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悲薤露难（三）
晴朗的天空有形如猛兽的乌云迅速地自西边而来，几下呼吸间就弥散开来，笼罩了西安府的上空。 远远奔来的仆人们骇然止步，有人用变了调的嗓音高喊：“杀人啦！”跑在最前边看着身上溅上内脏的发出无意义的惨嚎声，跌倒在地，手足并用挣扎着爬开此地，恐惧使手脚发软，徒劳地在地上做出狗刨的姿势，却无法离开一步。 陈雨眼前一片血红，双臂伸开，一手提着半边死人，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土地，他有些迷惘地想：“该死，一个管家也敢威胁五品武将，这个朝廷竟然糜烂成这样了啊。” 暗黑色的云层忽地裂开，金红色的闪电如同飞舞的怒龙，喀嚓嚓不断在诸人耳边震响。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近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在守备江大力的指挥下飞奔而来。喀嚓嚓，又是数声闪电，云层愈压愈地，闪电仿佛就在头顶不远处飞舞。 江大力惊愕地张大嘴巴，身为指挥佥事衔，挂着花马池守备职务的他也是战阵厮杀过许多场的，刀下杀过的人最少二十多个，但这一刻，他双手微微有些抖。 十几步方圆，全是抛洒的内脏和血rou，而那黑云闪电下，一手举着半片死人的五品武官就如一只凶猛的饿虎，江大力飞快地挥动令旗，奔行中的军士纷纷张弓搭箭，瞄准陈雨。 江大力心里兀自思量：“对面人怎么这么熟啊，五品武官？”他眼前忽地浮现出凤冠山那一幕：漫天白雪里，一把大刀由下至上劈开了章一刀，内脏碎rou在白雪里四散，白的雪，红的血。 喀嚓嚓，又是一声闪电，恍如天河决堤，雨珠似劲矢充斥在天地间，陈雨看见地上急速地长出一个个密集的小土花，花盛开的下一弹指就湮灭，随即又是新的花盛开，再湮灭。溅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陈雨清醒了一些，一点一点地抬头，雨水冰凉，驱赶着他要撕碎什么的嗜血感。 闪电声中，密集的雨帘间，军士们目光全落在陈雨身上，这些人全都是最早跟随洪承畴的百战老兵，但此刻拉弓的手大部分微微发冷，一个军士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拉弓的手一松，箭矢飞出，别的军士受到影响，也纷纷松手，近百支箭矢划破雨幕，这么近的距离下，眼看陈雨就要变成刺猬。 “别放箭！”江大力狂吼起来，他想起了对面低着头的人是谁。毫无疑问，对面的人如果死在箭下，迎接他的最少也是砍头。 可惜，他呼喊的时候所有的箭矢已离弓弦。 “完了。”江大力心里这两个字还没有完全掠过。随即，他惊诧地迸大了双眼。 陈雨伸出的双手在刹那间回缩，两半边死人逼开雨幕，人已经扑倒在地，蛇一般滑出五六步外，嗤嗤之声不断，近百枝箭矢全射在死人身上。 再次立起的陈雨身上满是泥污，他一步步走向江大力。士兵们抛掉手里长弓，拔刀在手，如临大敌般盯着陈雨。江大力紧张地呼喝：“退后，这是陈将军。” 大雨冲掉了陈雨身上的血污，这些士兵有见过他的，惊骇地低呼：“果然是陈千户。” 江大力挥手示意军士前去收拾尸体，自己抱拳对陈雨道：“子玉，这是为何啊？” 陈雨正要解释，军士惊慌的禀报声打断了他：“将军，死的是后宅管家洪福。” 雨幕里，江大力面上神色一变，随即恢复喝令士兵抬走尸体，正要解释什么。 “子玉，你可安好？”洪承畴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陈雨江大力一齐望去，这才发现洪承畴出现在仪门口，尽管身后有高间撑着油布伞他的半边身子却已湿透。 二人正要施礼，洪承畴有些疲倦地道：“随我来。” 穿过仪门，走进大堂后，仆人流水般进入，小心翼翼地替诸人换去外衣，帮陈雨换衣的两人双手不断颤抖，强撑着忙完，迅速离去。 洪承畴叹道：“适才一听有五品武官试图行刺，江守备带人去擒拿，本督就担忧误伤子玉，所幸无事。” 江大力微微迟疑了一下，咬牙道：“督帅，死的是内宅管家洪福。杀他的是子玉。” 洪承畴神色不动，淡淡道：“一个奴才，死就死了，大力，你立刻去将和他的亲属以及亲近的仆人全家都全部斩首。” 江大力应诺出门，忍不住看了陈雨一眼，心想自己要更加重视这陈千户了。 陈雨惊道：“我向那洪福打听高江二兄，他嫌弃我给的银子少，辱骂我，我这才杀了他，可他的亲朋故旧都杀了似乎……” 洪承畴低声道：“子玉，洪福既死，那些人必须死，你记住了，做事决不可留下隐患，这些人如不是我身边仆人倒无妨，唯其在我身侧，则绝不可留。” 高间点头对陈雨说：“督帅所说完全是为子玉你好，如某天接到督帅军令，让你来见督帅，来否。” 陈雨诧异道：“这是自然要来。”随即他明白了什么，感激地道：“多谢恩师，子玉还有一事请恩师成全。” “何事子玉如此？”洪承畴心念一转，随即看向高间，高间也是面带笑意，洪承畴哈哈一笑道：“子玉啊，这男婚女嫁，姻缘际会，我自然不会反对，你说。” 看着洪承畴笑眯眯地捋着胡须，满脸期待之色，陈雨有些不解地道：“恩师可记得蓝田吴明远否？” 捋须的手猛地一动，揪下了几根胡须，洪承畴有些尴尬地打着哈哈：“额，是否那陈玉铉的亲戚啊？” 高间在边上急的不断打眼色，洪承畴微微一咳，道：“这人因为你那宝贝酒樽，我特意安排去咸宁县做了典史，怎么你见到他了。” 陈雨这才看到高间的眼色，心想莫非吴明远所涉案件严重，不过吴明远对自己有大恩，必须尽力救他，当下将自己在府里沐浴，遇到吴明远的贴身丫鬟，因吴之罪籍没发卖的吴氏姐妹之言一一诉说。 洪承畴微笑道：“子玉重义，为师就玉成与你，延寿，你去看看，吩咐西安府放了他。” 陈雨忙再次施礼，高间走出几步，停下道：“子玉，你对李，额李晚晴副千户看法如何啊。”陈雨有些迷惑，联系以往种种，心想这李晚晴莫非是高间至亲？ 主案后，洪承畴神色严肃，显然也在等待陈雨的答案。 微觉尴尬的陈雨心里思量着李晚晴与自己相识以来的一切，商州州衙里的一袭紫色襦裙的风情，渭水岸为救自己让弓弦隔开的手指，这两幅画面最后定格，他带着回忆的微笑道：“李千户射术超群，数次救卑职与乱军中，英姿飒爽，是为女子中的人杰，我甚为钦佩。” 洪承畴、高间露出笑意，高间甚至喝彩道：“如此奇女子，让人遐思啊。” 陈雨点头道：“的确如此，晚晴人是极好的。” 洪承畴哈哈大笑起来，陈雨心想这是为何，难道李晚晴是高间女儿或者meimei？ 门口脚步声响起，一身湿透的江大力大步进来，对主案后的洪承畴施礼道：“督帅，一共二十七人，全部处理了。” 陈雨心里微微一冷：二十七条命就这样没了？随即想起高间所说可能，摇摇头，对江大力抱拳称谢。洪承畴冷哼道：“不意此贼爪牙如此之多，亏得子玉，不然哪天本督遭蒙蔽还不自知。” 洪承畴起身走出帅案思索了一小会道“子玉，你且下去更衣，晚间秦王世子宴请为师，你一起去吧。” 大雨依旧如银线般横贯在天地间，接过仆人送上的雨伞，江大力亲自送陈雨去后宅歇息，以免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他。 陈雨语气诚恳地对高间道：“吴慎行的事情劳烦延寿兄了。” 高间撑开雨伞，笑道：“既然对子玉你有恩，那就是自己人，我这就去西安府衙。” 看着高间大步向外走去，陈雨心里感慨不已，这就是权势的好处，怪不得世人趋之如骛啊。 再次回到后宅沐浴的那几间房内，陈雨甫一推门，就听见吴氏姐妹的呼喊声：“大师回来了。” 二女忽地看见全身盔甲的江大力，畏缩地连连后退，陈雨安慰道：“你们莫怕，这是我的朋友，慎行兄没事了，最晚明天就回来。” 江大力微微一愣，心想督帅对这学生真是厚待啊，如此佳丽一送就是两个，但自己如非送陈雨，就连后宅也难得一进，不过此刻正是接好这人机会，当下笑道：“子玉是督帅弟子，你那公子莫说杀人，只要不是大逆之罪，都是没事。” 二女欢呼起来，忙着去端茶招呼客人，陈雨趁机问起刚在路上疑惑的事情：“江兄，适才督帅说晚上秦王世子设宴，那是何意，莫非秦王不敢结交外官？” 江大力一番解释，陈雨这才明白，原来这位秦王世子姓朱名存机生于万历二十三年八月初五日。崇祯二年九月初一日才被册封为秦王世子，但至今一直未曾袭封秦王，身份颇为尴尬，平时极为低调，不知这次为何会请督帅赴酒宴。 陈雨和江大力交谈了一会，请教了一些要注意的礼仪，见雨势变小，这才送江大力出门，临行时候，陈雨抓住江大力手摇了摇，江大力随即感觉袖子里多出一个沉甸甸的包，不由轻轻一笑：“子玉，以后不可如此。” 看着江大力在逐渐暗淡的天色里消失在雨幕里，陈雨转身进屋，心头忽地浮现李晚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