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铜箭头
我懒得跟他计较,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照亮台阶,径自走了下去。台阶下是一间小室,四面墙壁覆满黄花梨木展示柜,柜中摆满杂七杂八的物件,我拿起右手边一个油光水滑的葫芦瓢,顺着表面纹理细细抚摸,几千年前,高婆婆便是在这个葫芦中将我的rou身之一养大。吴将军营,常羲公主,南山石洞……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手掌每抚过一件杂物,与之相关的过去便像一个个水泡,摇摇晃晃从我现在有如一潭浊水的记忆中升起,浮上水面,碎裂在空气中,释放出过往的信息。 . “就是这个包裹!”二冰兴奋地喊声打断了我的多愁善感。我连忙凑上前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牛皮纸包,方方正正,用细麻绳扎成“田”字。我将包裹拆开,里边是一个紫檀木匣,猩红色天鹅绒衬里上静躺着九枚铁箭头。 . 我捻起箭头仔细查看,箭头很重,大而宽阔,一个小水泡悠悠浮起,“啪”地一声裂开。 . 十世纪初,蒙古族进入朵奔篾儿干时期,朵奔娶了豁里秃马敦人酋长豁里刺儿台蔑儿干的女儿阿兰豁阿为妻之后,没过几年就撇下妻子和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朵奔死后,阿兰豁阿又继续产下三个孩子。长次二子对此深感疑惑,不满之声被阿妈统统听到耳中。 . 一日阿兰豁阿将五个孩子叫来蒙古包中吃羊rou。递给他们每人一枝箭杆,叫他们折断。各人折断之后,阿兰豁阿又拿出五枝绑成一捆的箭杆再叫他们去折,结果没有一个人成功。于是阿兰豁阿说道:“我的两个大儿子啊!你们对三个弟弟来历暗中议论,以为阿妈与家中马奴有染,阿妈不责怪你们,因你们尚不知道,每天夜里,天上的星光化作一只白狗,进到帐里来,用鼻头拱我肚皮,光明透入我的腹中,我便受孕生子。他们都是是天的儿子,不比凡夫俗子,日后要做万民的可汗。”阿兰豁阿又说:“你们兄弟五个是我一个肚皮里生出来的,就像刚才的五枝箭杆一样,只要异体同心,互相合作,谁都不能折损你们!” . 阿兰老母死后,三个小儿子的子孙组成了尼伦氏,自称“纯洁的蒙古人”,其五子孛端察儿血脉传到第十代,降生了成吉思汗。 . 公元1162年,铁木真出生,札儿赤几歹与其父烈祖也速该自幼相识,献上貂鼠毛襁褓作为贺礼,也速该打开襁褓一看,里面包裹着一只初生小狗,札儿赤几歹吓了一跳,心说这小狗崽子是什么时候跑到贺礼当中,身上还沾满血迹,太不吉利。也是这札儿赤几歹心思灵活,反应机敏,忙对也速该说,自己妻子与也速该之妻诃额仑同时临盆,不料产下一只小狗,我尼伦氏是天上神犬之后,此事必是吉兆,故而将小犬献与铁木真,做他第一侍卫,日后定可保小主人周全,助他一臂之力。 . 也速该得了儿子,正高兴处,札儿赤几歹说什么都照单全收,满心欢喜地收下小狗,赐名者勒蔑,交于奶娘,与铁木真一同养育。铁木真视其为同胞兄弟,一人一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星月轮转,小狗越长越大,不到五年,竟长成了人型。之后果然随着铁木真东征西讨、生死与共,数次救大汗于危难之中,与忽必来、哲别、速不台并称“四犬”。铁木真称汗大典上,当着众部族的面,赐给者勒蔑九枚箭头,可以为他抵罪九次,相当于九块免死金牌。不消说,阿兰豁阿口中白狗与辅佐铁木真的者勒蔑便都是我。 . 除了这段回忆,木盒没提供丝毫寻找老头的线索,我在台阶上坐下,边用指甲抠箭头上锈渍,边又环顾四周,大大小小几百件物事,想必都与我身为天狗时的经历有关,老爷子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藏于密室,不让我接触?难道他怕我恢复记忆不成?那又为什么要将我指到犬神庙去?谜团一个接着一个,我应接不暇,忽然觉得十分疲倦。 . 与此同时二冰拿着盛装箭头的木盒翻来覆去查看,若有所思半晌,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 “九,这盒子大有来头。” . 我已无力表现出兴趣,只是略一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 “这木匣是装围棋子的!没错儿,肯定是!”二冰用力点点头,像在确认自己的话。“你知道,围棋子盒子一般都是圆的,方便取子,这种正方形十分少见,再看这木头,上好的阴沉木小叶紫檀,去年春节前,我寻谋着给你家老爷子买个礼物,狗你家不缺,我就想去给老爷子找副琉璃云子。正巧我一哥们儿给我引荐一家店,专卖各种棋具,我下班就开车过去了,那店藏在一条死胡同尽头,差点儿没找死我…… . 来到店里一看,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大哥,一张脸圆滚滚软乎乎,跟个黄油面包似的,正坐在店中央自己打谱,面前就摆着这么一个棋子盒,我看着新鲜,还打趣他几句,说着围棋方盘圆子,意喻天地,您这倒好,全是地,都方啦。胖大哥笑眯眯地没说话,给我找出一副好棋子,打发我走了。 . 我看这个盒子,跟那店主人的盒子可是一模一样,胖大哥,大美妞和老爷子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系。“ . 二冰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是赶上平时,我肯定蹦起来就直奔棋具店去,只是目前全身力气都像被抽光一样,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早晨六点多钟,昨天起个大早,到现在足足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实在太累了…… . 于是我向二冰提议,围棋店现在也不可能开门,我俩折腾了这一天,不如先睡上一会儿,休养精神,下午再去探访。二冰听了挺高兴,说自己也有点儿困,睡睡睡。二人向上登到屋里,他抱了一怀钞票,非要撒在沙发上垫在身下感受资本主义堕落滋味,我放他自己折腾,回来卧室,衣服也没脱,一头栽倒在床就睡了过去。 . 人越是疲倦,越是睡不安稳,已经回想起的那些人在梦中围着我旋转,外祖神农的脸、母亲的脸、高婆婆的脸、常羲的脸、铁木真奶娘的脸,还有那些虽然心中知道是谁,外貌却模糊不清的人,天界四天王、我的八个兄弟姐妹、我们拜了干爹的九只狗“九将军”……这些脸越转越快,化成一圈白光,围绕着我,使我再也看不清楚。 . 一觉醒来日已西沉,二冰正在厨房煮面,见我从卧室出来,连声抱怨起睡在钱捆上根本不是想象中一般爽快,东一堆西一叠,咯得浑身疼。我俩草草吃过两碗鸡蛋面,碗也没刷就揣上木盒直奔棋具店而去。小店果然十分难找,隐没在一条小巷尽头,也无橱窗门脸,只有大门上黑白子镶钉显示出此店身份。 . 圆胖脸老板仍是坐在店中低头打谱,二冰将棋子盒拿出,问他可是此间所售,老板笑眯眯点头承认,并告知我们此盒为他亲手所制,世间只这一对,一只在他手上,一只早已送给独生女儿。二冰眼冒绿光,问他女儿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店主点点头。又问女儿现在何处,老板一皱眉,说父女常年不睦,女儿成年后便独自去往西安生活,久未联系,现下行踪不明。 . 一直站在二冰身后的我走两步上前,说有要事咨询令嫒,可否行个方便,告知联系方式。那老板一张胖脸挤做一团,眯眼将我上下打量许久,我也盯住他细看,方头小耳,两颊肥rou几欲垂下,一双黑眼被rou团挤做两粒小豆,却有些像一头纯血松狮的面相。最终店主移开眼神,拿起夹在棋谱之中,当做书签的一块小纸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地址。 . “女儿几年前回来一次,什么也没说,只留下这个地址。我始终没去寻,你若是找到她,也替我带个话,就说‘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我二人转向棋盘,手拈棋子,久久未落。 . 我与二冰回到家中,我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去西安,边让他早些回去,不然家里老佛爷又要大发脾气,说他成天跟我混三混四,不成人样。二冰一脸委屈道:“九儿,你看破庙读破书知道叫上我,一去找大美妞,就恨不得立马把我甩了,这……不合适吧?” . 我被他气得乐了:“红口白牙的,怎么就知道瞎说,我是去找老子,不是去玩,更不是去找什么妞,且不说人家姑娘是不是真漂亮,就算生得再美,我也没功夫cao那份闲心。你快回去继续兢兢业业斗你的地主,说不定哪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狗大爷能发你一个妞。” . 话是这么说,其实此事扑朔迷离,疑团重重,我心中总有一种不详预感,加之昨晚猫妖一事,更让我觉得这几百年间,不仅仅是我被大花盆砸脑门子上失忆了那么简单。此一去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险,丢的是我家老爷子,与二冰无关,我与他情同手足,怎能让他陪我一同踏上这条险路。 . “不行,我必须去。”二冰坚持。“大美妞显然已经发下,上一回当着老爷子面,怪不好意思,让她给跑了,我得去把她给捞回来,不能辜负狗大爷一片美意。”他用肘子捅捅我:“对吧,狗大爷。再说了,你能保证自己不再变成狗?也就是我处变不惊,能在你旁边守着,这要是让别人看见,还不给你送实验室去,七剖八卸、献身科学?” . 我看他找大美妞是真,不放心我,倒也不假,心中一阵感动。问他:“那你家老太太怎么办?你工作呢?不赚钱不养家不攒老婆本儿啦?” . 二冰眼角往客厅一斜,讪笑道:“钱?你有呐!” . 一番商议之后我俩敲定行程,上午两人都睡得不怎么舒服,便决定明晚再动身,打电话订好机票,在门口小摊吃顿烧烤,早早睡了。第二天先去二冰家跟老太太交代一遍,说我家老爷子在国外接到一个工程项目,我俩也老大不小,是该立业的时候了,就想掺和一脚,合伙注册了一个公司,沾老爷子光去做点管理工作。 . 二冰把公司手续复印件交给老佛爷,让她好好保管,千万别弄丢了。说得郑重其事,其实都是他早晨在网上扒些假文件打印出来的,连水印都没抹掉,老太太老眼昏花也看不清楚,诚惶诚恐地藏在桐木大衣柜最下边儿了。又掏出一些钱放下,给老太太当做生活费,她死活不收,说国外物价高,非要二冰自己留着吃点好的,推来挡去足有几十个回合,我冲二冰使个眼色说:“你就拿着吧,赚了大钱再回来孝敬老太太也不迟。”边从包里掏出几摞钱,趁老人没注意,悄悄放在沙发靠垫下边,俩人的太极推手才算停下。 . 老人家挺激动,觉得儿子终于长了些志气,连带我也不再是成天拉他混三混四的“贼小子”,而是“冰的贵人”了,拽着我俩一人一只手,嘱咐我们好好工作,出去之后注意言行,国家荣誉时刻放在心中,不要随地吐痰,给中华民族丢脸。 . 告别老太太之后我们折返我家,简单收拾些衣物,取皮箱装了,出得门去。我站在门口看看宅子,因为有狗要料理,我也不爱出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宅。时下正是初春,小雨细细密密将它罩住,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我“咔“一声锁上院门,振作精神,与二冰直奔机场。 . 行到半路,我忽然想起二冰之前说我叫喊的动静可笑,便问他听到些什么,他说听到汪汪汪,跟个看门狗似的。然而我冲猫妖那一吼,他却不曾听到。我自知两次吼叫威力有别,初次喊声在我听来响彻云霄,并非平常声响,第二次虽被二冰听到,传入我耳中却只是普普通通一声“汪”。想来由于在猫妖面前惊吓非常,全凭本能吼叫,见了真章。看来这狗吠非比寻常,吠得发了,应该会脱离人耳听力波段,与人无碍,对猫妖之流却有大威力。
. 我一路发狠练习,终于在抵达机场之前勉强能够吼出半个高频声响。二冰听了一路狗吠,已不再笑了,还时不时跟堵在一旁、投来诡异目光的邻车司机扯淡两句:“我这哥们儿搞声乐,特殊的练声方法,您多担待。” . 抵达西安时已是午夜时分,长安城也是yin雨霏霏,天上铅云密布,不见月影,永宁门两侧箭楼黑沉沉的压迫过来,我从出租车中抬眼望去,不禁打一个冷颤。二冰在飞机上睡饱了,正抱着手机一一定位司机大哥推荐的小吃,准备天一亮就先去来碗羊rou泡馍。我们随便找间酒店睡下,第二天早上吃过泡馍,在长安城里四处闲逛了一会儿,便按照纸条上地址寻找过去,来到一个老式居民楼。 . 楼门并无门禁,二冰与我来到三层,敲敲门,出来应门的果然是位美人。二冰激动得直搓衣服角,我却大吃一惊,忍不住喊出声来:“常羲!”美人做个“嘘”声手势,将我俩让进屋里。 . “你回来了。”待我们在沙发上坐定,常羲淡淡地说。 . 我满腹疑问几乎如火山般喷薄而出,尚未开口,四周忽然响起犬啸之声,尖锐刺耳,激得身后墙上一柄铜剑震颤不止,常羲探身伸手取下铜剑,剑尖向我递来,我无可避处,只得双掌合十紧紧夹住剑身,她握住剑柄向后一拽,从剑尾铜球中抽出一头灰狗来。 . 狗在地上滚了几滚,化为一名青年男子,身着鼠灰色长袍,头发在头顶两侧挽成两个发髻。他站起拍拍身上灰尘,冲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被搂的浑身骨节咔咔作响,无法呼吸,向着他脖颈张嘴便咬。男子灵活地向后跃出,哈哈大笑道:“盘瓠啊盘瓠,你这几千年来虽失魂落魄,功夫倒是分毫不少。” . “你是……”男子身形渐渐与梦中一个人影重合,“……芬里尔!” . 眼前这位男子,正是我的兄弟之一,封地分在北欧,那时介于人世北欧地区与仞利天之间,有一层影天,那里生活着另外一群生灵,亚萨、巨人、侏儒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将自己的世界称为神国,仞利天本有一股智慧之泉落向人间,被那神国中的巨人弥弥尔截住,不愿与他人共享,亚萨神族首领奥丁用一只右眼与弥弥尔交换,才喝到一口泉水,却因知识带来的重负而整日闷闷不乐,更是坚定了不让智慧泉继续流淌的决心。 . 神国中巨人与亚萨神族征战不休,影子的波动传到这一层世界,整个北欧也都龙荒蛮甸,加之奥丁好战,常在下界挑起战争,以便女武神瓦尔基力挑选战死勇士之魂收入自己兵营瓦尔哈拉以壮势力,搞得欧洲北部战事连连,人民野蛮鲁勇,四处掠劫,令邻近地区闻风丧胆。芬里尔领到封地之后,化作一头灰狗,钻进邪神洛基的情人、女巨人安尔伯达腹中降生,混入亚萨园,因毛色烟灰,被亚萨诸神当做一头魔狼养育长大。 . 奥丁从女巫预言中得知洛基与安尔伯达的孩子将为亚萨园带来毁灭,就把它们囚禁起来。芬里厄被侏儒铸造师用猫的脚步声、女人的胡须、山的根、鱼的眼皮、熊的肌腱、鸟的唾液六样不存在的材料所铸成的诅咒锁链格莱普尼尔缚在地底一块大石上,终日与黑暗为伴,却有机会吸收了许多来自上古神兽的混沌之力,终于有一日挣脱束缚,打穿弥弥尔之泉底部使智慧泉水淌下人间,之后便去找奥丁复仇,并将奥丁吞下,完成重任后rou身被奥丁之子维大杀死,精魂则返回仞利天。 . 八个兄弟姐妹中,芬里尔是我比较亲近的一个,他天性单纯、喜好玩乐,总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幼时我与他曾在父亲行宫中度过许多快乐时光,后来因他不喜剑术,不肯陪我练习,才渐渐疏远了。此时见到,心中很是欢喜,抢上两步便欲抱他,芬里尔一双手掌抵住我胸口,笑道:“这次可别咬我了。”我哈哈大笑,兄弟俩熊抱在一起。 . 正激动间芬里尔忽然浑身一僵,低吼:“来了,小心。” . 话音未落,只见身边空间变化忽起,四周家具扭曲着舒展开来,逐渐变为白茫茫一个空阔地,我与芬里尔站在正中,像是被放入一只发光屏幕制成的盒中,四周涌起许多黑影,形态各异、腥臭刺鼻,作虎势向我们扑来。芬里尔从左手手掌中抽出一柄铜剑,正是刚才挂于常羲墙上那柄,大吼着与黑影战做一团。我一头雾水,只知黑影来者不善,苦于没有兵器,只得四处躲闪,芬里尔冲我喊到:“盘瓠!拔剑!” . “我哪有什么劳什子剑!” . “父亲失踪后獒剑剑魂分散到我九人身上,可与身形互融互化!” . “我不记得了!”我左躲右闪,欲做犬啸,然而技艺尚未纯熟,并未产生效果,模样很是狼狈。芬里尔舞剑接近,我看他剑法与千年前无异,想必仍是没有好好练习。 . “精神集中,在心中描绘獒剑形状。”他飞奔几步,来到我身边,手中铜剑舞得好似一口铜钟,将我二人罩在其中。“快想,你可是我们九人之中唯一剑术可与刻耳柏洛斯媲美的。”芬里尔急道。 . 我集中精神盯住左手手掌,拼命回忆獒剑形状、材质、手感,盯得目眦欲裂、双泪长流,连剑毛也都没见到一根,怒急相交,一股火气合着对黑影的恐惧聚在喉头,终于发出一声长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