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下
太和元年七月初十,魏大军三十万压境盛昌,为首将领宣读以慕容毓名义发布的讨伐檄文,魏国君后凤虞仅有两万残部誓死顽抗,然胜负明显,大势已去。 “君后殿下,您稍候片刻,皇上正在喝药,吩咐不得打扰!” “喝药,都已经要死了,还有什么闲心喝药!”凤虞砰的一声推开了殿门,大步就往里闯。侍从们都惊慌地向两侧退去。慕容祁半靠在床榻上,下身盖着薄被。他一碗药才喝了一半。凤虞看见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就夺过药碗猛地摔在了地上。 苦涩的药汁和碎瓷片飞溅,侍从们没见过一向沉稳的君后发这么大脾气,都吓得不敢出声。凤虞手指着慕容祁,“我今天来是有话要问你的!” “你们都退下,记住,不许任何人打扰。”慕容祁挥挥手,侍从们如蒙大赦般匆匆退出了大殿。慕容祁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口气温和,“朕知道你会来,到了这个时候,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朕一定都如实告诉你。” “慕容祁,你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面前的人名义上是自己共处了二十余年的妻子,可是当昨天他派人来告诉自己放弃反抗的时候,也同时交给了自己一封信,信上说权力不过是一场浮云,万物皆是虚幻,即便是他的君后之位都乃虚设。 “朕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呢?”慕容祁话音未落,凤虞难耐心中的怨愤,猛地一掌狠狠抡在他脸上。“不必再问?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啊!” 凤虞疯狂的扯住慕容祁的衣领使劲儿摇晃他的肩膀,泪水顺着凤虞的脸颊不停地流淌,直到他已经没有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 他的口气是那般痛楚,“你从一开始就瞒着我,我就奇怪,这些年你为什么除了我,身边统共也没几个君侍。你叫我侍寝,却从来不叫我留宿,我每每醒来睁开眼,都已经身在自己的寝宫里。现在想来,你要么就是找了别的女人替代你,要么就是喂我吃了药,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以为和你成了好事,其实你却躲在暗处嘲笑我,笑我笨笑我傻笑我愚蠢!笑我自以为给你生儿育女,却不知道大魏的皇帝实际上是一个男人!” “阿虞。”慕容祁轻轻叹了口气,“朕从来都不想伤害你的,当初如果不是你的jiejie非要把你送来和亲,朕绝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朕知道这些年有负于你,朕只能极尽奢华来补偿你,而且朕没有叫其他女子玷污你的清白,你每次侍寝朕都会派人在你的茶里放销魂散。朕用纹身遮盖你的守宫砂,甚至用药物让你以为你怀了身孕。” “莹辰和颖轩都是你从宫外抱来的?” “不……”提起孩子,慕容祁摇着头,“他们都是朕亲生的,朕不信邪,朕不信魏国皇帝生不出女儿,可实际上真的不行!而且那次分娩之后,朕就不能再生了。” “慕容祁,你把亲生的两个儿子送给我,让我以为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而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谎报了莹辰的性别。你根本什么都知道,但这些年你却一声也没吭!”凤虞听到真相从慕容祁口中淡淡的讲出来,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把莹辰假扮成女孩子你不揭穿我?” “这件事朕同摄政王商议过,既然朕可以当皇帝,为什么朕的儿子不能做皇太女呢?” “那你一定也知道莹辰是怎么死的?”凤虞哭着捂住了脸。 “是的,朕没有料到你会叫莹辰反复尝试受孕。他流产了一次,你马上就叫他怀孕第二次,他身子本来就弱,最后竟然是难产死的,而孩子也没活成。”慕容祁想到慕容莹辰的离世,心底忍不住隐隐的悲痛,“所以朕在那之后改变了对你纵容放任的态度,朕为了不让你再毁掉朕的一个儿子,因此答应摄政王将颖轩送去唐国和亲。远嫁虽然艰辛,但至少他能过一般男子应该过的生活,不会再沦为你这个父亲争夺权势的工具。” “你这是在责怪我了?慕容祁,你为什么不先检讨一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呢!”凤虞瞪着慕容祁,声音颤抖着,“莹辰可以怪我,颖轩也可以怪我,但只有你没有资格怪我。二十余年你一直在利用我。哈哈哈哈哈……,我太天真了,我还以为是我玩弄了权柄欺骗了你,谁知道这二十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和摄政王的掌控之中。好呀,好呀!慕容祁,我这一生真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你亲手铸造的。不过,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你听听,你听听外面的大炮声,你听到那些震天的喊杀声了吗?慕容毓,你的亲弟弟,魏国摄政王他最终不还是谋反了吗?既然你们兄弟同心,你就把皇位拱手送给他呀!他一样是个男人,一样也受到你们慕容家的诅咒,一样也生不出女儿。哈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们大魏的江山最终会落在什么人手里!” “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朕自会处理。至于阿虞你,恐怕你再也看不到明天的事了。”慕容祁说着对凤虞微微一笑,就在他睫毛眨动的瞬间,一个身影快速闪至凤虞背后,将一个绳套套在了凤虞的脖子上。 凤虞惊恐万状,“慕容祁,你要干什么!” “阿虞,你说得没错,你这一生的确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由朕亲手铸造,也由朕亲手终结吧。” “慕容祁!你……,啊!”在凤虞撕裂的惨叫声中,他背后的身影将绳索抛上悬梁,然后猛地一拉。凤虞整个身子被凌空拽起,顷刻间悬在了大殿梁上。 慕容祁的目光一直凝望着他,仿佛要把他最后的样子记在心里一般。直到那双扑腾的脚停止了动作,凤虞高高悬着,仍不能瞑目。 他从未想过今日今时便是他的终点。他一生的爱,一生的恨,都随着魏国皇宫大门被撞开的霎那淹没入时光的尘埃中。 慕容祁将殿外的侍从都喊了进来,众人看到凤虞的死状,都吓得伏跪在地,连声哀号。 “你们都是伺候朕的人,未免被叛军**,朕就赐你们自尽。” 一人一颗毒药,吞下即死,不死的被暗影一剑穿透。等到殿内只剩下慕容祁和暗影时,殿外一阵大乱,无数脚步声都朝着殿门涌来。 只听到门外金世渊的吼声,“将士们,冲进去,把昏君拿下!” 大门洞开,十几名武士率先闯了进来,紧接着是金世渊假扮的慕容毓和身后追随慕容毓的不下十名心腹将领。 大殿内布满了尸体,弥漫着一股陈腐且惊悚的味道。金世渊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床榻上对自己含笑的人,“皇姐,看起来你都已经善后了,也不用皇妹费事了。” “你想把朕怎么样?”慕容祁不慌不忙,神色淡定,端起一侧的茶杯抿了一口。 “皇姐是聪明人,如果皇姐自愿退位的话,皇妹自然会派人伺候皇姐颐养天年的。” “呵呵,如果朕猜得不错,你前脚登基,后脚朕就会身首异处。阿毓,二十几年前朕问你过,你想不想要母皇留下的皇位。你当时对朕说,你说你这辈子无意于权力争斗,只想找一个心爱的人过女耕男织的生活,平平淡淡就是最幸福的。可是二十年后你竟然兴兵造反,能告诉朕真正的原因吗?” “真正的原因就是我再也不想屈居于你之下。我才是魏国的主宰,这个皇位是我实至名归的,也是我这些年来为你治理天下应得的报酬。” “朕当年就说过,慕容毓什么时候想要这个皇位,什么时候朕就让给他。” “既如此,皇姐何不下一道圣旨,皇妹会感谢你的恩德。”金世渊向前走了几步,她招了招手,便有人呈过一道黄绢。金世渊得意地笑着,“皇姐,皇妹为了怕你麻烦,其实早就替你写好了圣旨,你只管交出玉玺,然后你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朕想你误会了。朕不会在这道黄绢上用玺的。朕说过,慕容毓什么时候想要这个皇位,什么时候朕就让给他。你不是慕容毓,所以朕不会叫你称心如意。”慕容祁说着掀开了薄被,众目睽睽之下他站起身,向前猛的跨出了一步。 众人皆惊。谁不知道魏宣王二十几年前就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卧床不起。别说走路,就是站立都成问题。金世渊大叫,“你不是魏宣王,你是假冒的?” “真是贼喊捉贼呀!尹虹,你以为你装成本王的模样来逼宫就可以阴谋得逞吗?可惜,真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本王的确不是皇上,因为本王是真正的慕容毓!”人皮面具揭开的霎那,在场所有的将士都愣住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镇国摄政王就活生生的站在她们面前,真假难辨。 金世渊背后冷汗直冒,却依旧嘴硬道:“你凭什么说你是真的,依本王看,你根本就是慕容祁的替身,目的是为了混淆视听,以便慕容祁金蝉脱壳。” “哼!死到临头,你还不知悔改!红绫,你把她的真面目揭下来叫大家伙儿瞧瞧!” “是!”方才的暗影就是红绫。只见他长剑抖动,直取金世渊的面门。金世渊如何不晓得红绫剑法的高超,丝毫不敢怠慢,与其边打边退。两人缠斗至廊下,再从廊下纵身到院子里。大约三十余招过后,只听刺啦一声,金世渊所带的人皮面具被红绫撕开一个大口子。金世渊啊的一声捂住了脸,纵身飞上屋顶落荒而逃。
红绫持剑欲追,慕容毓高喊,“红绫,穷寇莫追!”随即又吩咐在场将领,“传令下去,马上停止进攻。集合所有人,跟随本王去向皇上请罪。” “摄政王殿下救命呀!……”众人纷纷跪倒了一地。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般匪夷所思,本以为摄政王振臂一呼真要登上皇位,结果被金世渊摆了个乌龙变成了一场闹剧。凡是参与叛乱的将领们心里都冰凉冰凉的,虽然被蒙蔽是事实,但谋反也是事实,不知道慕容祁会不会勃然大怒,而她们又将面对怎样的命运呢? “阿毓……”一辆木轮车被缓缓推进了院子。 “皇上,臣有罪,臣罪该万死!”慕容毓伏跪在地,其余众将也跟在他身后跪倒。 “平身吧。”木轮车咯吱咯吱停在慕容毓跟前,慕容祁将手递给慕容毓,含笑道:“阿毓,你没有罪。是楚贼冒充你趁机作乱,你及时来救驾,朕才能保住性命,朕该谢谢你。” “皇上……”慕容毓抬头望着慕容祁激动万分,宁婉从木轮车后走到前面,亲手将慕容毓搀起,对着慕容祁一笑,“皇上不是还有话要和摄政王单独说吗?” “是呀,麻烦你推着朕到花园去,阿毓,你跟着来。”慕容祁神色平静安详,他抬手叫众人都平身,留在原地待命。 三人走到花园处一座凉亭前,宁婉知道他兄弟二人有话要私下谈,便走出几步驻足于花丛。 慕容祁对慕容毓微微一笑,“阿毓,你生了一个好女儿,朕真的很羡慕你,以后有你执掌玉玺朕也就了无牵挂了。” “皇上,臣对皇位真的没有半点觊觎之心,这一切都是楚贼的jian计,臣其实……” “不用解释,朕都懂。阿毓,朕很累,这么多年顶着魏王的珠冠朕真得好累,你就当可怜朕,把这顶珠冠拿去,叫朕可以自由自在开开心心过完下半辈子。”慕容祁言辞恳切,所说之言均发自肺腑,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慕容毓微愣片刻,“皇上您真得要传位于臣?您难道猜不透臣的谋算?” “重要吗?慕容家族气数已尽,母皇处心积虑,最后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遗憾。阿毓,朕的儿子嫁给了你的女儿,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的女儿就是朕的女儿,把魏国交给你朕放心,你把魏国交给谁都是你的自由,朕也决不干涉。传位的圣旨朕已经交给宁婉了。宁婉,这两个字取得好呀,安宁温婉。朕走了,朕也要去过安宁温婉的生活。记得,闲下来的时候来陪陪你哥哥。还有,厚葬凤虞吧,朕对不起他,就算最后的时刻也不敢面对他,就请你让他风风光光的去吧。”慕容祁说完拍了拍掌,山石后有一名白衣暗卫闪出身来推着木轮车远去了。 宁婉缓步走到慕容毓跟前,双手呈上用过玉玺的圣旨,“爹爹,这是伯父留给您的。” “你喊我什么?”从慕容毓在篷布车内被救到进宫阻止金世渊逼宫,宁婉一直都没有称呼过慕容毓。此时此刻,这一声爹爹叫慕容毓瞬间涕泪纵横。 当年男扮女装洒泪离开女儿,慕容毓二十几年从未哭过,这一哭撼动了他的心脾。他抱住了宁婉,“孩子,你不怪爹爹吗?” “怪,我怪爹爹当初为什么狠心丢下我,可是我也明白,你有你不得已的苦衷。忘掉以前的事吧,爹爹,你只要记住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父女,血脉相连的父女,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