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陵公子(1)
说笑一回,几人自去各自房中净手换衣。 领着两名宫女服侍幼箴净过面,玉霞便将发髻打散另梳。 端坐镜前,幼箴却是心浮气躁,偏偏眼前几名宫女围了自己忙忙碌碌,心中更觉不耐,便吩咐玉霞只在发顶结一根辫子,又命人取来一套祁装与珊瑚配饰。 玉霞接过一条织锦抹额,上头缀了白果大小的一粒红宝,轻声叹道:“话说起来,殿下与储妃娘娘当真是投缘。” 在旁便有宫女接笑道:“但凡咱们殿下开口,储妃娘娘便没有不应的。” 幼箴瞧一眼身边的衣物佩饰,俱是燕初所赠;而玉霞手中的红宝抹额,极为贵重,想来亦是燕初随嫁的心爱之物,只因幼箴随口一句称赞,那燕初二话不说,当即送与幼箴。 “你们也不必替她说话,我不恼她了就是。”幼箴叹道——时日不多,幼箴已然瞧出这祁地来的太子妃率性大气,身为新妇,却毫无小儿女的忸怩作态,甚合幼箴的脾气,二人相处极为融洽。 而当日燕初将箭对着阿七,只有宸王府的侍卫在场,想来暄已将此事悄然压下——幼箴心内愤恨又疑惑难解,至此与燕初结怨——如今回想起往日二人和睦,恼意便也淡了几分。 “上回我还说咱们这儿的斑翅伯劳与她们祁地的不同,”幼箴吩咐道,“若今回捕着了,你记得给东宫送去。” “是。”玉霞不知幼箴暗藏心事,不禁又笑道,“殿下吩咐得倒早。”一面说着,打眼瞅了瞅幼箴的神色,却见她怔怔瞅着铜镜,恍若未闻。 此时文琪景荣已各自换了骑装过来,恰有宫人带回宸王伤重,无法成行的消息。幼箴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火急火燎追问一番。 那宫人原就不知转了多少转的信儿,半道上听来,此时被主子连番急问,心下便有些瑟缩,跪在当厅话也答不利索,只说听闻起病甚急,众御医束手无策,今晨宁亲王亦已返城;又道昨夜似是有了起色,消息真与不真,却不牢靠。 幼箴顿时没了主意,不知是忧心暄的伤势,抑或生怕见不着阿七——咬牙恨道:“蠢材!你且说谁报的信儿,我自去问他!” 宫人这才捋顺了舌头,惶惶答道:“奴婢在围场上遇着户部卞大人的四公子——” 幼箴将要发作,却被文琪拦下,又听文琪问道:“卞家公子现下去了何处?” 那宫人赶忙回道:“瞅着是奔缊岭南坡去了。” 幼箴闻言,片刻亦不肯等,立时带了人往缊岭去。 文琪景荣虽装束齐备,骑马无非应景而已,尚需侍从牵缰引辔,如何追得上幼箴!二人只得另备了马车跟在后头,不多时就眼见着幼箴绝尘而去。 景荣有意寻了简容问个究竟,却找不着由头独自离去,少不得跟着幼箴文琪同行,满心焦急,面上也只得强作镇静。 二女不好直议宸王的伤病,而卞家与司徒氏说来亦有姻亲,文琪便道:“卞家公子不去别处,偏偏往缊岭去,倒也怪了。” 既是围猎,受邀前来的世族男女多赶往山南水北的围场;而缊岭正是上陵北侧主峰,南麓花树茂盛,赏花犹可,却并非射猎之地。 景荣心思早不在这上头,淡淡应着,手中帕子已被攥得微潮。 此时马车忽而驻下,又听几匹马接二连三,嘶鸣不止,众人一阵忙乱。二女不明所以,文琪因问外头出了何事,便有内监回说一匹辕马不知何故磕坏了蹄铁,唯恐不测,请二人先行下车。 文琪与景荣只得往道旁树荫下等着。可巧树下立了一方上马石,早有宫人拿帕子拂净了。二女谦让一番,景荣便道:“我骑不得马,稍后到了山上,必要寻个去处歇着,你倒要好生照看幼箴,这会儿还是先歇歇脚吧。” 文琪便不再推让,与景荣一坐一立的说话儿,等人另换了马来。 此间离围猎之处尚远,若往围场去,亦不途经此处,故而周遭山道甚是僻静。四下打量一番,文琪将帕子拭着鼻翼上的薄汗,向景荣道:“这上马石放得倒巧,难为他们想得这样周全。” “前些时日我与幼箴来过一回,”景荣道,“倒未曾见过这些石头。” 侍立一旁的,正是青菂,此时便笑着低声道:“这些上马石,还是容少爷提议安放的,姑娘竟不知么?” 景荣睇她一眼,“多话!” 青菂怯怯闭了嘴,向后缩了缩身子。 声音不大不小,偏偏被文琪听了去。文琪附在景荣耳边,悄声笑道:“这丫头说得不差,你别唬她!太后近来也常说,数起孙辈里头,简容便是出挑的。” “快休这样说!”景荣似笑似恼,“我们小家小户的,可当不起!” “你我二人厚密,我才这样说。”文琪仍是悄声道,“不说君臣之别,单以长辈的眼光瞧去,容哥儿比他们兄弟几个,自是不差什么——” 景荣此时并不知晓赵暄拒婚一事,听文琪提及皇族中的男子,心生赧意,有意将话绕开:“既这么着,我便求了母亲,明日便往司徒将军府上提亲去。到时你可别不依!”一面说着,抬眼却见一队人马缓缓行至近前。 山路被幼箴的四乘马车堵得满满当当,来人停在车后。为首的男子眉目清俊,墨发玄衣,身下骑了一匹白蹄栗马。 景荣文琪原本只当此处绝少有人路过,此时回避不及,难免心中大窘。 男子亦觉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惊,立时下马,上前先向二女行礼,继而问过随行的内监,命人仔细查验车马,又吩咐侍卫往就近的行馆牵马。 文琪将眼望去,见他虽是戎装打扮,偏偏生就一双桃花目,唇间一抹轻笑似有若无,却不觉唐突,言谈举止亦是说不出的倜傥闲适,温润谦和。 此时男子已向二女作辞,抬眼之时,眸光正巧触到文琪的视线——见那文琪仍旧端坐石上,当下淡然一笑,随口说道:“青石寒凉,姑娘莫要久坐。”言罢上马,带了一众侍卫离去。 若放在平素,此番相遇难免有违礼制;而如今既是围猎,大可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文琪暗暗安抚自己,面上却仍是沁上一层红晕,将帕子轻轻按着鼻尖,心中竟生出一丝忐忑——天这样热,颊上敷的薄粉总觉不够匀净,方才在他跟前,可别晕开了才好! 一行人已然走远,见文琪犹在愣神,景荣饶是再娴静的性子,此时亦忍不住促狭道:“方才我瞧着jiejie与‘紫麾将军’投缘,不妨向幼箴讨了来,自己养着——” 文琪立时敛了心神,分辨道:“我是想着,如今宫中上用的脂粉,怎的还不及先时官用的?这才敷上多大会儿,倒有些花了!” 景荣便道:“咦?方才我说什么了,jiejie倒扯起这些来?” 文琪一时语塞,恨恨横了景荣一眼。 景荣宛然一笑,适时打住。 举目四望,山间林木繁茂,蝉鸣阵阵,与城中景致自是不同——文琪轻叹道:“若不为着追幼箴,倒不如绕过山去。屏湖桐花开得正好呢。” 一面说着,遥遥望见山腰处一名戎装护卫骑马疾驰而来,身后另牵了一匹辕马。文琪赶忙起身,与景荣坐回车中。 待那护卫将马交与随行内监,文琪便向窗外轻声道谢:“有劳将军。稍后还要烦请将军替我二人谢过苏将军。” 那护卫是一名从五品的校尉副官,先是从容道声“不敢”,又道:“前方山路难行,苏将军特命在下护送二位往缊岭去。” 见文琪垂目不语,景荣便隔了帘子细声道了句“多谢”,稍后又问道:“苏将军可是今日当值?” 护卫便答:“将军今日并无公务在身。想来只是得了闲暇,眼下许或往后山屏湖去了。” 文琪听闻此言,蝶羽般的双睫微微一闪。此时前头车马便开始缓缓前行。 回头再说那阿七,此时一身卞府家丁的装束,困得无精打采,骑了白马二狗,随卞四进了一处山坳;沿着狭长山道一路穿行,另有三五名侍卫远远跟在后头。 行至半山,林木渐密,骑马已十分不易。卞四稳住马,回身笑对阿七道:“少钦让你歇一日再来,你却不依,如今吃不消了吧?” 阿七懒懒道:“早也要来,晚也要来,赶早不赶晚——” 修泽不告而别,阿七始料未及。而修泽究竟有无替赵暄诊治,阿七也不得而知。无论修泽,抑或赵暄,竟是不约而同——对她拒之不见。 临行时原要问个明白,不料亓修泽早已不知去向,而灵娣亦按着暄的吩咐,只说“殿下未醒”,生生让阿七吃了一回闭门羹。 阿七既恨且恼——恨那赵暄辜负自己一番心思,又恼他自作主张。而想起修泽,必是不曾替赵暄医治;否则依着修泽的性子,言出必践,即便身陷囹圄,只怕也有手段将她带回陵溪,非替他试满了三年的毒方罢。 直恨得心口隐隐作痛,阿七只是咬牙,却不肯细想——若要细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肯见她,无非让她离去之时心存不舍;可她阿七岂是优柔寡断的女子,割舍不下一个男人的情意! 卞四见阿七面色恹恹,便吩咐随从驻下马来,向路边稍事休息。 阿七连日不曾好眠,加之箭伤初愈,便也不再逞强,向林边一段朽木上坐了。随从之中立时有一名少年跑上前来,递上水囊。 阿七只瞧了少年一眼,不禁叹道:“让我嘱咐多少回?照看好你自己便是,不必管我。” 少年却似懂非懂,只管凑近阿七脚边,席地坐下,面上带着甜笑——正是将将被接回宸王府的索布达。 卞四坐在一旁,忍不住揶揄道:“这祁女与小公子亦是萍水相逢吧?小公子的手段,实在令在下自叹弗如!” 阿七接过水囊,干干笑道:“好说好说。” 卞四轻笑一声,吩咐侍从取来一席蒲草软垫,示意阿七坐着。 阿七满脸尴尬,一面叫索布达拿去坐,一面对卞四道:“先时我在外头,水里草里也坐过,哪就这般娇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卞四笑得颇有几分古怪,“先时如何与我无关,如今若在我手里出了闪失,却是万万不可——岂不毁了我卞四行事百无一疏的名声?” 阿七听出弦外之音,心下沉了一沉,冷声讥诮道:“想不到卞兄的名声,竟是‘百无一疏’!小弟受教了。” 卞四折扇轻摇,面上似笑非笑,“我卞四恶名在外,还不全仰仗你家王爷!你倒不如讥讽他去!”说着唰的一声收了扇子,探手将扇柄挑起索布达的下颌,“你家公子哪里比得上我?姑娘倒不如跟了我去——” 索布达随布苏住在宁王别院这些时日,倒学了些衍国女子的矜持,此时别过脸颊,嗓音生硬,用衍语说道:“湖珠,只跟着公子。” 阿七返京之后曾问过赵暄,“索布达”在祁语中原是“珍珠”之意,便替这祁女取名“湖珠”。 卞四亦不理会阿七在旁横眉冷视,失笑道:“好丫头,你主子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见卞四言语轻佻,阿七终是冷冷道:“公子与我调笑便罢;祁女心性纯良,莫要玷污了她。” 不过为着一个侍女,又是异邦女子,阿七面上却是神色凛然——卞四微微一怔,不觉敛了笑意,一顿闲话扯开:“来时少钦特为交代领你往缊岭去。只可惜南麓油桐已过了盛花之期,倒不如另一个去处。”见阿七和缓了脸色,卞四接着道,“岭北谷底原本有几处泉眼,如今汇水成湖,人称‘屏湖’。山北较此间节气晚了半月有余,正是赏花之时。” 山野间暮色渐起,一叶蓬舟无声划过有如平镜般的湖面,涟漪轻荡,搅碎一汪映在水上的卷舒烟霞。 几名戎装男子围坐湖畔——一名生得熊腰虎背,阔额圆腮,正将火箸拨着余烬未熄的松枝;另一名身形瘦挑,细薄脸面,双手执了壶,斟满苏岑面前的犀角杯。 “恁大一片林子,巡视下来,马腿都遛细了一圈!”只听拨火的男子骂道:“本就不是大爷分内的差事,偏偏指派给大爷,他们那起孙子倒在前头逍遥快活!” “上头吩咐的,安心接了便是,抱怨又有何用?”苏岑淡淡说着,丢开手中串鱼的签子,将酒一口饮尽,“后山一向少有人来,既是陆兄当值,天色又晚了,需得多加留意。” “若不是陆老爷子腿勤,这随驾扈从的差事也轮不到你佐卫将军!”瘦挑男子将手转着架上的烤鱼,口中揶揄道:“凭你这腌臜货色,洗净麻好拿金托盘装了,也没谁家姐儿肯接!倒不如猫在此处,保不齐哪位侯府千金不小心栽进湖里,被你一把捞了去,岂不便宜?”说话的男子,姓裴名邵,亦在军中领着闲职,与佐卫陆元奎皆是世族子弟,此二人同苏岑亦算交好。 陆元奎闻言先是笑骂,又道:“老子自个儿栽进湖里,也等不着姐儿来!”说着抬眼却见苏岑轻笑一声,竟似要走——忙将他拦下,“哎——且住!我另带了两坛好酒,还不曾拿出来呢!” 裴邵跟着笑劝:“非但有私房酒,且有体己话呢!” 苏岑不置可否,只淡笑道:“酒便罢了——莫要多饮误了正事。” 陆元奎挥手谴退侍卫,压低声笑道:“裴少说得不错,正经有几桩事,禁中、东宫、宁王府,不知你要先听哪一桩?” 见苏岑沉目不语,裴邵便道:“宁王破晓返京,先说宁王府吧!我听京中带回的消息,只道宸王起病甚急,被宁王责打不过是引子,想必不知何处招了风邪,太医唯恐是时疫——诸位且想,而今风调雨顺,又非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何来时疫?” “哎呀,”陆元奎带着三分酒意,似是头脑不太灵光,此时抚掌叹道,“如此说来,昨日他们所传倒是真的?这小王爷空有一身富贵,眼下竟性命堪忧!” “院判陶大人说得隐晦——即使缓过来,也是元气大伤,往后便如废人一般。”裴邵细眼一眯,冷笑道:“独子命悬一线,宁王不过撇了几滴假泪。如今返京,恐怕亦不是为着此事——宁王原本只带了侧妃来,这不,昨晚王府家丁来报,说正妃小元氏将将诊出了喜脉。” 苏岑忽道,“裴兄果然消息通灵。” 裴邵将眼望着苏岑:“但听兄弟一言——此番宸王不好便罢,若是好了,这浑水也趟不得。” 苏岑心知裴邵与太子往从甚密,有意拉拢,而他言下所指,乃是赵暄提亲一事——当下虚虚一挡:“卞家二位世兄,已与苏某说过此事。苏某心中明白。” “除了卞四,”裴邵对苏岑的模棱两可略有不满,却也不好再劝,似是随口说道,“卞老世伯亦算教子有方。” 苏岑心中烦闷,不知如何作答,待要离去,便听陆元奎将火箸指了湖对面,口中笑道:“果然来了姐儿,裴少,今儿你的乌鸦嘴倒不臭!” 裴邵举目一眺——薄霭之中车马上的明黄幡子甚是惹眼,不禁奇道:“事先未曾交代,这会儿怎会有宫中的人往屏湖来?” 陆元奎又望了望,笑道:“大爷六岁开始玩鹰,这眼难道是白长的不成——早说不是二殿下,瞧这四乘的车马,想必是公主幼箴!”一面说着,抄起佩剑,迭声命人备马。 “若是公主,数十丈之内早被内监围满了,还劳你费心?”裴邵坐在火边并不起身,自斟自饮,嗤笑道,“带了你的人回避得远些,莫要惊了驾才是正经!” “管他十丈还是百丈,老子且过去瞧瞧,”陆元奎双目放光,对裴邵的讥讽倒也不以为意,“不枉老子白白辛苦一天!” 苏岑也命人牵了踏雪过来,与陆元奎一前一后出了湖畔苇荡。 “虽当裴少是自家兄弟,我偏偏瞧不上他在太子跟前溜须拍马。”陆元奎因对苏岑道:“身在军中,却整日勾心斗角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正如苏贤弟这般令我陆元奎心悦诚服,还得拳头上的功夫说了算!” 苏岑一笑置之,便要掉转马头,往山中去。 陆元奎笑道:“公主在湖边,你却往山中躲,这倒是何缘故?” 苏岑无意逗留,随口敷衍道:“过午小弟叫人在后山下了几个绊子,也不知捕到什么鸟兽不曾,心中惦念,这会儿且去瞧瞧。” 陆元奎看似粗枝大叶,实则不然,此时便笑道:“我瞧贤弟面带桃花,只怕惦念的不是寻常鸟兽,而是这山中的狐媚子吧?” 苏岑既不应承,亦不反驳,笑着抬手一揖,打马自去。 阿七随众人翻过缊岭,立在半坡向谷中望时,水上暮霭渐起,湖畔桐花已然看不分明,只隐约瞧见一树一树的翠色,枝头似有淡淡积雪。 不由得喃喃道:“终究是迟了。。。。。。” 卞四先是有些诧异,接着恍过神来:“前几日接连几场山雨,间或又有疾风,桐花应是落尽了。” “何须雨送风催?”阿七执辔立马,怅然轻笑,“桐花便是如此——朝开夕逝,不过一日光景。盛放之时,转眼便猝然而落。” “难怪遍山落英,却无一朵颜色槁枯,俱是鲜活妍丽。”卞四叹道,“竟是这个缘故!想来倒有些可惜。” “盛极而落,有何不好?即便坠入尘土,仍有无双风华。”阿七不知自己口中说的是花,抑或是人,“若依我说,强过立于枝头日渐凋零。” 朝开夕落,日复一日——正如他身边从未缺过容颜俏丽的女子,她云七只不过是其间一朵。他若不甘平庸,此生必是浓墨重彩,好比黄钟大吕,大起大落;眼前虽对自己情意深种,日后际遇沉浮,世事弄人,这情意可否依旧如初?倒不及让她如这花朵一般,将开未开之时便潇然落去,如此反倒在他心中常开不败。 阿七黯自神伤,心中却又有几分洒然。 卞四忽而低声说道:“坠入尘土,亦有无双风华。。。。。。曾有一名女子,亦是在此地,说过相似的话。。。。。。” 如今想来,至始至终,卞四只听她说过一句话——沉沉暮色之中,女子的面容隔了帷帽上的垂纱,美得好似湖上的轻霭。 她于他而言,宛若九霄明月,隔岸繁花——她原是高不可及的王女,而他只是仕宦之家不得宠的庶子。他还记得,当日卞家欲替长子卞谨聘她为妻,宣王并未应允——他庆幸之余,更是灰心,兄长卞谨以嫡长子的身份,求亲尚且被拒,何况于他? 事过境迁,他竟遇着一个与她生得肖似的女子,虽是百般疼惜,心中却仍旧怅然若失。 卞四眸光恍惚,只听阿七问道:“说这话的女子。。。。。。现在何处?” “我也不知。”卞四敛了心神,唇边复又带了平素玩世不恭的轻笑,“京中盛传小公子是‘小雩襄’,小公子与雩襄非但风仪相若,心志亦是相当。” 阿七闻言一怔,不解道:“卞兄此言,小弟倒不明白了。” “雩襄看似身陷烟尘,”卞四笑叹,“实则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阿七便笑道:“卞兄高看小弟了。小弟最是贪生怕死,逆境之时,若得瓦全,亦觉幸甚。” 卞四闻言大笑,而后将眼望着阿七:“我不信。”不等阿七辩驳,又道:“今日的落了,明日自会再开。不如在此间寻个下处落脚,等到明晨再来。” 一面说着,吩咐随从先行往就近的离馆归置。 后山唯有山脚散布了不多的几处离馆,其间两处三进的宅子,已被不知哪家达官显宦早定了去。卞四只寻着一处青砖院落,面南三间明间,西向另有两间偏房。 阿七许久不曾住过这等寻常人家的屋舍,此时四下转转,又看着仆从忙活着在院中布下木几桌案,不禁笑道:“青山秀水间,有这样一处院落,倒也惬意。” 卞四轻扫阿七一眼,似笑非笑:“再得一房妻小三分薄田?” 阿七将手中折扇轻扇了扇,一本正经道:“那更妙了——” “只怕你肯,少钦亦是不肯。”卞四终是笑道,“如你这般十指纤细,又岂是劳作之人?” 阿七果然低头瞧了瞧自己两手,讪然笑道:“我虽不能耕作,砍柴打猎许或还学得来。” 卞四一听倒来了兴致,“听闻小公子在祁地,倒将那西炎儿马训得服帖,不知箭法又如何?” 阿七更是讪讪,如实答道:“未曾碰过。” 卞四哪里肯信,命人取来自己的雕翎羽弓,对阿七道:“此弓不需太大膂力,你且试试。” 见那卞四拿得轻巧,阿七木然自他手中接过,手臂先便沉了一沉。暗自调息引弓,无奈使出全力,却仍是不能拉满,只得悻悻作罢。 偏偏索布达立在阿七身侧,也拿起弓来试了一试,竟比阿七拉得满些。 卞四失笑道:“罢了,换一张弓来。” 另取了一张,果然比方才的纤细许多。 阿七接过一试,挑眉笑道:“称手多了!” “这是少钦特为吩咐的。”卞四哭笑不得,“不过,围场中唯有女子方使此弓,尚不足一钧之力,姑且拿着射几只雀儿玩吧。” 阿七将那弓细瞧一番,待要丢开,却见索布达似是十分中意,便递到她手上:“我乏了,让人带你往湖边林子里玩去!” 索布达果然十分欢喜,跟了卞家一名仆从出去。 阿七看着她出了院门,便向院中石桌旁坐了。卞四早换上家常衫子,趿着鞋,斜斜倚坐在对面藤椅上,眯了眼养神。 阿七探手取茶,无意间扫过一眼——这卞四形容举止,与当日苏岑在陵溪城中游手好闲,四处招摇之时,颇有几分相似——连他系在腰间未曾解下的白玉坠子,瞧着亦与苏岑的相仿。回想起暄曾说苏岑与卞家关系匪浅,昨日又亲见苏岑与卞四二人的情形,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趁着周遭无人理会,偷眼打量一番——那羊脂玉坠润如鸽卵,一端饰有比目纹饰,鱼形与苏岑的恰巧左右相对,只可惜一角缺损,被人镶金补足。 阿七腹诽道——许或这二人交情甚笃,便将一对儿玉饰分开了各自佩着?想想又觉不像,男女定情方将一对玉分开、各执一枚,哪有两个男人一人一块的?心中暗笑,索性凑近些再瞅一眼。此时只听卞四闲闲问道:“你笑什么?” 阿七不慌不忙坐正了,将杯盖篦着茶盏中的浮叶,轻笑道:“小弟是瞧着卞兄的玉坠儿,想起一句话来——” “哦?”卞四似是随口应了一声,手中骨扇虚扇了两扇。 阿七未觉有异,揶揄道:“‘玉有通灵意,一世一双人’——卞兄的玉,与苏将军的倒似一对。” 一语将落,卞四手中骨扇啪的一声跌在地下。 阿七微怔之间,卞四已探手捡起搁在案上,一面又端了茶盏轻啜两口,“子岸?倒也巧了——前朝双鲽佩原是一对,可值千金。不过,我这玉坠却是仿制,不值几何。” 阿七未作深想,一笑作罢,起身自去房中更衣。 此时院门外一阵喧吵,抬眼便见家丁引了几名戎装男子进了院门。打头的男子身形壮硕,大步近前,口中笑道:“底下人老早瞧着像是你的人——既是来了,怎的不找兄弟我喝酒去?我那里将有人送来一头獐子,又抬了酒来,正愁无人作陪!”
卞四起身向那男子揖手笑道:“元奎兄公务繁忙,小弟怎好搅扰?” “少与我打这些虚晃!”陆元奎向桌案前坐了,笑道,“子岸将走,你便来了,只怪我不能将他留住!”说着将手中佩剑重重拍在案上,虽是无意,力道却着实不轻——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卞四随手搭在杯沿儿上的细瓷杯盖便被震了下来。 卞四“哎呦”一声,“小心我的定洲瓷!” 陆元奎哈哈一笑:“与前些日送去熙和宫的,倒是一式一样!莫不是今次你家往西南去,专程绕道定洲置办下的?你小子果然胆大,孝敬太后的东西也敢私藏!” 卞四只管忙不迭的拈起盖子细瞧,随口笑道:“几番替宫中办事,哪回不是赔得底儿掉?还不许小弟捎带弄些心头好?” “我呸!”陆元奎笑骂一声,“天底下谁人不知你们卞家是赵衍粮仓里最肥的一头官耗子?把持户部这些年,赚的钵满盆满,如今连皇商亦受你们辖制,竟还有脸哭穷!”一面说着,又扬声吩咐手下在院墙外苇荡边寻个清静避风处,备下炭火,烤rou吃酒。 话说这卞四虽看似游手好闲,无权无势,却是心思活泛,人缘颇佳——对方既诚心相约,便不作虚辞,一口应承下来。 一时二人又叙些闲话。卞四因问:“裴少这几日不是与你一起的?怎的不见?” 陆元奎便“嗐”了一声,道:“没的说起来晦气,过午宫里来了人,也不知哪路神仙,黑灯瞎火的偏往湖边去!那执事的太监见了我,大爷一般,又要围屏灯烛、又要调度舟船,还要另备艾草驱虫!老子屁颠屁颠跑去,打听不是公主,才懒怠伺候,只让裴少带一队人马过去应承——鸡毛当令箭的把戏,老子见得多了!” 卞四且听且笑,等他一番絮叨完了,方不紧不慢道:“即使不是公主,此番皇女、宗女倒也来的不少,元奎兄殷勤些,总没有坏处——” “若依我说,讨个不得宠的宗室女,反不及得势的世家大族之女!”陆元奎不以为然道,“如今宗室出女之中,除了沐阳公主的嫡女,哪还有别个好的?即便是这一位,只怕不日也要封做郡主,嫁往西炎去了!” “嫁往西炎?”忽听得一个清泠嗓音,插话道,“潘女不是已指与宸郡王了?” 陆元奎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洒然出尘的少年,身着素纹罗衫,气定神闲的隔了三五步立着,便问道:“这位兄台是——” “哦,这是小弟的好友,与宸王爷亦是有旧,”卞四笑道,“因王爷贵体欠安,便随小弟往围场散心来了。” 见卞四言辞隐讳,连名姓也不提,陆元奎倒也立时会意,不加多问,面色却冷了下来——此人与宸王府无甚交情,又已料到阿七的身份,心中暗自鄙夷,并不答话。 卞四清了清嗓子,唤来一名家丁带阿七下去。 那陆元奎见阿七淡然一笑,复又往房中去了,方冷哼一声,道:“上陵是什么地方?岂是男娼这等卑贱污鄙之流可以来的?” 声音不大不小,阿七并未走远,耳中自是一字不落——只听对方冷声又道:“身为男子,却做这有违伦常、辱没祖宗的行径,连太监也不如!” 卞四知他最恶南风,一时不好劝阻,又唯恐阿七着恼,便有意将话扯开:“方才元奎兄如此说,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陆元奎这才敛了怒意,低声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昨夜有西炎战报抵京,直送往东宫去了。太子秘而不发,必有隐情——” 卞四将眼瞅着手中的空杯,“又是裴少说的?” “何人说与我,倒也无妨,此事巧就巧在,今次围猎,除了各大世家的男子,另有一些番邦贵族前来,为的便是求娶皇女——” “竟有此事?”卞四道,“为何那些西炎商贾半点消息也无?” 非但卞四诧异,阿七独坐窗前竹榻之上,遥遥听着,心中亦是七上八下。时势云谲波诡,内忧外患,已是山雨欲来;若她留下,假以时日,触及赵衍乃至数国枢密,并非难事——师傅养她十余年,为的不正是如此?倘或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当真毫无愧疚?而回想起先前,继沧常说,人命天定;又说,领过百十桩差事,便可向恩主请辞。只可惜津州旧宅之中,识得的,不识得的,朝夕相处抑或仅有一面之缘的。。。。。岁岁新人来,旧人去,阿七却从未听闻有人功遂身退。 夏之将尽秋将至,玉簟生凉,已不合宜——恍惚中将手抚过身下竹簟,一丝犹疑如指尖凉意一般,忽而自心间生起,一时难以决断。 稍一走神,竖耳再听时,外间陆元奎又道:“明日卯时初刻你只管往围场去,见过柯什王密使,便知我的话真不真了!” “西炎国主柯什?这倒怪了,”卞四道,“战报将至,他却密派来使——” 陆元奎道:“你明晨自去打听,此事我不便多言!” 此时几名侍卫抬了一头獐鹿并两坛酒,来与他二人过目。卞四将此话撇开,只管挑起酒封嗅了嗅,笑道:“竟是北桂!佘将军送的?” “何事也瞒不过你!”陆元奎道,“姓佘的一世英名,俱毁在他那婆娘手上——这不,前几日请我去吃酒,便要安插一人与我,竟是他的大舅哥!咱们自家弟兄尚无着落,倒要拐着弯儿照应外人,让我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 “镇远侯任将军来京也半月有余了,又是正主儿,”卞四随口笑道:“佘将军怎的不去求他?” 陆元奎轻嗤一声,“听闻这位舅爷是十亩地出的一根独苗,娇贵得很!若求了任靖舟,冷不丁给指派衍西放马去,家中老子娘岂不要哭死?” “既是如此,”卞四笑道:“眼下酒也收了,人还能退回去不成?” “正是这个话!”陆元奎道:“此人今回我倒带了来,稍后指与你瞧。身架比裴少还弱,整剥了也剔不下二两rou,老子最看不过腻腻歪歪的假娘们儿,偏偏手底下一个两个全是这路货色!” 卞四讪然一笑,暗自琢磨,若将阿七留在房中使人看着,终是不妥,还是带在身边才好——因对陆元奎说道:“这倒不巧了,今日我既带了人来,总不好无故将人撇下。” 陆元奎将手一挥,冷哼一声,“罢了,记得稍后让他离咱们远些,没得败了酒兴!” 一众人围着几丛篝火向湖畔坐下,暮色已沉。阿七果然离卞四陆元奎远远坐了,打眼瞧着坐在卞四下首的男子,身形瘦削,沉默寡言,几盏酒下肚,面容仍嫌苍白——正是陆元奎口中所说佘进的内弟,仇香桥。 待几人酒过三巡,陆元奎与手下似是起身作辞,这厢阿七故作不知,只管等着身旁索布达将分得的鹿rou烧好片好,装盘递与自己。卞四执了酒盏过来,见阿七盘膝坐在地下,正指手画脚吩咐索布达割一块鹿筋,不禁对阿七笑道:“别乱她,你还不及她!” 阿七自鼻中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卞四笑着将她面前的空杯斟满,道:“怎不见你饮酒?这北桂已有些年头,很是难得。” 阿七先闻着一股桂花香,又混了酒气,问道:“何为‘北桂’?” 卞四答:“人只道月桂生江南,而江北中洲一带,亦有栽植,却是鲜少人知。” 阿七浅尝一口,只觉比陵南桂花酒辛冽许多,不敢再饮,将酒杯放下,道:“这样早便散了?” “夜长得很,”卞四笑答,“日落时分他们例行往各处巡视一番,稍后便回。”正说着,却见候在一旁多时的卞府家丁带了一个男子过来。 来人却是宸王府的一名账房管事,请安见礼,凑近了耳语几句,又呈上一张单子。 卞四接了来垂目一扫,微微拧了眉道:“我在围场统共也就三五日的功夫,怎的这样急?” 并无外人在场,索布达亦被摒退,那管事便未回避阿七,口中回道:“王爷只说今晌身上好些,唯恐夜长梦多,偏偏此事又是千头万绪,急也急不得,不如早些着手打点起来。” 卞四苦笑一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往日我竟没瞧出他是个不惜命的!”一面说着,抬手将单子丢进火中。 阿七口中犹自嚼着一片鹿rou,眼瞅着那薄笺立时化为灰烬,一个字也未看真。 此时卞四亦是静静望着火光——自七岁入宁王府侍读,卞家四子卞允,已注定与两个兄长背道而驰。成王败寇,他卞允此生,只能与赵暄共赴荣辱。早知会有这样一日,只是不曾料到赵暄行事竟是如此果决——在他身边这些年载,却也不曾真正看透他的秉性。 茫茫前路,死生未卜,而今仓促间迈出最初一步,卞四不禁心生几分悲怆,又在转瞬之间抹去——因见面前的少年怅然若失,似是有所觉察,卞四深知时已不待,不可再与她虚与委蛇。将酒一口饮尽,卞四笑道:“若想知道笺上写了什么,陪我饮几杯,我就告诉你!” 阿七眉心一拧,“小弟不胜酒力——” “不过几杯酒而已,小公子亦不肯让步。”卞四忽而冷笑着将她打断,“少钦如此待你,究竟值与不值?” 自与暄相遇以来,一层窗纸,竟是被卞四轻巧点破——阿七微怔过后,浅浅一笑:“想来卞兄也知晓,当日在祁地,我曾灌醉殿下的侍卫,逃出营地。卞兄若不怕横生枝节,小弟奉陪就是。” “少钦甘愿受你蒙骗,我却不肯——若要逃,也无妨,”卞四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缓声道,“我必在无人处取了你的性命。回去少钦若问时,只说你被人暗害灭口,简单得很。” 阿七已饮尽杯中的烈酒,一面替自己与卞四斟满,一面轻声道:“阿七不曾看错,卞公子果然爽快——若不幸被公子言中,公子不必手下留情。” “你这人,着实让人费解。”卞四冷冷扫一眼阿七,“若诚心待他,便尽早将其他心思舍了;若另有图谋,又何苦让他知道?我也不瞒你——赵衍祖制,皇室宗亲不得擅离京城。” 阿七立时会意,低低问道:“他要离京去何处?” “依少钦的意思,无妨让你知晓,”卞四紧紧将她盯着,“只是我卞四却不敢将身家性命视作儿戏。” “卞公子说这些,”阿七道,“想来是与我指了两条明路,要么将身世来历悉数告知,要么自绝于此——” “小公子实在聪明!”卞四一笑,“原本还可再缓一缓,谁知少钦急于近两日启程。为求稳妥,有些事还是先了结了才好。” 时至今日,他终于决意与她作一个了断——如今她远在上陵,无法见他,他才狠得下心来? 阿七心中已麻木无感,唯有一事不甘,低声道:“自相识以来,难为他担待我这么久——阿七只想知道,这是他的本意,还是卞公子的意思?” 身后屏湖静寂无声,而水畔蒿草之中,已有秋虫低鸣——一颗心沉了又沉,终是听到卞四低声说道:“事已至此,又有何分别?” 不错,又有何分别? 心如明镜,为何还满腹幽怨? 怨他起意太过突然?自己不是早就心生惶惑,不知他会纵容她到几时? 怨他先时那些款款情话?都说男子薄凉,世间哪个女子不是痴心错付,何况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