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良邸清歌慢吟,蓬门易子无言(一)
八月三十晚,亥时二刻,傍晚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夜幕如洗,眉月似勾,不多的几颗星在亮蓝的夜空悬挂着,有清风拂动,这时候街道上几乎没了人影。 秦王府萧墙南端,街道上,几十名骑兵拥簇着三乘蓝呢小轿慢慢地朝灵星门而来。守门的班军百户赶紧吩咐门两边懒洋洋的属下站直了,这会子能来拜访的,每一个都不是他能得罪的。 果不其然,在距离门口十数步外,马背上骑兵亮出的官衔灯笼上,总督三边军务字样在夜风中分外显眼。 骑兵无声地停下,最后一乘轿子轿帘子掀开,一个千户服色的青年人走出来,紧接着第二乘轿子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的幕僚,这二人一起急步走到第一乘轿子前,一左一右打开轿帘,一个脸容清瘦,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走出,他穿着比较常见团云蝙蝠中间嵌一团型寿字的五蝠捧寿便服。显然这才是官衔灯笼标示的主人。 百户正要上前,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蟒衣的承奉太监带着几个长随奔来紧张地问那百户:“洪督帅可到了?” 百户自然认得这蟒衣太监是现在秦王府里最得力的首领太监刘德一,赶紧施礼道:“不曾见洪督帅帖子。” 刘德一的目光越过矮了一截的百户看到门外,眼睛一亮,撇开百户,直奔门外不远那身着五福捧寿便服的人,眼角同时在官衔灯笼上一轮随即收回,满脸堆笑道:“督帅驾临,世子特意遣奴婢来迎接。” 洪承畴淡淡一笑,拱手道:“不敢劳动。”陈雨此刻目光已经落在眼前的墙上,只见眼前的城墙为黄土打垒而成,高约莫四丈左右,略呈梯形,他正在疑惑,高间轻轻撞了他一下,陈雨收回目光,就听见数步外的洪承畴对那个说话女声女气的人道:“这是我属下高延寿,江指挥,陈千户。” 刘德一微微疑惑,洪承畴赴这种私宴带的人,显然是绝对的心腹,但这年轻人怎地从未听人提起过。 不过他当然不会询问,当下转身请洪承畴当先而行,走进灵星门阔达十余步的门洞后,一行人踏上三十多步宽的青色石板铺的直道,道边两旁每隔十余步,树木间汉白玉立柱上挂着一个个风灯,将直道照的如同白昼。 高间与刘德一并排而行,右手微微一动,在边上的刘德一觉得左袖内多了一个小包,脸上的笑意越发显然,陈雨此刻仍在思想怎地这王府如此宽广的围墙居然不包砖,但在走出不到五十步他就愣住了,因为眼前竟然出现了一道近二十米宽的河流,一道极其华丽的木桥直通河对面,节次鳞比的楼台间后又是一道高大的砖面城墙。 刘德一见陈雨停下脚步,识趣地解释道:“这就是王府的护城河,阔五丈,深三丈,河水通过龙首渠从城东浐河引入,此河是为王府一景。” 刘德一解释完紧走几步小声对负手观看河水的洪承畴道:“世子有事情请洪督帅询问,但不便在承运殿接待督帅,请督帅至廊桥河亭上观景叙谈。” 洪承畴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今上对藩王猜疑颇多,这位世子这么多年未曾袭爵秦王,自然是规行矩步,不敢在秦王待客的承运殿接待自己一行,至于廊桥河亭之会,也可以视为私人宴请。 刘德一吩咐几个长随太监带洪承畴四人去廊桥,自己匆匆而去禀报世子。 原来这廊桥是在河内修建的曲折回廊,五步一阁,十步一亭,踏上廊桥,河风拂动,衣袂飘飘,河水里莲花淡淡的花香袭来,陈雨心里不知怎地却想起了武功血战的场面,那一个个食不果腹的饥民不断在他脑海浮现。 长随太监带着他们直走到河心一处极大的可容数十人聚会的亭子停下。洪承畴表面上不出一语,实际上心里也在赞叹这一路行来布置的处处精巧,别的不说,单是那些镶嵌在桥栏杆上的防风灯,就让人惊叹,都为宫作样式,画着精巧的图画,灯火下,那些图画不断变动,显然,这一个个河灯全是巧匠所制造的走马灯。 这间宽阔的亭子廊柱上一左一右刻着两句楹联:红者惟红白者白,宫城十里飘清香。长随太监显然是特意训练过的,细声细气地侍候诸人坐下。高间叹道:“督帅,听闻此成化年间秦简王大力营造,引龙首渠、通济渠水入城河中,形成深三丈、宽五丈、周长超过五里之水面。于河中遍植莲花,建造亭台阁榭,夏季莲花盛开,花香袭人,为西安宗室消凉纳暑佳地。这两句诗就是秦简王所写。” 洪承畴也叹息道:“无怪乎简王殿下称城河各色莲花盛开‘端可与西湖较胜负’,此言不虚。” 高间与洪承畴都知道陈雨没见过如此场面,两人语言之间实则是为他解释。 陈雨自然听了出来,拱手道:“恩师,延寿兄,这王府怎会有两道城墙?” 洪承畴笑道:“秦王府为我大明天下第一藩封,府城不比别处,你适才看到的是萧墙,这河对面才是内城,目下我们所处之地乃内城护城河。” 陈雨恍然大悟,心里感慨道:一个王府如此靡费资材,这西安府再加别的藩王又要花费多少,全大明又有多少人要百姓供养。怪不得朝廷财政吃紧。 正在思量间,廊桥上远远传来步伐声,刘德一的声音响起:秦王世子到。 三人忙整衣施礼,却听得一个略显嘶哑的男声道:“诸位卿家不必多礼。” 陈雨起身后就见一个戴着翼善冠,身穿赤色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绣金织蟠龙衮龙袍,系着玉带的四十左右男子立在亭子口,灯光下,这人的脸色憔悴无比,似乎满怀心事。 脸容憔悴的男子一挥手,除了刘德一外,所有长随太监全部倒退而出,直到出了亭子好几步才转身离去。 洪承畴看着男子目光在陈雨身上扫过,低声道:“世子放心,这都是我亲近之人。” 龙袍翼善冠,显然这就是秦王世子朱存机了,陈雨暗自思量。 待那男子在上首坐下,刘德一亲自去桥头端来朱漆茶盘,为五人奉上茶水,再次退到亭子外。洪承畴微微欠身道:“不知世子见召,有何要事吩咐下官?” 朱存机右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紧张地道:“洪督帅,我虽于三年前就晋位世子,但至今未得袭封圣旨,本不该私自询问军机,但我实在是担忧啊。听闻流寇连营五十里,数十万人直逼西安府,你可否给我个准话,西安府有无危险?”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世子放心,本官今天来就是特意告知,流寇老回回部张献忠部已大败与陈千户夜袭之下,此时已逃眉县盩厔一带,本官拟各部兵力齐聚后就渡河追击。” 朱存机猛地立起,衣袖带翻了身边几案上茶杯,他惊喜地道:“果真?” 洪承畴指着陈雨道:“这就是陈雨陈子玉。” “卿家可否为孤解说一二?”朱存机打量着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心想这少年有何本领? 刘德一走进来收拾了茶盏也不再离开,显然也准备听陈雨讲解。 洪承畴低声道:“子玉,既然世子要听,你就讲讲如何渡口血战灭杀鞑子精锐,如何夜袭张马二贼。也好让世子放心。”
陈雨抱拳应诺,筹措了一下思路,开始讲叙:八月二十六黄昏,我部渡河.....恍惚间,那扑面的箭雨,亡命的厮杀,一幕幕浮现,随着他的讲叙,慢慢地,所有人无不神色变幻不停。 讲到部下伤亡时候,陈雨语气悲痛,那些熟悉的面容一个个不断消失,那田野上流民飞掷的土块,为了吃食敢于冲击铁骑的悲壮,洪承畴、高间、江大力这些久经战阵的人都听得无不心惊,何况从未出过王府的朱存机。 良久,朱存机才道:“民间真的如此?官府何不救济?” 陈雨正要说话,洪承畴道:“听闻世子府邸有一园风景无双,不知何时可否一游?”朱存机一笑,显然听到流寇败退,自己安全无恙心情大好,大声吩咐道:“刘伴伴,难得听到好消息,传令设宴河上,将孤花房里的黄牡丹遣人搬来,让洪督一行欣赏。” 诸人无不诧异,心想牡丹花期为四五月,此刻已是八月底,怎会有牡丹,何况黄色牡丹?朱存机微微一笑,为诸人解惑道:“此花乃花匠巧手所致,来,随孤一起去。” 这河中廊桥确是一柱一梁无不极尽华美之能事,雕龙画凤,山水花鸟随处可见。走过几个转折,在一个稍微小些的亭子上停下,此时一队宫女太监已经布置好酒席,待大伙安坐后,刘德一一挥手,丝竹阵阵,亭子外廊桥上一队宫女翩跹起舞,朱存机摇头晃脑,不断击节叫好,而且不时招呼客人用菜。 陈雨正如刘奶奶进了大观园,这一杯一碟无不是金银玉器或者上好青花瓷器,菜肴水陆杂陈,味道自然是不错,好多东西陈雨根本是闻所未闻,幸好刘德一殷勤地对大伙解释每一道菜名称吃法,陈雨仔细观察,发现洪承畴等人也是和自己差不多,估计如此奢靡之景致也是头一次经历。 等的陈雨放下筷子,这才发现江大力、高间也是神色迷离,心里暗叫惭愧。 宫女们撤掉盘盏,送上漱口香茶,搽手布巾,诸人用罢,宫女再次送上饮用之茶水,刘德一带着几个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几只花盆进来。 刘德一轻轻取下罩在花上的白色薄纱布,诸人无不心摇神动,只见那盆中牡丹高达半丈,花叶为二回三出复叶,于墨绿里透出青铜色。大朵的黄花在枝顶或叶腋下盛开,花瓣直径八至十二厘米、花丝与花蕊均为亮丽的黄色,这几个花盆里盛开的花朵足足有数百朵之多。 洪承畴、高间文人习气,不由吟哦不已,陈雨虽然从未见过黄色牡丹,更不明白为何八月底依旧有怒放的牡丹,不过他思虑的却是能否折几朵回去送给一帮女孩子。 朱存机微笑道:“本王府这黄色牡丹昔时也有人求取,但越明年无不白花。” 洪承畴、高间一时心痒难当,忙问为何。 朱存机今天心情很好,笑着解释道:“此举世罕见之黄色牡丹,秘诀在于用黄栀水来浇灌牡丹,才能开出黄色牡丹。” 众人无不惊叹,就在这时一个长随太监急急而来禀报:“世子,府门外有督帅府紧急军情来报,让洪督帅即刻回府。” 诸人闻之一惊,朱存机声音微微发颤道:“莫非又是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