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一章 相认(上)
望远山位于宛都西南部,西州的中部,是一条纵贯西州南北的山脉,出了宛都再穿越四个城池方可到达。其中最高峰称为望远峰,之所以称为“望远”,是因其高耸入云,人站于山顶视野开阔、可瞭望四周山河而得来。平原丘陵、河流树丛,悉数收于眼底,西州百姓有云:连城河是临江河,登高山为望远山。 从宛都一路而来,行程颠簸不堪,加之路途遥远,即便是从凌晨天还未亮就出发,等她们到达望远山时,也已经临近黄昏了。 黄昏下的望远峰,周身好似镀了一层金光,在连绵苍翠的山脉中,熠熠生辉,光芒万丈。青天白云下,余晖四射时,这座挺拔而出的山峰犹如一位英武将领,气贯长虹,威严鹤立,四周茫茫青山皆化为军。 叶瑾云身着一袭白衣素裙,漆黑的发上无一饰物,唯一根墨绿色玉簪斜插发中,云鬓低垂,青眉黛目,从车上缓缓而下,身姿端庄秀美。 唐谷溪随后而下,这日,她穿得也淡雅了许多,仍是短衣窄袖,素洁长裙,月牙色的裙衫将她整个人映衬得柔和许多,也静美许多,可手中依旧不离那把剑。下车之后,见师娘缓步向前方走去,她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此处并非望远峰的峰顶,只不过是山峰上部的一个山腰,视野不如山顶开阔,可再向前走几步,立于那迎风坡上,便也可观望到大部分山川,不足为惜。 周伯牵引着马辔,将马车拉到不远处的阴凉下,绑在了一棵树上,自己也坐在树旁一块巨石上,拔些干草来喂马。此次行程只有他三人,叶瑾云不许任何人跟来,车夫也未找旁人,而是叫了家中总管周海。临行前冯昀还有些不放心,可迫于师娘严厉,又因婧儿无人照料,只好作罢留在家中了。 已是申时初刻,日影西斜,山鸟飞过,红日在此刻变得尤其之大,几乎映红了整个天边,将这片小小迎风坡,也染得如同鲜血浇淋,苍茫壮美,浑然天成。远处有鸟鸣传来,空灵清冷,疲累的马儿在树旁啃着粮草,低头咀嚼,无声无息。 寒风阵阵,吹过立于坡口的两个女子,她们裙裾轻卷,衣袂翻飞,在这幅美景之中,俨然成了一幅美画。 “师娘,此处——” “溪儿,你看。”叶瑾云面容淡和,挥袖指向前方,“那条河水,美吗?” 她所指方向,为望远山的南部,沟壑纵横中,一条不起眼的溪流曲折而过,在这片山河众多的地域,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它。 “……美。”唐谷溪动动双唇。 “你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唐谷溪摇头,停顿一刻,转头去看师娘。 似乎从来都知道,师娘会告诉她的,理所应当会告诉她的,因此,她连去想的意识都没有,连去猜测都未去猜测。她知道,师娘问出口的话,她自己都会一一答复。 “那是南溪。” 唐谷溪心口空了一下,身子隐隐绷紧。 “溪儿,师娘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叶瑾云转过身来,柔和地注视着她,嘴角挂着一抹笑。 唐谷溪点点头,整容倾听。 接下来,叶瑾云将那个她从林落口中听到过无数次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她说,此处为曾经南国与西州的两国分界线…… 她说,那条南溪为洪宣大王被绞死之地…… 她说,她亲眼看着秋慈王后在她怀中死去,留下那个嘤嘤啼哭的女婴…… 她说:“溪儿,你知道吗,那个女婴还活着。” 和风轻轻刮过,将她额角的一丝青发微微吹起,苍茫暮色中,叶瑾云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紫光,她的脸颊、眼眸、鼻尖、双唇,皆透露着一股荒凉,那股墨色荒凉里,分明又有火光在闪动,有妖冶的火光在闪动。 唐谷溪眸色清透,定定注视着师娘,与她相隔不过咫尺。余晖与月牙色的裙衫相触,反而生出一股月辉般的清凉,亦如她清秀的眉眼、清淡的面容。 你知道吗,那个女婴还活着…… 她知道,她心中无比清楚,一切了然于胸、掌于手中。她以为,她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师娘说什么,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为所动。难道不该如此么,已经知道的事实,还有何可值得人惊讶的魅力?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皆与她所想不同。她的心中无法再平静,无法再淡漠,想象中的愤恨没有到来,埋怨也没有到来,到来的,只是不知从何而起的心酸,不知从何而起的悲痛。看着眼前的叶瑾云,她的师娘,她的乳娘,唐谷溪如鲠在喉,顷刻间便红了眼。 叶瑾云见她有所动容,并未表现出多吃惊来,似乎对一皆都有准备——倘若溪儿不知,她便娓娓道来,告知于她。倘若溪儿知道,她便顺水推舟,宽慰于她。 “师娘……” “溪儿,你都知道了,是吗?” “我不知道,溪儿不知道……”话未出口,泪便流出。 叶瑾云凝望着她,声音无比轻柔“溪儿,你终归是个聪明的孩子,师娘不瞒你……”她的眼眶忽变通红,眸中噙满了泪水,声音缓慢而哽咽,“当初,你娘产下你后,是师娘抱着你的……你在师娘怀里,大声地哭啊,大声地叫啊。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她说,你为南国的女儿,名字就取里面的‘相思’二字……” “……” “后来啊,敌军的追兵赶到了,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困在那一辆小马车里……那可是悬崖啊,我们没有退路,溪儿,你别怪师娘,师娘……真的没有退路了,师娘只能抱着你跳崖,是死是生由天定,总之……不能落入他们手里啊!” 叶瑾云将目光从唐谷溪脸上移开,转至眼前苍茫的群山上,像是再次陷入了那一场久远的回忆…… “当我再次醒来时,浑身受伤,不能动弹,是你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去疗伤。待我恢复之后,再次回到了那片山谷,可是……却再也找不着你了……” “师娘。”唐谷溪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吸了一口气,“那您怎就肯定,她……就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