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生民取（四）
在一群文武官员拥簇下，李乔给曹文昭曹变蛟陈雨等介绍着知州通判同知守备等人。 这三人一夜苦战，此刻哪里有心思寒暄。曹文昭劈头就问：“李巡抚，可否给我们安置休憩之处，一夜苦战，已是疲累不堪。” 李乔脸色微微一变，呵呵一笑道：“是本官鲁莽了。”当先领路，一行人沿着南北大街北去，走过文昌阁，过了节义祠，转而西行不久就是衙署所在。 当下自有人殷勤引路，陈雨等人经过大门二门大堂二堂，在内院各自分开。一个仆役领陈雨到一间布置精美的房间里，几乎同时两个丫鬟端着水盆布巾等物进来，陈雨匆匆洗过手脸，一头扎到床上就沉沉睡去。 相隔不远的房内，两个丫鬟服侍李晚晴换下血战一夜的衣服，房内已备好洗浴之物，李晚晴仔细洗过后才睡下。 午时末，丫鬟小声唤醒陈雨。他看看窗外，阳光正在头顶，不由有些疑惑，丫鬟施礼道：“巡抚请陈千户更衣后赴宴。” 两个丫鬟端过簇新的便服，悉心帮他穿好，然后引着他走出衙署二堂。 刚出二堂，陈雨忽然呆住，只见李晚晴一身紫色女装，面带浅笑，就站立在前面不远的树下，微风拂过，黑色的发，紫色的裙裾轻轻飞扬，似乎正要凌风飞去。 陈雨嘘地打了个口哨，这是他大学时候跟舍友学的，见美女的第一反应。 李晚晴听见口哨声，脸色一沉，低声啐道：“登徒子。” 陈雨这才从遐想里清醒，尴尬地道：“是你啊，李千户。” 李晚晴冷冷道：“不是我，难道会是白无双？”说完脸上一热，转身道：“曹总兵叔侄已经等你了，还不快些。” 两人刚迈出大门，就听见曹文昭爽朗的笑声：“啊哈，李千户这可是看不出啊，这一换上女装，啧啧。”曹变蛟凑趣道：“那是，陈兄弟的眼光会错？” 看到李晚晴脸色不太好，陈雨赶紧打断他：“曹叔父，不知那酒宴在何处摆设，小侄早就饿了。” 曹文昭与曹变蛟此时也换了便服，倒是平添了一份儒雅。四人在丫鬟带领下向西南走出不远就看见李乔与一伙文武官员在一座府邸门前等候。 见四人过来，李乔迎上来笑意满脸道：“四位血战退贼，劳苦功高，本地深处山野，没什么好去处，就这个莲池尚可一观，可惜未到花期，不过清翠满园，也可足赏玩。” 说着话，他指着一个胖胖的士绅道：“这就是莲池主人黄举人。” 那黄举人赶紧施礼，双方寒暄已毕，黄举人当先领路，众人走进府里。 绕过几道门，诸人眼前出现了一个占地十余亩的湖泊，远远望去，这湖泊西面，南面都直趋城墙，湖边广植刺槐和垂柳，荫蔽大地，湖内遍植莲藕，虽未到盛夏季节，不知何故此时荷花竞相开放，清香四溢，朵朵粉红、大红、雪白的莲花与含羞半放的苞蕾在团团绿叶里婷婷玉立，叶碧花艳，与清幽的湖水相映，妙趣横生，诸人一时都忘了思索如此季节怎会莲花怒放，却是一时沉浸于眼前美景里。 曹文昭叔侄久在边塞，哪里见过如此盛景，一时微微出神。李晚晴陈雨也是一怔，为满湖翠色里的盛开莲花吸引。 那黄举人笑道：“得知巡抚要借本园宴请诸位上官，晚生自思无物可奉，特意让人以粉红、大红、白色绸缎剪做荷花系与荷叶间，一搏诸位雅兴。” 诸人一怔后，以李乔为首的文武官员都笑起来，连连称赞黄举人此法。 李乔捋须微笑问：“但这幽香阵阵不知如何而来，望贤主人释疑，解我等心里迷惑？” 那黄举人团团施礼后道：“晚生自思，有花无香未免大煞风景，故各处暗燃香料。想不到竟然瞒过诸位法眼了。” 一众文武摇头晃脑赞赏黄举人心思灵巧，足见待客之诚云云。 曹文昭曹变蛟心里去暗叫可惜。心想如此糜费不如把钱给自己养兵，这要发多少兵饷银。 陈雨心里沉甸甸的只想大笑：这就是自己血战守护的士绅？黎民无衣食者不是倒闭沟渠，就是变作流寇，而这里，仅仅是为了一顿饭，就要用多少匹绸布、多少人工做荷花？又要多少香料混充花香？这些东西可以换多少米？可以救活多少本来不会死的流民？ 他握紧拳头脸色不断变换，李晚晴忍不住伸手轻拉他衣角，陈雨这才醒悟过来，冷冷地随着大家前行。 在黄举人带领下众人沿着湖案缓缓而行，只见他指着不远处各种奇巧山石砌起的一座玲珑假山道：“此莲池水终年鲜活，全因此泉。” 大伙看时，见那假山之上两个隶书大字“慈泉”，水从石缝里不断涌流过一个石龟状的石头，从龟口流出溢入湖里。 黄举人当先领路，大伙沿着深入湖中的回廊南行，半刻后来到湖中小洲上。这小洲修有亭子，当下主客按地位坐下，曹文昭叔侄自然是首位，李乔再三揖让，陈雨坚决不肯次席，率先在最外边坐下，李乔和众文武还要再让，曹文昭忍不住道：“赶紧上菜，饿死了，只管让什么？” 李乔心里暗骂：“野蛮。”他当然不敢得罪曹文昭，轻轻做了下手势。 黄举人见李乔手势，轻轻一拍手，数十个丫鬟穿花蝴蝶般从小洲南面山石后绕出，一道道菜肴纷纷摆下在诸人面前。 李乔与众文武先敬了曹文昭叔侄、陈雨三杯，一众武官开始吃喝，文官们则摇头晃脑吟哦不断。 陈雨当下根本不管那些人说什么，一个劲往嘴里夹着菜肴，吃的不亦乐乎，商州诸人心里无不暗暗鄙夷，李晚晴只觉脸上发烧，低声道：“注意体统。” 陈雨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待看到李晚晴面前桌上各种菜肴只是浅浅地下去了一点，小声道：“男人嘛，自然是吃的快些，何况如在战场，岂容慢条斯理。” 李晚晴正要说话，却听得一阵琴声悠悠地从小洲南面山石后飘起，如春雨拂过小草叶尖，淡淡的却连绵不绝，紧接着一个女声忽然就似在所有人耳边萦绕一样浮现：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寂寞深闺四字声音细小如缕，淡淡的几不可闻，却偏偏一字字清晰无比在所有人耳边回荡，到了柔肠句则戚冷让人心中不由生出要保护这歌唱之人的念头，众人眼前似乎一幅幅画面闪动，暮春时节，残红违褪，片片如同血色蝴蝶在晚风冷雨里挣扎而舞，最后却依然无奈落入淤泥中。 一个深闺里的女子倚在栏杆上看着落花眺望远方，无论怎样也无法排解心中的忧烦愁苦。默默地在心里叹息：思念的人啊，你现在何方？在这暮春时节，望断天涯，何处才是你回家的路！ 待到唱至“望断归来路”那个路字时，那声音慢慢地由高到低，却连绵不绝，歌声犹在耳边萦回时，山石后一抹白影一闪，众人无不瞧去，想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歌者，那白影却缩回去。 李晚晴狠狠地在陈雨手臂上拧了一下，陈雨冷不防啊地低呼。 实际上李晚晴自己也忍不住要看这个歌女长什么样，不过她隐隐觉得这歌女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就在这时，陈雨回转头，压低声音疑惑道：“这声音，你有没有觉得熟悉？” 李晚晴这才看清陈雨没有如同别的文武官员那样迷醉，而是一副思索的样子，心里无来由的一轻，也低声道：“似乎哪里听过，不过不能确定。” 起初陈雨的确是迷醉了的，毕竟他正是慕少艾的年龄，见了美女自然会动心，不过他听出这人歌声像白无双时，就立刻清醒了。因为他总觉得在蓝田自己看到的那个周婉依所说的行首就是竹林关唱秦腔的白无双，尽管两人不太像。 山石后终于露出一截古琴，紧接着一双捧着琴的纤手露出，指尖红色豆蔻，黑的琴，白的手和衣袖在阳光里下有着一种妖异的吸引力。众文武无不伸长脖子，陈雨瞧向曹文诏，却见他冷哼一声，惊醒了侄子。 曹文昭见陈雨神色不变，心里也是吃惊，心想这人心性如此坚硬，确是成大事者。 那弹琴人终于走出山石，众人无不发出叹息，原来她出来时候，古琴抱在怀里，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面部，大家只见裙裾在风里微微飞起。 李乔叹息的声音忽地响起：“可惜，是天足。” 陈雨只觉一阵恶心，真想提起酒壶扔过去，这就是大明朝的陕西巡抚？这样的人怎么指望他安抚地方？ 那女子终于走到亭下，实际上不过二十余步罢了，但看众文武的神色，仿佛等了一辈子一样。那女子微微侧身将手里古琴放在矮几上，等她盈盈转过身，轻轻蹲身施礼，那剪水双眸轻轻一转，大伙无不觉得她的目光专门看向自己，几个官员不由起身，看样子是要去搀扶那女子。 黄举人忽然笑道：“陈娘子，快来给各位上官敬酒。” 那几个官员这才觉得失态，尴尬地坐回座位。陈雨和李晚晴对视了一下，双方同时摇头，又点头。陈雨咳嗽了一下，端起一杯酒：“白姑娘，不想今天又见面了，来我敬你一杯。” 李乔哈哈一笑道：“对对，陈千户年纪虽少，但前程不可限量，应该应该。”见陈雨对这小娘似乎有意思，各个文武暗呼可惜，不过想到他后面的洪承畴，大伙只有心里暗骂。 那女子盈盈一礼，柔声道：“这位上官，您适才是称呼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