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釜底抽薪(4)
“你说的莫不是。。。。。。”李氏稍一犹豫,“替二姑娘诊脉的那位神医么?我倒是听说,他现如今就在慧山住着。” 陆姨娘道:“这也巧了,过两日去山上,叫他们得空寻上一寻,真寻着了,能救了人,也算善事一桩。” 这厢说着闲话,就有丫鬟来请。陆姨娘叫出两位侄女,正要一同进园,不料来人说里头只请了宝瑞宝祺。陆姨娘百般的失望,却也不能执意跟着,只得先让宝瑞宝祺去,再作计议。 二女进去方知除了玟秀,几位官家小姐们都已到了,算上各自跟着的丫鬟仆妇,倒有十多名女子围在花厅内,说笑着品评当厅一株尺许高、溢彩流光的赤红珊瑚。 姐妹俩不免局促,缩在人后,好在望见了照儿。照儿便笑吟吟的走来,拉了她俩一处坐着说话。 因听照儿说那珊瑚难得,为靖南几户富商合力所献,宝祺接话道: “刚还同jiejie说,咱们这边出不了这样好的珊瑚,需往东去,近了乐浪海,才能得见。早先我家还有船时,偶听那些伙计们说起,尺许高的也不算什么,海中一屏一屏都长成小山似的,有些还堆成了岛,上头还住了人呢。” 照儿不禁称奇,宝瑞便又笑道:“成山成岛确是不假,只不过那些并没这样好的色,又这样好的型,真如书中所说,玉树琼枝一般,万金难得。前些时候确也听人提起,今岁采得一大一小两株绝好的,比二十多年前贡入京城的那株,成色更要好些。” 照儿也笑道:“二十多年前那株红琼树我也知道,正是我家献的。制成了一扇桌屏,如今收在熙和宫里,太后极是钟爱,设宴之时必要摆着。对了,jiejie既说有两株,一株送来这儿,想是株小的,另一株大的,还不知如何美呢!应也送入宫中了吧。”说的大家又叹颂一回。 这时照儿的乳母顾嬷嬷同贴身丫鬟彩溪找了来,彩溪端了一只扣盅,呈与照儿。 照儿见乳母在跟前,接过来对着彩溪拧眉笑道:“少喝一日都不行么?又不是在家里,嬷嬷还特地要你带来。”说着喝尽了,也并不避讳,对宝瑞宝祺道,“嬷嬷说我娘怀着我时受过惊吓,叫我起小就喝这个,也不知什么名堂,只知里头加了枣仁。”又道,“说起见多识广,嬷嬷也算得。嬷嬷会摸骨,准的很,不如给你们算算如何?” 肃家老夫人同夫人还未到,左右不过打发闲暇,宝瑞依言将手递了过去。 哪知顾嬷嬷一摸便道:“像姑娘这样绵的手,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照儿笑问:“怎么,比秀jiejie的手还软?” 顾嬷嬷只当宝瑞宝祺也是官家女子——笑着点头,“这话说的不敬了——秀姑娘是做王妃的命数,而姑娘你,只怕往后福分更大些呢!” 宝瑞满脸尴尬,照儿则笑眼瞅着宝瑞并不接话。 彩溪一日都跟着照儿,自然知道宝瑞的身份,不好挑破,生怕嬷嬷又讲出什么不合宜的话来,忙道:“方才听咱们三姑娘说那珊瑚金贵的很,是预备献给王爷和秀姑娘的贺礼呢,咱们也再瞧瞧去吧?” 。。。。。。被叮的浑身刺痒,醒来才知驱蚊的香草早已燃尽。外头车马渐行渐慢,只是不停。阿七不愿声张,自己点起壁灯,车板上噼里啪啦一通拍打,到底把人招了来—— 却是跟着丰先生的小童,攀在车辕上探进头来,抛给阿七一包散香。 见夜色仍浓,阿七随口问道:“丰先生歇着么?” “先生在前头的十里亭,正陪王爷见客。” “见客?什么客?” 小童在车帘外答道:“靖南来的茶商。” 阿七闻言,失神一笑,点点头放下了车帘。回身重又熏上香草,驱尽了蚊虫,却再难成眠——既是靖南茶商,想来必是有意瞒着她吧。 席子上翻来覆去的过了足足一个更点,总算听见有人进来,在旁和衣歇下。阿七阖眼装睡,可心内痒痒的,腿上背上也痒的难耐,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挠。身侧那人抓住她的手,“既是没睡,有样东西给你瞧瞧。”说着起身掌灯,命人将东西送来。 便见二尺见方的一只扁平匣子,外头看去平淡无奇,分量也还不重。阿七料想为茶商所献,许是什么精巧玩物,搁在膝上,心不在焉的揭开顶盖,竟不由得吃了一惊—— 灯色晦暗,琼枝依旧艳如鸽血,发出珠玉般的诱人宝光,而更让她惊讶的则是,底衬为明黄贡缎,满绣龙凤。 木然张了张口,一声“殿下”显得有些生硬。 “知你见过些东西。”暄一派的云淡风轻,“觉得如何?” 心思转了转,故作镇定道:“确是件宝物呢!哪里得的?许是知道殿下要赶去京城——” “喜欢么?”暄却笑着打断她,“喜欢便是你的了。” “还不知哪里来的,”见他不肯直说,阿七也不知该如何挑头,只好半真半假的笑道:“卞公子敢截留宫瓷,我并不敢私藏贡物。” 暄只是笑笑,“既如此,就算替我收着吧。” 并非不盼着这一日,她自认前事断的决绝,可未料这一日真的到了,心内竟还生出凄惶,不禁抬头望着他——他面上仍是淡然,眼眸中却少见的透出一丝志得意满——听他话中有话的接着道,“今日人马齐备,该当启程了。” 细细捋平匣沿儿上寸余宽的织金凤纹绣边,状似无意的打岔:“说来川中虽有这样的手艺,却不织这种富贵纹样,倒像靖南织染衙门出的。” 灯影中那人双目炯炯,并不显连日未眠的疲惫,“正是靖南的茶商所献。” 她也回的坦荡,“区区茶商,何劳殿下亲见。” “此人不但同丰先生有旧,于我亦算故人——姓江名望久,想必你在靖南也听说过吧?” “大名鼎鼎的江老爷,‘四海茶庄’便是他家主顾,靖州谁人不知,哪个不识呢!”他这番话令阿七颇觉意外,却并非为这茶商,“据我所知此人从未涉足京城,殿下竟也识得他?莫非殿下去过靖南?”亲王世子出京南下,必得奉了旨意,自然大张旗鼓,按理她不该不知。 只听暄淡淡接了句:“许多年前了,许你还未出世。” 见他不愿多言,阿七便改口,“江老爷在江南商会中称得上举足轻重,同吴家肃家又走得极近——前朝大族南迁,南边难免因循古制——江家若在江北,想必也已早早捐了功名。”字斟句酌尽量说得让人听不出褒贬,却到底怕他多心,临了索性又道,“在乡里倒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阖宅女眷们也都是尊僧敬道的。” “你知道的倒详尽。”暄微微一笑,“他有个儿子,前些时候在青城被人害的险些丧命。” “这倒奇了。从未听说江家同旁人结过什么仇怨,难道是歹人谋财?江老爷为着此事来求殿下?” “不错。”暄笑叹,“这可难办了。” “也是。”阿七顺着他的话接道,“如今哪一地不是盘根错节,殿下自然不方便行事。” “并不为此。”暄漫声道,“只因那伤人的,恰也是我的人——” 说到此处便打住,阿七也不愿多问,先将珊瑚收好,方道:“再往前走怕是乘不得车了。下半夜我醒着,你安心阖阖眼吧。” “难为你跟着颠簸了一路,”暄笑着一拉她,“要歇就一起歇着。” “这点颠簸算什么。”阿七轻道,“我比你还撑得住呢。” 暄果真和衣歇下,却是枕在她膝上,又伸手去捏她的脚,口中喃喃似笑似叹,“厄古说得极是,军中实不该有女人——” 阿七想回敬两句,却见他的气息渐渐沉了下去。 外头淅淅沥沥开始落雨。那雨下的不似京中,也不似江南,仿佛将人周身都笼在雨雾里头,衣衾内外全是湿漉漉的水气。手轻轻放在他肩头,小心翼翼的拥着他,像母贝护着自己的珠子——原本是一颗砂,不慎掉进来,一日一日,生生磨着皮rou,可到底还是变成了她的珍宝,若想取出来,只能要了她的性命。 拂晓,雾霭轻笼山林。半坡开阔处,矮草丛生,独一棵三人合抱的黄桷古树,以这古树为界,各退百尺,两军相峙已久——一方着黑,王旗高耸;另一方着红,阵中军旗上一个“慕”字。 夏秋之交,古树枝叶繁茂,任谁也瞧不出树杈上坐了两个青布褐衣的小童。一个坐的高些,时不时从荷包里摸出一颗糖杏仁,抛到半空再仰脖张嘴接住——一脸丧气的道:“真是不巧,哪怕赶早一日也能跟着江九爷进城了,害的小爷我看不成傀俑戏!这下倒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哎,莲蓬!你说他们到底打是不打?” 底下那个被叫做“莲蓬”的,这会儿正双手合十,哆嗦着小声念佛,胖嘟嘟的腮上还挂着泪。 连问几遍没人答话,上边儿的不耐烦道:“我在这儿,你怕什么!保不齐他们还打不起来呢——” 莲生抽抽噎噎,“小僧,小僧想回禅寺去。。。。。。” “又来又来!”浦儿翻着白眼,“说了多少回,云际寺早让祁人烧成一把灰啦!你师父临终让你四海云游去,再也别回京中了!” 莲生“哇”一声开始大哭,浦儿赶紧蹦下来捂莲生的嘴,吓唬他道:“还哭!底下那些可都是宓罗人,小心他们放狼出来,他们的狼专吃小孩!” 便在这时,战鼓忽作,鼓声仿佛雷霆般轰隆而至,不光浦儿听得爆起一身粟米,莲生也惊的忘了啼哭,瞪大两眼呆望着冲杀交汇的大军,只见一方冲在最前的一人,被敌军先锋一刀劈开半边头颅——浦儿再顾不上捂嘴,手死死捂住小沙弥两眼,自己也紧紧阖上眼,带着哭腔喊道:“莲蓬别看!快别看——” 边喊边恨:听江九爷说打不起来,自己才跑了来想瞧瞧热闹,可这不明明就打起来了!七哥哥没寻着,倒将小命丢在这里! 寻思的功夫底下已是刀来剑往遍野火光,喊杀声震彻山谷;浓重血腥夹杂着刺鼻焦烟,是浸足火油的箭矢燃着了林木——浦儿松开莲生,此时就算放声嚎哭也不怕再被人听见——两人几乎是跌下树去,一个扯着另一个,连滚带爬朝山下跑。 慌不择路,跌跌撞撞逃出有快二里,累得再跑不动。正没个开交,斜地里冲出一头白鬃大青马来——鞍辔犹在,独不见骑手——显见也受了山火惊吓。 浦儿喜出望外,奔上前瞅准时机拽住缰绳,用布条遮了马眼——青马很快安静下来。浦儿便将莲生推上马背,跟着自己也爬了上去,回望身后,狼烟滚滚冲淡了雾气,却遮天蔽日的仍旧分不清东西南北。莲生已吓的傻了,问他什么只呆呆的不接话。浦儿也心存余悸,袖子上抹把鼻涕,索性拍马下山,任由马儿带路。 原想着就此逃出生天,指不定还能遇着出城避难的当地人问路,谁料走了不远,谷中传来一阵低回角号,青马顿时尖耳一转,掉头便往回跑。可怜浦儿两个,扯也扯不住,跳又不敢跳。青马疯了一般,朝着角号声传来的山谷一路狂奔,转眼就奔回了方才那棵黄桷树下——不知是川东骑无心求战,抑或宓罗人有意相让,应战未久川东骑便撤回城内,紧闭城门——浦儿望着树下汇集的数十匹战马,欲哭无泪! 一马鞭被卷下地来,同莲生骨碌碌滚了两滚,爬起顾不得疼,先摁着小沙弥一起拼命磕头。 赫托的钢刀本已从鞘中掣出一半,可巧他兄长赶来,便道:“两个小崽子,像是城里逃出来的,不必留了!” 浦儿听得一个激灵,一把掏出怀中木牌举在头顶,哭着抢道:“回大将军!小人不是花月镇的!小人的东家是青城江大老爷,专程入川来与王爷献宝的!” 赫鲁冷眼朝浦儿手上一瞥,“带走,回营!” 。。。。。。雨借风势,满庭落英。雨檐下灰影闪过,撞上半截花枝,扑腾着落上窗格,竟是一尾湿漉漉的灰羽信鸽。 不多时,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进了这原已荒废多年的小小庭院。 却见彩溪一手撑伞,一手抱了只水绿琉璃碗,跟在后头悄声抱怨,“外头拾几朵便罢了,姑娘偏还要进来——并没听说肃家有这么个园子,也不知谁家的,没个人声怪怕人的。慧山漫山都是景,雨住了去哪里不成?” 照儿一笑,不予理会,只管绕进边廊——脚下许多被风吹落随雨潲进廊中的木芙蓉——边走边拾,都收在琉璃碗里。边廊不长,几步就到了尽头,照儿便向栏杆上坐了,叫彩溪接那檐上的雨水。 彩溪依言用琉璃碗接了半碗,欣喜道:“到底是姑娘的心思巧!这花湃在水里还真是好看!”说着将碗搁在栏杆上,自己也坐下,顺着照儿的视线往廊外一望,只见园中雾气氤氲,碧草漫漫,葱茏树木衬着斑驳花墙,不禁又夸道:“难怪姑娘进来,外头瞧着是个破落园子,谁知里头竟也有趣——” “这园子呀,”照儿慢声细气的道,“也就这样清静了才有趣,若添了人,倒觉得局促了。” “都说肃家姑娘耐得住冷清,婢子却觉得,肃姑娘她不是真的冷清,姑娘你才是真的爱冷清呢。” 照儿侧眼一瞧彩溪,“哦?你倒接着讲讲。” 彩溪道:“婢子也说不好,总之就是觉得,肃姑娘多半因了她这病,又许是因着什么不遂心的事,就譬如同那宸王爷的——” “多嘴!”照儿轻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明明就是姑娘让讲,”彩溪眼一耷,瘪了嘴,“人家才讲。。。。。。” 照儿偷偷一笑,“你接着讲,我怎么就爱冷清了?” “姑娘么,人前爱说爱笑,那都不算什么;背人处什么样,才作数呢。” “不过去了趟京城,瞧把你伶俐的,”照儿不由得笑出了声,“下次出来可不叫你跟着了。” 彩溪索性道:“婢子实在替姑娘不值。上年在望春阁,打从幼箴公主、兰东郡主算起,谁也不及姑娘你十之七八,便是肃姑娘当日也在,姑娘也并不差她什么。郡主与司徒家大姑娘是国戚皇亲,日日宫内住着,同太后娘娘们自然近些,咱们便不比她们,可连苏老太妃的族人都能得太后另眼相待,姑娘你却。。。。。。虽说咱们吴家不屑攀附那些皇子,可毕竟委屈了姑娘。”
“另眼相待又如何,那位苏姑娘不是奉旨嫁与咏川侯了么?”照儿笑道,“怎么,你也想我嫁去川中那么远?不过月令meimei倒是在川中,上年一别,去了信也不见回音,当日一见如故,如今着实有些想她——” 这厢说着,忽听身后传来扑簌声,两人一齐回头,却见是只鸽子。彩溪便要去捉,鸽子惊的扑腾着飞出边廊,一头栽进草丛。 照儿心善,料想必是受了伤,忙去将它拾了回来。捧在手上细瞧,未寻着伤口,倒见鸽爪上绑着一截封蜡竹管,便知是送信的。暗暗想道,近处除了肃家的茶园,并没什么像样的人家,现今这情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是装作不知的好!可到底又不放心将鸽子丢下,生怕被什么山猫走兽叼去,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路捧着,和彩溪出了院子。 院门外,两个婆子正披着雨披等得不耐烦,见主仆二人出来,赶忙跟上,扶着照儿上了小轿,一个走去叫来不远处候着的轿夫,一个在旁悄对彩溪道:“姑娘你也劝着咱们六姑娘些,又是风又是雨的,就这么出来,万一有个长短,回去可怎么交代!方才轿夫还说,山路上老远瞧见有人骑马上来,怕是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彩溪先是不以为然,“有人怕什么,咱们不是也跟着人么?”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可比不得城里,一个个高头大马的,跑的又那样快,谁知道什么人呢!” 说的彩溪也有些怕了,向轿夫道:“统共几个人?要不回园子里头避避再走。” 说话功夫雨又下的紧了,倒似凑趣一般。一行人便掉头回去。轿夫守在门檐下,两个婆子则跟着去了院内。 方才山路上望见的那几人竟也朝着这院子而来,先是两个骑马的小厮,后头亦是二人抬的小轿。许是见门前早停了一顶轿子,便有一个小厮上前来,笑容和善,开口却是靖南口音,“二位大哥也是在此避雨么?可否行个方便——” 轿夫面做难色,隔门向里头传话。稍后便有一个婆子出来说道:“园子太小,我家老爷又带着许多女眷,实不方便请诸位入内。” 小厮虽被淋的透湿,却并不勉强,道声叨扰正要走,冷不丁一只鸽子从半掩的门缝中扑了出来,借着风势冲入雨幕。众人吓了一跳,小厮倒也未再理会,牵马而去。 婆子见那几人冒雨离开,心也放了下来,自去回话。 却说小厮跟着轿子,一脸媚笑的扒拉着轿沿,靖南话也变成了京中口音,“爷,今儿您可得赏小的,您猜里头避雨的是谁?” 轿子里却并不承情,“废话少说!” 小厮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悻悻回道:“一准儿是姑老爷家的六姑娘——跟她的那个粗使婆子,有回年下送节礼的时候小的见过。还骗小的说里头是他们老爷,带着好些女眷,分明就只一顶轿子,外头只俩轿夫,连个跟着老爷的人都没有,倒叫个婆子出来回话。得亏小的明白,不然真叫咱们撞上吴六姑娘,可倒麻烦了。”说着一拍脑门,“啊呀!难不成咱家三姑娘也在里头?荒山野地的,雨还这么大,三姑娘她——” 卞四本是歪着养神,听了这话瞌睡也没了——原想着此处虽有肃家的茶园,可毕竟入了秋,又特为远远的绕路而来,谁料到还是没能避开——因吩咐栓儿,“她才没这么糊涂!先管正事要紧。眼尖着点儿,见了车马早些躲开。” “爷,如今王爷都快来了,您倒还担心什么呐?”栓儿仍不甘心,在外头絮絮道,“依小的说,这回就该大摇大摆的去他肃家府上,肃家上下还不得巴巴的奉承您——” “糊涂东西!”卞四打断他道,“叫他们脚上都快些!” 不过隔着矮矮一道山梁,却是艳阳当空,浓荫遍地。院角一口深井,小厮接连打上几桶水来,便听一个女子在廊上对他道:“公子说近日有客来,茶不多了,这会儿你便带上些干菌子,去茶园换些茶叶来罢!” 小厮应着,自去不提。 女子折身回了房中,坐在窗边,对着一只鸽子默默出神。那鸽子已被擦干了羽毛,一动不动乖乖卧着,睡着了一般——过了许久,终是有人叩响了柴门。 女子这才如梦初醒,轻轻戴好面纱,走去应门。 来人虽是五人,却独有一人立在门外,余者都未近前。 女子同那人一个照面,垂目道:“卞公子请——” 卞四微笑道:“在下应是见过姑娘。” 女子恍若未闻,引着卞四进了前厅。 席地坐在厅中,女子奉上茶来。 坐了片刻,不见主人,卞四执起茶盏一端详,粗地素瓷,街市上再寻常不过的货色,稍好些的茶楼便断不会用它;茶汤入口,苦中带涩,亦是再寻常不过。 搁下茶盏,抬眼望望四处,草顶土壁,竹窗矮墙,含笑又道:“枉我等庸人自诩风雅。到了此处,方知何谓‘真风雅’!” 见女子仍不为所动,卞四亦觉有些无趣,讪然笑道:“莫非公子应了在下的拜帖,只为请在下。。。。。。独坐品茗么?” 女子为卞四续了一盏茶,“卞公子稍候。”说着起身向柜中取出一只粗布包裹的匣子,打开呈与卞四,“家主吩咐,将此物交与卞公子,请公子转呈宸王殿下。” 卞四见那匣子似是乌铁打制,望去平淡无奇,不禁问道:“恕在下愚钝,内中可是有什么——” 女子道:“匣中空无一物。只不过卡口处略有玄机。” 卞四更是讶然,却见那女子自袖间取出一片纹饰模糊不堪的乌铁,阖在匣子的锁扣处——卞四这才发现铁匣并无锁扣,只是匣壁凹入一块,与那乌铁片竟是严丝合缝,指尖摁住乌铁向右轻轻一旋,如同触发了机关一般,匣盖已然开启。 这时女子在旁轻道:“此物本就是一体,分离许多年载,如今亦算完满了。” 平平静静的一句,却令卞四顿觉耳内轰然一响,再难自抑——此番前来,身担重负,临行自是思虑良多,筹谋再三,然千算万算,也未能算到,竟是如此这般! 若非亲历,他怎能料到,事到如今,却是如此的起承转合! 胸臆难平,当下也只作一声长喟,再开口时方觉竟不知如何应答。 女子似乎全然明白卞四此时的心境,微笑道:“此茶性寒凉,观卞公子之色,以公子之体,并不宜多饮。婢子再为卞公子换一盏净水。” “已叨扰了多时,”卞四起身一揖,“实不敢再劳烦姑娘!” 女子也随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今日家主未在,简慢了公子。公子请便。” 。。。。。。便如同来时,面前柴门轻闭,土墙外三五株古树,树冠如浓云般遮蔽了天光。 心内依旧恍惚:如此轻易,世间便再无玄铁,再无可号令世家的玄铁宝剑。。。。。。 栓儿几番上前催促起行,卞四终是肃了肃衣装,对着那扇柴门,稽首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