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生民谁于怜,翁妪雏子趋草间(三)
走进院子时候陈雨满怀愧疚,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为了让更多的普通人活下去在努力前行,而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这一战纪检部初步统计,流寇死亡一万四千多,那汇报的总旗在说到这个数字时候忽然有些结巴,随即他声音慢慢放低:“其中老弱妇孺踩踏伤亡近七千,余者披甲执刀枪者不过三千左右,青壮四千余。” 陈雨脑海里时时现出那使劲抛着土块的孩子,大张着嘴呼喊的老汉,无数双在朝阳里舞动的手,杀一个五斗麦子的喊声。 这么说,自己与属下这个早晨就杀掉了一个下县的人口(注1)? 无力的感觉再次涌出,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不断呕吐的几个大小女孩子们。 看见陈雨进来,李晚晴一下子紧紧拥住他,低声啜泣着,何立秋和小玲也惊慌地挤进陈雨怀里,似乎要寻求保护一样。李晚晴何立秋陈雨的护卫赶紧转过脸去,一个个仰脸看着天空。 李晚晴只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她只想找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好好倾诉一番。 听着几个女孩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诉说,陈雨终于弄明白了她们害怕屋里的一个死去的女人。他有些好笑,安慰地在每个人右肩上拍拍,迈步向堂内走去,小玲和何立秋布袋熊一样吊着他的胳臂,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李晚晴却迅速地搽拭了泪水,恢复了那副严肃的模样,向一个个护卫发出搜查的命令。 然而当陈雨自己透过珠帘看到铜盘里狼藉的女子尸体时候,立刻明白了几个女孩子的感受。无尽的血光一瞬间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何立秋、小玲猛然觉得一股冰寒在四周弥漫而起,两个女孩在这一刻觉得陈雨熟悉的面容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方圆数里的士兵,俘虏全听到了一声痛苦至极的呐喊,这喊声仿佛给人如噩梦里一直不停下坠,却始终不到底的那种感觉。 何立秋有些害怕地紧紧拉住陈雨,小声呼喊:“哥,哥,你怎么了?” 小玲捂住耳朵不断后退,却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泪眼婆娑里隐约感觉到是自己熟悉的小娘子,一把抱住李晚晴,哇地大哭起来。 院子里的护卫在一瞬间抽刀奔向堂内,陈雨平淡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传令,凡从匪半年以上的杀。” 李晚晴有些担忧地看向陈雨,陈雨忽然笑笑道:“我真傻啊,这是一个腐朽的世界,必须要血光去清洗掉一些东西,这样剩下的人才能安全地活着啊。” 看着陈雨大步迈向院外,李晚晴心里有种淡淡的陌生感闪起。 “千户有些古怪额?”小玲若有所思地嘀咕,忽然发现小娘子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微风在田野上呜咽,眼前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俘虏,陈雨一眼看见那个险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小女孩,她正在向军士比划着什么。 陈雨记得那个妇人喊她小嘎子,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小嘎子?” 听见陈雨喊声,小女孩喜悦地奔向陈雨,在几步外却胆怯地停下,显然陈雨浑身的血迹让她感觉到害怕。 陈雨走了几步,慢慢地蹲下身,他看着女孩有些胆怯却依旧对着他的漆黑的眸子:“你娘好点没有?” 也许是陈雨温柔的声音和怜惜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了安全,那个小女孩忽然踮起脚,在陈雨脸上啄了一下,红着脸转身跑向十几步外的担架,上面正是那个小女孩的娘,显然她已无生命危险,跟着担架跑的小女孩忽然双手拢在嘴边,对着陈雨高呼:“你是个好哥哥,我长大要嫁给你。” 许多人脸上现出笑意,策动红马过来的李晚晴也让她孩子气的喊话惹的笑起来,她发现笑的不仅仅是士兵,也包括好多俘虏。 这个世界确实是需要清洗啊,为了这些笑脸能够永远,为了那个呼喊的小女孩,陈雨的嘴角慢慢撇起弧度,笑着看着那个叫小嘎子的女孩子扶着母亲的担架远去。 李晚晴在红马上回味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个早晨不再是那么血腥,她慢慢策马到陈雨跟前道:“也许你说的对,这世界已经腐朽。” 陈雨伸手扶她下马:“你的伤好点没?”李晚晴活动了下右手,她发现自己竟然没了第一次陈雨扶自己下马的慌乱,听见自己小声道:“好多了,但是我们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俘虏怎么办?” 陈雨皱眉嗯了一声:“有多少?” 李晚晴道:“老弱妇孺近一万,青壮三千多,估计其中有不少是老匪。” “这么多老弱妇孺啊!”陈雨微微苦笑:“传令整军返回西安,将老弱妇孺编队,先把士兵们粮秣分出熬顿稠rou粥,让他们吃顿饱饭,想办法带回商州安置吧,至于老匪全清理了。打扫战场,巡哨放远,谨防流寇杀回马枪。” 一个个士卒接令而去,陈雨紧紧地盯着李晚晴:“如果有一天,你我想法不同的话,你可以选择离开,但离开前请告诉我。” 李晚晴神色慌乱起来,错愕地看着陈雨,陈雨没有再解释,只是轻轻地拥了她一下,大步走向十几步外护卫牵着的照夜白。 李晚晴的脸庞火烧一样红起来,剑一样的眉毛也微微皱着:难道他…… 八月二十八午时一刻,陈雨的部下缓缓东去,领先的是一总旗长枪兵,紧接着是排成十列的俘虏队伍,有二百骑兵不断地来回在队伍两边策马奔驰巡视。 后军,陈雨李晚晴带着剩下的六百人交替后撤,李晚晴看着西边空无一人的原野,问陈雨:“你担心流寇返身追杀。” 陈雨看着西方,尽管俘虏们已经掩埋了死去的一万多人,但大团的血迹,碎rou依然狼藉在田野间,一些不知那里突然冒出的野狗正在舔食着。 “我部虽胜,却没有对流寇马军造成重创,现在又有这些老弱妇孺拖累,不得不防。”陈雨其实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官军的胜仗难道都是这样?他们遇到老弱冲阵怎么办? 李晚晴思虑了一会,问:“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这些老弱妇孺怎么办?” 陈雨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流寇怎剿不完?”
李晚晴讶然道:“这当然是因为巨寇善于蛊惑百姓啊。” “流寇择人相食如同恶魔,百姓跟随衣食都不足,为何能蛊惑百姓追随?”陈雨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使得李晚晴思索良久。 三里外,几处高树间,张献忠,马守应,混世王等头目远眺着陈部井然有序地东行,混世王嘟啷道:“张哥,马哥,咱们中军合起来还有一万多马军,一起扑上去,他就千把人,怕什么。” 张献忠有些讥笑地开口:“要不给你三千马军,你去追,如有缴获全归你。” 混世王摸摸络腮胡子,打着哈哈道:“我说说而已,这事情还是要张哥、马哥出马,小弟不敢抢哥哥们功劳。” 张献忠、马守应心里暗骂道:“jian猾。” 随即张献忠笑道:“这孙子也不知道那里冒出来的打起来比曹文昭还凶。” 马守应心里忽地浮现起金岭川那个夜晚,火光里滚动的刀墙,鸣镝尖啸声中攒射的箭矢,心里打了个寒噤,忍不住看向张献忠,却见张献忠捋着黄须,带着狡黠的神色看着他。 随即二人目光分开,各自在心里咒骂对方老狐狸。 显然两人都打着让混世王去死,好吞并他部下的注意,不过可惜混世王并不是表面那样鲁莽。张献忠哈哈大笑起来:“那龟儿子倒是帮了老子大忙,少了好几万光吃不干的累赘。” 混世王点头,显然赞同这个说法:“算啦,咱们去盩厔眉县一带打粮去吧,实在不行咱可以西南去四川。” 马守应点头道:“这武功兴平能打粮的地方都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换地方,也要挑选精壮训练一下,至少多一些长枪兵出来。” 张献忠猛地松开捋着的黄胡须道:“那就这样,各部收拢精壮流民妇女财物。” 片刻后,这十几骑西向而去,马蹄声消失了好一会,数步外的高草移动,夜谨的头露出来,断定附近无人时候,他飞快地窜出,目光在四周扫动,可惜,几乎所有可以登高东望而隐蔽的地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同行。他再次确认没有人迹,这才猫着腰向数百步外一个小小的洼地跑去,他的坐骑就在那里。 东方五里外,两个骑兵追上后军禀报:“卑职等侦知流寇西撤,看方向是在收拢流民青壮女子准备再次渡河去盩厔眉县一带。” 陈雨微微叹息,他部下此刻已经不可能追击,何况这些流民的安置才是大事。 各部加快了行军速度,因为后军的陈雨传下了一道古怪的军令:各部军士无妻者回军商州后可择流民无夫之女为妻,然须女子同意,作战勇猛者优先。 对此陈雨只解释了一句:流民老弱妇孺如无青壮何以生存? 下县注1:明朱元璋建国后,“吴元年定(县)为三等,赋十万石以下为上县,从六品,六万石以下为中县正七品,三万石以下为下县从七品”《罪惟卷二十七职官制》,明中叶,改分为繁简二等,以田粮三万石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