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凄凉调 上
兰若霖被禁足在廖红轩,东宫内一下子安宁了许多。乔氏被杖杀后,因素日不得人心,只卷了一幅芦席便匆匆抬出去埋了,连口薄棺也无。廖红轩的小侍皆少不得一顿板子,杖打雪竹的侍从被撵出了东宫,而兰若霖加诸于凤雏身上种种刁难皆尽数还施其身。 宁婉似乎是下了狠心。流鸢得了吩咐,命厨房每日只按照下人的常例供给兰若霖青菜白饭以及清水少许,炭火亦只得用下人份例的白炭。兰若霖起先又哭又闹,变着法子作弄,宁婉据不理会。过了几日,他渐渐知道了厉害,终于老实安分起来,既不再吵闹叫嚷,也肯乖乖吃饭。 雪落,雪融,日子又如宁静的溪流一般缓缓淌着。 这一日,凤雏身上大好,心中牵挂宁婉的伤势,又念及连日来宁婉多番照料,自己竟都不曾亲口道谢,于是命小侍墨竹帮忙,亲手炖了一盏上等的冰糖燕窝,动身前往宁婉的书房庆瑞斋。 雪竹一直卧床休养,墨竹是流鸢新分派来的小侍,他比雪竹小一岁,性子更活泼些。他拎着食盒在前头带路,主仆二人一路观赏雪景,说说笑笑,神情倒很轻松。 书房外有人守着,墨竹以前也是内殿的侍从,自然和在书房伺候的小侍们都熟络。小侍迎了上来,乐呵呵的喊了一声,“墨竹哥哥。” “茹筝,烦劳你去给通禀一声,就说凤侍君炖了燕窝,亲自给殿下送来尝尝。”说着,并不忘从袖子里掏出一吊钱塞进茹筝的手里。 茹筝的年纪比墨竹还轻,圆圆的脸笑起来挺不好意思的,“哥哥怎么这般客气?奴才替侍君通报一声还不就是奴才的本分吗?” “侍君赏的,你只管收着,以后少不得麻烦你,再要推辞可就显得见外了。”墨竹回身见凤雏颔首,便拉了茹筝到一旁悄悄问:“都快晌午了,殿下还在批阅奏折吗?不知午膳摆在哪里?” 茹筝顺手将钱掖好,给凤雏行了礼道了谢,才说:“往常这时候也该预备着殿下的午膳了,惯例就是摆在书房的。可今日侍君您来的有些个不巧,本来殿下刚批完奏折想歇息一会儿,却不料有客人来了,此时正在里头叙话。” “客人?不知是什么人?”凤雏追问了一句。难为自己这几天惺惺念念的,既然送了燕窝来,他总盼着和宁婉说上句话才好。 茹筝神色略有古怪,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凤雏二人引至院中的桂花树下,回头张望一眼,仿佛怕惊动了屋里的人似的。他尽量压低声音说:“奴才当了那么久的差事,记性是不差的。奴才敢肯定,来的人必定是平王君。”见凤雏和墨竹都十分错愕,又解释道:“平王君来的时候没有声张,用斗篷遮着自己的脸,奴才奉茶的时候才见到他的模样。” “他来找殿下做什么?还鬼鬼祟祟的……”墨竹有些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凤雏竭力保持着表面的平和,但其实一听到是兰若晴来了,他的心就已经立刻提到嗓子眼儿,手心也冒了汗。 茹筝摇了摇头,“不知道,八成兰侧君惹恼了殿下,平王君是来给说情的?侍君呀,要不您们先回去,燕窝由奴才收着,您放心,准保一会儿给殿下奉上,也把您的心意带到。” “主子,您看呢?”墨竹犹豫着看向凤雏,凤雏叹了口气,心情矛盾。不走吧?他知道里面坐的是宁婉心尖上的人,此时此刻,宁婉哪里还有功夫理会他;可要是走吧?说实话,他的确有些不甘心。他有那么一种冲动,想见识一下兰若晴究竟好在哪里? 墨竹又催促了几句,凤雏还是纹丝没动。而就在此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宁婉打里头先出来,紧接着,一袭颀长俊秀的白影映入了凤雏的眼帘。 定睛看去,那身形明显消瘦,却宛若芊芊弱柳,迎风而动,自有一种道不尽的缠绵柔美。衣衫素雅,周正的白绸锦缎只绣了几株含苞待放的玉兰,反衬托出流云一般飘然独特的气韵。 宁婉亲手给兰若晴披上外敞,兰若晴系好了带子,温婉一笑,令廊下红艳艳的傲梅顿失光彩。“有劳殿下了。感谢殿下能宽宥二弟,臣侍回去也能对母亲有个交代。” 他小产后虽经调养依旧身子孱弱,嗓音沙哑,然此刻外人听来,却温和婉转,比林中的百灵鸟不知动听了多少倍。 宁婉沉吟,“本宫只答应恢复他侧君的份例,但短时间内不会放他出来。他的性子太娇纵了,务必要好好收敛,本宫也希望他日后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臣侍明白,二弟能保住名分已算侥幸了,君后那边有劳殿下替二弟担待着,殿下屡次有恩于兰家,有恩于臣侍,臣侍没齿难忘,只盼来生结草衔环,为殿下做牛做马,报答殿下的大恩。”说着兰若晴要拜,却被宁婉用力托住。 兰若晴识礼的轻轻向后退了一小步,宁婉唏嘘着,不经意的一瞥,忽然愣住,“凤儿,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可痊愈了?” 好一会儿,凤雏都没有回过神儿。墨竹使劲推了推他,凤雏这才缓缓吸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对宁婉躬身一礼,“拜见殿下。凤雏此来是为了感谢殿下前些日子的救命之恩,不成想来的不巧,打搅了殿下与平王君,还望恕罪。” “这位就是凤侍君吧?”兰若晴没见过凤雏,却从宁婉的措辞和语气中猜到了大概。墨竹上前一步,陪笑着,“殿下,侍君亲自炖了冰糖燕窝,送给殿下品尝。” 宁婉看了兰若晴一眼,“想不到已经晌午了,既然来了用了饭再走吧。凤侍君也一起好不好?” “不必了。”几乎是同时开口,凤雏和兰若晴对视一眼,又都把头偏开。 兰若晴思忖片刻,走了两步来到凤雏跟前翩翩一拜,“凤侍君,请恕若晴失礼。若晴知道你我初次见面,本不该说一些叫你心里不痛快的事。但舍弟若霖娇生惯养,骄纵成性,这次闯下大祸,得罪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若说有错,我这个做哥哥的懦弱无能,教导无方,我与他给你赔礼,诚心诚意恳求你的原谅。” 微风吹拂着兰若晴的发梢,勾起一缕青丝迎风颤动,兰若晴面色略微苍白,却藏不住天生丽质冰肌玉骨的销魂。 一愁雁落风飞转,一笑妩媚王侯颠。凤雏想起风华绝代这四字,难怪宁婉为之痴迷,论世间男子,他的美,的确是独一无二。 一个诚心赔礼,一个却怀揣心事,凤雏不答话,气氛就变得越来越尴尬。 宁婉见此情景便过来打圆场,顺势也扶了兰若晴一把。“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凤侍君是胸怀大度的人,又怎么会斤斤计较呢?”说着执起凤雏冰凉的手,微微一笑,“瞧你都冻坏了,外头风大,平王君身子也弱,不如咱们进屋去说话,再叫人备上酒菜暖暖身子。” “不了,殿下,臣侍来的唐突,已经打扰了殿下许久,不能再妨碍殿下和凤侍君用膳。” “怎么会呢?平王君来者是客,殿下应该好生款待。殿下,凤雏有些头疼,不能陪伴二位用膳,请你们不要见怪。墨竹,把燕窝交给茹筝。殿下,凤雏告退!” 不等宁婉阻拦,凤雏已经头也不回匆匆离去。墨竹吐了吐舌头,把食盒递给茹筝后追赶凤雏去了。 兰若晴望着凤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十分愧疚,“殿下,臣侍……无心的……” 宁婉点点头,“本宫知道,此事你不必介怀。对了,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兰若晴慢慢的摇着头,“过一天是一天吧,母亲也已经有些失去信心了。不管多好多贵的药,吃了都不中用。母亲心力交瘁,所以二弟出了事,她才哀求臣侍来见殿下,她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了。” “本宫明白,这件事,真真难为你了。”经过落水滑胎到剪霜之死,若说兰若晴和兰若霖之间还有深厚的兄弟之情,宁婉不信。然而,家族的利益比起任何私人恩怨都重要。兰沁梅为了说服大儿子来给二儿子求情,不知道要挖空多少心思。 “那日回去,二皇姐她……没有再难为你吧?”宁婉一直记挂着兰若晴在平王府的生活,明知不该问,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 兰若晴闻言沉默了片刻,抬起脸时,苍白消瘦的面额上闪烁过霎那的灿烂芳华,唇边挂起淡淡的笑颜,“殿下放心好了,那件事平王殿下说她也有责任,并没有怪罪臣侍。臣侍如今迁回了大婚时的院落,平日总有几个人照料。剪霜不在了,平王殿下准许兰府又送了两个小侍来。”
“那就好……”宁婉喃喃念叨着,“真的不再多坐一会儿了?” “嗯。殿下回吧。”兰若晴福身告辞,跟着茹筝向院外走了几步。宁婉因紧张而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转身刚跨了一条腿,就听见兰若晴高声喊了一句,“殿下……” 宁婉惊愕,仓促间回眸一笑。 “谢谢殿下……,我是说,那一天,殿下奋不顾身跳进冰洞里救我。” 此时此刻,无需更多的千言万语,兰若晴一个感激的微笑已经足够。宁婉目送兰若晴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中五味杂陈。 进的屋来,残茶余香,而书案上那盏冰糖燕窝还热气腾腾。 宁婉走过去将燕窝端起来尝了一口,甜而不腻,有一种入口即化的软糯。宁婉笑了起来,流鸢匆匆忙忙从外头进了院子,“殿下,关公子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午后北风又起,凤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时举着茶杯发愣,一时又对着铜镜发呆。 夕阳斜下,墨竹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四盒映春斋的十色点心。“主子,按照您的吩咐,九成九都办齐了,还是店里的二掌柜亲手装的,只不过您要的那种特制的三两三钱一个的蜂蜜杏花酥没了,那个二掌柜说一旦到了货马上亲自给您送来。” “嗯。”凤雏定了定神儿,“好,把点心给雪竹送一盒去,给流鸢送一盒,剩下的你拿回去大伙儿分了吧。” “您不吃吗?”跑了白天功夫,见凤雏一口也不要,墨竹心里没底,“主子,这点心味道不错,也是云京城里的老字号了,是不是给殿下送去尝尝?” 凤雏沉默着,墨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吭声,心里枉自叹了口气,静静的退了出去。 一片残阳落霜地,雪冷冰寒,竹叶颤抖的灰影也显得孤寂落寞。风起,有竹叶旋落下来,轻轻覆在雪上,凤雏站在窗边静静注视着,落叶总归根,也许是该做个决断的时候了。 二更起,天幕又开始零零星星的飘雪花。凤雏打发了墨竹等人去休息,自己坐在书案边,捧着一杯热茶,静静地等候着。茶凉了他就倒掉,重新沏一杯热的。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终于等到了他想见的人,正是白天时候映春斋里负责给墨竹装点心的二掌柜齐海荣。 齐海荣一身夜行衣打扮,进到房中关好门,然后中规中矩的给凤雏行了大礼,“属下叩见二皇子殿下。” “平身吧。”凤雏没什么表情,尽量用平淡的口吻说着,“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本宫的事隐阁已经相当清楚。本宫现在没时间解释,本宫只要你去安派,本宫要尽快离开云京。” “是。”齐海荣很恭敬的站着。“属下会从速安排,不过,也要等上三五日,如无意外,冷将军两天后到,殿下有冷将军保护,属下更放心些。” “玄月?她来云京做什么?”冷玄月是汉国禁军统领兼大内御前侍卫统领,凤雏心里一凉,猜测自己的事想必瞒不住母亲了。“隐阁已经将本宫的事密奏皇上了吗?” “是,事关殿下安危和汉国荣辱,属下不敢不报。”齐海荣说着又跪倒,给凤雏磕了个头,“属下也不敢欺瞒殿下。皇上有旨,令属下等协助冷将军带殿下回汉国。” 齐海荣的话是意料之中的事。大汉国嫡皇子何等尊贵,竟然屈居四品侍君之位,一旦传扬出去,汉国颜面何存?况且凤雏自幼丧父,深得汉皇与皇太女的疼爱,他的至亲之人也不能允许他被人欺负…… 齐海荣的语气中有着一丝庆幸,“幸亏殿下常年游历,一直没有用真名,不然此事后果不堪设想。殿下,属下先行告退了,等安排妥当,属下会亲自送点下来,殿下留心那蜂蜜杏花酥。”说完又磕了个头,瞬间,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凤雏内心更加纠结起来,指尖深深扎进手掌,眉目间散不去nongnong的哀愁。 去兮?留兮?爱兮?恨兮?痛兮?悲兮? 从此真要天各一方吗? 宁婉,凤雏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从此世间,再无凤雏,属于你的唯一的凤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