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报答平生未展眉 上
叶慕华霜靠在凤榻上,刚刚喝了几口宁神汤,就听见外头小内侍惊惶的声音,“皇太女殿下,君后殿下正在休息,吩咐不得打扰。” “让开!”宁婉顾不得许多推门闯了进来。 “皇太女殿下,您不能……”小内侍追了几步,看见叶慕华霜有些愠怒的神色,急忙跪倒,“君后殿下恕罪,奴才实在拦不住皇太女殿下……” “你下去吧。南瑶,你也出去。”南瑶接过叶慕华霜手中的玉碗,对宁婉躬了躬身便带领小内侍退出寝殿。 宁婉走到榻前,叶慕华霜举目打量她,声音透着疲惫,“你也犯不着这样急赤白脸的来兴师问罪。父后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下不去手,父后自然不介意替你下手。” “父后……”看着叶慕华霜因连夜辗转反侧也日渐憔悴的脸庞,宁婉心里一颤,本来颇有几分埋怨,此刻却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口了。 她定了定神,坐在榻前陪着笑脸,“父后见谅,母皇刚回鸾,诸事繁杂,孩儿也是急昏了头。有冲撞父后的地方,您多包涵。” “傻孩子,父后怎么会怪你呢?父后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兰若晴。可是他真的不能留在你身边。他已经嫁过人了,而且还是你的姐夫。就算他的容貌天下第一又如何?平王叛乱,他不跟着一起死,最起码也要没入内府为奴。你收了他只会玷污你的名声,给你的一生留下污点。” “父后,您的话句句在理。可孩儿也反复思量过,若晴之所以有今天是我们亏欠他的。当初我们保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被平王府抬走,那个场面孩儿至今都还记忆犹新。他自从嫁给贺兰宁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父后,这几年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脱离平王府的机会,您忍心叫他含恨赴黄泉吗?当初我们被迫易婚,已经是杀了他一次,现在,我们还怎么能下得去手杀他第二次呢?” “宁婉,你以为父后心里不疼吗?”叶慕华霜挺直腰杆,一脸的无奈,“父后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可他的身份太敏感了。你纳了他,只会受到史官的口诛笔伐。” “孩儿不怕!古语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俗话也说人无完人。孩儿不稀罕什么清白,孩儿要补偿若晴为孩儿所失去的幸福。孩儿活到这么大,事事都听父后的教诲,还从未顶撞忤逆过一次。父后,您就给孩儿一次放纵的机会吧,让孩儿把若晴和冷烟带走。” 兰若晴悬梁自尽的一霎那,关冷烟正好推门进去。看到这一幕,关冷烟第一个想法就是先救人。南瑶未料到关冷烟会撞破叶慕华霜隐秘的安排,兰若晴被救了回来,南瑶出示了赐死的懿旨,关冷烟却坚持非要等宁婉回来再作道理。南瑶无奈,只得将关冷烟和兰若晴主仆二人一并带回了中宫,暂时看管在偏殿内。 见宁婉神色如此坚决,叶慕华霜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原想咬紧牙关不松口的,但宁婉那句“已经杀了一次,又怎么能下手杀第二次”的话触动了他的内心。 记得很多年前,有人也讲过相同的话。 如今,那个人的孩子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口口声声地在哀求他这个父后。 身在帝王之家,的确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但宁婉说得对,她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二十几年,无一处不符合自己的心意,渐渐的,连自己也忘记了这个女儿实际上有着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的血性和情义。 “宁婉,父后可以答应你不杀兰若晴,不过你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能把他带进东宫。父后不希望天下人都觉得皇太女是个目无国法的风流好色之徒。” “父后您的意思是……?”见叶慕华霜妥协,宁婉决定也不再固执己见,毕竟将来兰若晴还需要得到中宫的认可才能立足。 叶慕华霜沉吟了片刻,“平王一日未贬,兰若晴就仍是如假包换的平王君,此刻他该待在哪里你心里清楚。至于如何发落?以父后对你母皇的了解,她是不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女儿的,平王顶多也就是贬为庶人,终身监禁,而平王府君侍皆要没入内府为奴。反正东宫多一个奴才少一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大事,余下的话就不用父后多说了吧?” “父后……”叶慕华霜背过身不再看宁婉,宁婉知道这已经是他的底线,心里盘算怎么安置兰若晴最妥当。叶慕华霜提点着她,“兰若晴是有妇之夫,按照规矩,就算侍寝也是不能加恩的,该怎么办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孩儿明白了,多谢父后不杀之恩!孩儿替若晴叩谢父后的恩典。”宁婉跪倒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响头。叶慕华霜将南瑶唤了进来,“派人送关侍君出宫,平王君兰氏发至内府收监。” “父后,起行之前,孩儿想见见若晴。” 叶慕华霜没言语,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宁婉离开。 宁婉进了偏殿,关冷烟正陪坐在兰若晴身边,素吟站在一侧。宁婉轻嗽了一声,关冷烟抬头看见宁婉,面色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施礼,“殿下您总算来了,幸亏救得及时,兰公子没有大碍。臣侍真的很后怕,如果臣侍再晚去一步的话,臣侍都不敢想象该如何向您交代。” “没事了,冷烟,谢谢你。本宫百密一疏,多亏你替本宫救了若晴。”宁婉握住关冷烟的手紧了紧,温柔一笑,“你也受惊了,先回东宫去休息吧,这里自有本宫来料理。” “是,臣侍告退。”尽管疑惑为什么不将兰若晴一并带回东宫,但关冷烟还是意识到,此情此景,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人。宁婉等他离开,命素吟也退下。殿门关闭,兰若晴伏跪纹丝不动,宁婉走上前伸出双手亲自将他搀扶起来。 两人凝目相望,一时都有些语塞。曾几何时,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又怎堪,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宁婉伸手去抚摸兰若晴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瘀痕,心疼地问道:“还痛吗?” 兰若晴摇摇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内心万般不舍,但也强迫自己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宁婉那仿佛生长着无限缠绵的手掌。 他躬身,谦卑而伤感的说道:“多谢殿下关心,其实,殿下本不必为了罪侍顶撞君后殿下的。生死有命,罪侍不怨任何人。罪侍死不足惜,只要兰家能免受屠戮,罪侍就了无牵挂了。” “你说谎……”兰若晴字字沁泪,敲打在宁婉心上。宁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怀里拽,“你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本宫的位置了?你就这样离本宫而去,不怕本宫会伤心吗?” “殿下,罪侍配不上您……”兰若晴挣扎了两下,宁婉却搂得更紧了。兰若晴伏在宁婉怀中,感受着这个温暖坚实的胸膛带给自己的安定和向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殿下,您是皇太女,是一国之储君,万不能因为罪侍留下污点,罪侍宁愿一死……” “本宫不许你死!若晴,本宫曾失去你一次,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 “可罪侍已经是残花败柳,怎么敢奢望得到殿下的怜爱?罪侍有妻子,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就算罪侍勉强待在殿下身边,也只会成为他人嘲笑殿下的笑柄。”正如叶慕华霜所述,兰若晴被充入内府也还是有妇之夫,就算宁婉以宫奴的身份将他带回东宫,他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宁婉寻思了片刻,加重了语气,“如果能拿到贺兰宁然的休书,你愿不愿意留在本宫的身边?” 兰若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随即眼窝中的神采又黯淡下去。他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呢?贺兰宁然曾对罪侍说过,就算死,她也要把罪侍烧成灰埋在平王府,她是不会放过罪侍的。” “你不用担心,休书的事就交给本宫去办。你只要答应本宫好好保重,再不可有丝毫轻生的念头。过不了几天,本宫就派人去内府接你。”为了兰若晴能在东宫稳固的生存下去,宁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信誓旦旦,托着兰若晴的脸颊深情地凝望着他,“相信本宫,也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嗯。”兰若晴内心纠结了好一阵,终于情感压倒了理智,使劲儿点了点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希望这是一个幸福的开始。…… 刑部死牢的牢门一响,贺兰宁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急切地朝外望去。 宁婉缓步走进牢房,面无表情。或许是出于本能的胆怯,贺兰宁然与宁婉眼神相对,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身子向后缩了缩。 昔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平王殿下如今与其他待斩死囚无异,不仅穿着死囚的囚服,还扛着三十斤的重枷,被重铐重镣束缚着,蓬头垢面,腌臜不堪。 “去掉她的刑枷。你们都出去,本宫要单独问话。”狱卒按照吩咐给贺兰宁然拆掉枷锁,然后就退出牢房。宁婉向前走了两步,指着贺兰宁然面前摆放好的笔墨纸砚,并不想废话,“本宫要你给平王君和秦君每人写一封休书,现在就写!” “我不写!”贺兰宁然反应过来之后大声喊着,一抬手掀翻了装着笔墨纸砚的托盘。“我不能便宜了那两个贱人,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也还是要伺候我!贺兰宁婉,我知道你一直就对兰若晴念念不忘,可我实话告诉你,他是我的男人,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夫君,我是不会把他拱手送给你的!” 贺兰宁然口气倔强,宁婉的嘴角流露出几丝嘲讽,“贺兰宁然,你弄错了吧?本宫可不是在求你,而是在命令你。本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趁本宫还有心情平心静气的与你说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写下休书。本宫可以答应你,明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本宫留你一条狗命!”
“哼!你骗我!你会不杀我?你日盼夜盼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吧?”贺兰宁然嚷嚷的起劲儿,“我是败了,落入你的圈套,现在我无话可说,谁叫我输给了你。可我贺兰宁然好歹也是堂堂的一国公主,岂会贪生怕死?贺兰宁婉,你要杀就杀,你把鬼头刀磨的锋利点儿,我要是临刑退缩,我就不姓贺兰!” “哈哈哈……”宁婉一阵冷笑,从袖子中抽出几页纸猛地丢在贺兰宁然的脸上,“贺兰宁然,你不用再装了。如果你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必处心积虑托白贵君将认罪书传递进凤藻宫呢?可惜呀,你父君扮作内侍的模样实在太扎眼了,这份认罪书在二道宫门的时候就被查抄了,母皇她老人家根本没机会见到你的亲笔。” “你说什么?”贺兰宁然听到宁婉的话,慌忙展开那几页纸,果然是自己昨天进刑部大牢时靠着残存的眼线送出去的认罪书。看来连求恕的机会也没有了,她一时神色有些颓丧,抬头看了看宁婉,“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如今我已经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你还非要斩尽杀绝吗?” “本宫觉得你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还不承认。”宁婉蹲下身子,将被打翻的纸笔塞进贺兰宁然手里,“写吧,你帮本宫一回,本宫也还你一份人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兰宁然看着宁婉凄凉地笑了起来,“你真把我当成傻子吗?我成全了你们,你还不是一样会要我的命。反正都是死,我就叫兰若晴给我垫背!” 她说着将纸笔丢了好远,扭过头不再看宁婉。宁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本宫方才就说,趁着本宫心平气和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惹本宫,既然你冥顽不灵,岳蔹,把人押上来。” “快走!”岳蔹推搡着一个手臂反绑,戴着铁头罩的男人走进牢房。“跪下!”岳蔹呵斥着,见那男人反抗,一脚踢中了那男人的小腿。那男人吃痛的唔了一声,双膝跪地。 贺兰宁然瞟了宁婉一眼,很不屑的样子,“你又玩什么把戏?” 宁婉微微一笑,接下来的话在她心里如同投下一记惊雷,“本宫不像你那么冷血,既然你时日无多,本宫自然要叫兰二公子和他肚子里孽种来送你最后一程,或者干脆陪你上路。” “什么!不!你诳我,你诳我!我早把若霖送走了,他根本不在云京城!”贺兰宁然虽然嘴硬,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被岳蔹控制的男人。 “开锁,叫平王殿下仔细认认。”岳蔹应声,用钥匙打开了铁头罩,用力揪起兰若霖的头发,露出他一张早已挂满泪痕的脸。 贺兰宁然看清了兰若霖,头嗡的一声,接下来手脚并用,想扑到兰若霖身边去。却不想被岳蔹飞起一脚正踹中她肚子,她倒在地面上爬不起来。 “若霖……”她向兰若霖伸出手,宁婉横在两人中间,目光森冷,“兰二公子,虽然你对不起本宫,但是本宫还算对你不薄,本宫派人把你带来,叫你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心上人如今的处境。” “唔!……唔!……”兰若霖被堵着嘴,却仍奋力哭喊,双眼瞪着宁婉像是要吃人。 宁婉打量他的肚子,“有三个月了吧,平王殿下的?兰二公子,本宫其实很佩服你,天下男人里敢这样对本宫的你还是第一个。岳蔹,带他走,烫哑他的喉咙,然后把他锁在东宫的马厩里,叫乳公抱着小世子去看看这铁头罩锁着的囚奴是不是很有趣儿?” “不要!不要!”平王本因疼痛趴在地上,听到宁婉这样的命令,紧爬了两步,跪在宁婉面前不住的磕头,“求求你,皇太女殿下,你叫我干什么都行,杀了我也行,但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放过他!” “你说的是本宫的世子,还是兰二公子所怀的孽种?”宁婉扫了岳蔹一眼,“还不拖走?” “唔唔!唔!……唔!……”兰若霖眼中淌着泪,嘴里说不出话,却一直目光不离贺兰宁然。贺兰宁然看着兰若霖鼻子一酸,“答应我,好好保重,只要有机会,就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 兰若霖被重新锁上了铁头罩拖走了,贺兰宁然捶胸顿足,孩子终究还是她致命的软肋。 宁婉目光悠长而深邃,“想不到你们还是真心真意的,那当初你为什么不放过若晴,非要拆散我们?” “我……”贺兰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婉哼了一声,几乎是吼着,“贺兰宁然,把纸笔捡起来!写!快写!按照本宫的意思一字不差的写!”贺兰宁然身子抖了一下,再不敢违抗,紧爬了几步将纸笔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