十分焦急,但并未靠近一步只是站在不远处观看。 “我没事。”少帝推开了自己的丫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他看着不远处的华霭叫道:“婶婶,大地上还一直不停的有战祸吗?” 华霭早已恢复了端庄,她没有回答少帝的问题,而是慢步走到了长桌旁看了一眼桌上的小菜,冲着少帝的几位丫鬟说:“下次不用再拿这些来了,省的殷将军想起了过去。” “有一段日子我不会再来霞域了。”少帝努力着支撑着疲软的身子,酒意越来越大了,整个脸色也红了起来。 “啊?”华霭有些惊讶,也有些伤心,“也儿,觉得婶婶怠慢你了?” 少帝摇摇晃晃走到华霭身侧,摆出一张嬉笑的脸,挽着婶婶的胳膊,“父亲让我去下面办些事情,可能有很长一段我不能来看婶婶了。” “啊?桀让你到地上去?”华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对于返回地上这件事在云帝那里不是死就是被软禁,哪里还有同意的说法。 “是啊。去地上去。顺便也看看那些所谓的战争。”少帝目光坚毅的看向远处,那里正是落霞园的方向,但他一定不知道九霄城和这霞域都是战争的结果,也不知道任何一寸漂浮的土地都是由鲜血铸成的,如果知道他一定会更加难过。 华霭的表情有些复杂,希望中夹杂着担心,她觉得到下界对自己是一件好事,那样的话她就更有机会见到凌毅,但对于也儿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战争的确是一直存在的,就像殷襄说的那样,只是离的太远,听不见喊杀声而已。她想了很多也儿身处战争的结果,但每个想法只属于自己,也儿也许是该看看那些真实的东西,无论是杀戮,还是死亡,都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东西。她突然笑了起来,扔掉了那丝担心,岔开了严肃的话题,冲着身侧的少帝说:“这次下去是不是也要带着她们几个啊?” “应该吧。琐碎的日常事物是需要她们几个的,若不然下去一个人孤零零的,岂不寂寞?”少帝也笑了起来,“这次不单是要办点父亲指派的事,也要美美的游览一番,有美景怎能缺得了美人。带上她们几个,有备无患。” 四个丫鬟听到少帝的话,心中都怦怦作响,脸色都红了起来,各个低下头去,小脚有些不自在的玩弄着落在地上的花瓣。 “这次桀派你下去,他可能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别再没正经随口胡言,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大人才知道谁是美女嘛!呵呵,要是父亲让我带婶婶的话,我一定带你了,你也是个大美女呢!”少帝嬉笑着说道。 华霭伸手敲在了少帝的脑门上,装出一脸怒气,推开身边的少帝,不让他再挽着手,“没大没小。” “对啊!美女就是没大没小啊!大的也是美女,小的也是美女!”少帝继续逗华霭开心,他不顾华霭是不是绷着脸或是一脸怒气,依旧跑过去又挽起她的胳膊赔上一脸嬉笑。 “桀派你下去是什么任务?” “父亲不让说的。” “对大美女还有秘密啊!”华霭也笑了起来,“那就让我这个大老美女告诉你们这一群小美女下去了有什么地方好玩,怎么样?” “好啊!好啊……”四个丫鬟也聚了过去。 冷清的霞域在这一刻充满的笑声,一行几人度着步子走着笑着,早已忘记了所有的不快。霞域仿佛也成了她们的乐园,不再是那个囚禁自由的牢笼。以往纷纷扬扬的花瓣是霞域中最美的风景,这一刻最美的风景则是仿似一家人的幸福。 那一刻没有人听到吟狐的歌声:天处吾足下,自身已清高,遥遥瞭云霄,家乡人可好?吾愿能终老,不再独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