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身世浮沉雨打萍 上
“皇上,七皇子回来了,在殿外候见。”楚皇楚梦涵最近两天头疼症犯了,正由新晋封的梅卿陪着在榻上歇着。有侍从跪在榻边为她捶腿,梅卿乖巧地捏起一颗葡萄剥了皮喂进楚皇的嘴里,见楚皇腮帮子动了两下,又赶紧手托了锦帕接住了楚皇吐出的葡萄籽儿。 进来禀报的侍从见楚皇迟迟不发话,不得已又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皇上,七皇子在外头跪候等待传召。” “叫他跪着。朕乏了,要小憩片刻,两个时辰之后再喊朕起来。”楚皇说着摆了摆手,侍从撤下果盘并躬身静静地退出寝殿。 “来吧,美人儿,陪朕一同躺着……”楚皇如今也是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梅卿才不过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少。两人搂在一处,老妻少夫,很明显的一树梨花压海棠。 寝殿内春光明媚,寝殿外楚玉晶的身影就显得有些单薄。 楚国地处东南,气候较湿润温热,虽说已过中秋,晌午却仍有几分闷躁。日头高悬在头顶,殿外的空地上没有树影遮拦,暴晒之下,通身是汗,楚玉晶肩膀晃了两晃有几许眩晕的错觉。 他是一路煞费苦心疲于奔命跑回来的。法场上侥幸死里逃生,后又遇到魏国重兵的围捕,楚玉晶和老九化装成乞丐,沿路餐风露宿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回到了楚国。 楚玉晶多想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歇息片刻吃顿饭,可府门有人把守着,传了楚皇的旨意,只要他一回来就必须即刻去见驾。楚玉晶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匆匆沐浴更衣就跑到楚皇寝宫门外跪着,等来的却是楚皇存心的戏弄。 从午后到黄昏,从太阳高悬到夕阳西下,宫人来去匆匆,楚玉晶直挺挺地跪候,咬紧牙一动不动。终于,有侍从走到他的身边搀扶起他,“七殿下,皇上传您进去呢。您腿脚不灵便,奴才扶您吧。” “多谢。”两条腿的确早已酸麻不堪,楚玉晶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仍不敢怠慢,在内侍的搀扶下很快进了楚皇的寝宫。 殿内已经掌灯,梅卿娇美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皇上,您说这普天之下有谁比臣侍还美?” “呵呵,美人儿,此时此刻,在朕眼里谁也比不过你呀!” “得了吧,您别哄臣侍了,您就会骗臣侍开心。”梅卿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儿一般,投怀送抱似的在楚皇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凑巧楚玉晶走进来,见到此情此景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鄙夷,然后在离凤榻很远的地方撩衣袍跪倒,“儿臣叩见母皇,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楚皇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叫起。她拍了拍梅卿的白嫩手背,温言哄他,“去,给朕看看晚膳准备好了没有?” “是。”梅卿抿嘴一笑,躬了躬身往外走。他与楚玉晶擦肩而过时,身上的浓香熏得楚玉晶恨不得掩鼻。梅卿在楚玉晶身后停下脚步回望楚皇,“皇上,您可别忘了早上答应臣侍的事儿,君后和皇太女也赞成的。” “朕记得,去吧,快去吧……”楚皇挥挥手,梅卿听了这话好像吃了定心丸儿,美滋滋地就离开了。 寝殿里又恢复了寂静。过了好半晌,楚皇才嗤的冷笑了一声,“老七,朕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呀,你是怎么逃过魏国法场上的鬼头刀,又是怎么躲过魏兵的重重追捕,不妨说出来给朕听听……”楚皇的话音和语调充满讥讽,还杂夹着隐隐的薄怒,如果不是知晓眼前这二人的关系,一般人决不会把她们和母子这个词搭上边儿。 楚玉晶很端正的磕了一个头,“母皇容禀,儿臣此次办事不力,一时大意落入贺兰宁婉与慕容毓之手,幸得乔八姐等人拼死相救,儿臣才侥幸逃过一劫,乔装成乞丐躲过无数盘查回到锦阳。” “办事不力?你的确办事不力!就因为你所谓的办事不力,竟然害我楚国在魏国安插的无影暗卫损失殆尽,简直岂有此理!”楚皇面色阴霾,啪地一拍榻前小几,楚玉晶低伏的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楚皇威吓他说:“你老实讲,你落入贺兰宁婉和慕容毓之手后,有没有出卖过无影暗卫,有没有做对不起朕的事!” “不!儿臣不敢!”楚玉晶抬起一张无辜的脸连连摇头,“母皇明察,儿臣每一步行动都是和尹师傅事先商议的,儿臣将慕容毓交给尹师傅,就去刺杀贺兰宁婉。后来失手被擒,贺兰宁婉对儿臣动用严刑,但儿臣绝没有出卖母皇,也没有做对不起无影暗卫的事。母皇若不信,可以找尹师傅和无影暗卫们来查问。” 原来参与行动的无影暗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而金世渊自从计谋败露后逃走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楚玉晶才敢明目张胆叫楚皇找人来对峙。 他说的极殷切,又满脸的诚恳,仿佛一腔忠诚热血被楚皇大大的冤枉了。楚玉晶的口吻无限唏嘘,“母皇,儿臣若真做了对不起母皇的事,又怎么会被贺兰宁婉和慕容毓命人绑赴法场问斩?儿臣原本已报了必死的心,但一想到母皇临行前的嘱托,又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拚了性命回来再见母皇一面。母皇子女众多,儿臣在母皇眼中可能微不足惜,但对于儿臣来说,母皇把儿臣抚养长大,是儿臣在这世上最至亲的人,儿臣决不会做出背叛母皇的行为。儿臣今日表明心迹,并不怕母皇对儿臣猜忌,即便母皇不信儿臣说的话,要治儿臣的罪,将儿臣下狱也好斩首可罢,儿臣总算在临死之前向母皇说出肺腑之言,余愿足矣。” 楚玉晶说完伏身恸哭,哭声悲切令人动容。楚皇犹豫了片刻,面色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她轻嗽并抬手,“你起来吧,到朕跟前来,朕有话同你说。” “是。”楚玉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撑起身子踉跄了几步走到楚皇跟前。楚皇上上下下打量他,“老七,你过了年也该十九了吧?” “哎,是,难得母皇还记挂着儿臣的年岁……”这些年楚皇除了吩咐自己做事,从来没有和自己叙过家常,楚玉晶心想这老狐狸到底有什么打算,心里多多少少更添了小心。 楚皇拉起他一只手握在掌心里反复揉搓着,掌中的凉意与陌生感令楚玉晶浑身不舒坦。楚皇似乎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把楚玉晶从头看到脚。楚玉晶与他父亲生的极像,只是眉目间少了和顺怯懦的柔美,多了风霜雨露历练的英姿。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正待人采摘,既然已经不适合养在山谷里,就挪到温室里也不错。 楚皇斟酌了片刻,淡淡道:“事已至此,无影暗卫你不能再管了,回府后把相关权责都交给你皇太女jiejie吧。” “母皇,儿臣还指望将功补过,一雪前耻。儿臣一定要把贺兰宁婉除掉,杜绝母皇的心腹大患……”一旦离开无影暗卫,自己最大的利用价值就不存在了。楚玉晶心里发慌,接下来楚皇的话更是令他差点站立不稳。 “老七,以前是母皇想歪了,你一个男孩子家就该有男孩子家的模样,成天打打杀杀不成体统。如今你也都快十九了,你的两个皇弟不到十七岁就嫁人了,连孩子都生了,可你还在刀口上过日子,你说母皇又怎么舍得呢?你方才也说了,母皇是你至亲的人,总不能耽误了你的青春。可巧,梅卿的姑姑不久前刚升任了兵部尚书,家里的正夫却殁了。梅卿求朕为他姑姑娶一房续弦,朕合计了一番,论家世论才干,只有你下嫁才配得上。这事儿朕知会你一声,就这么决定了。一个月之后大婚,你回府好好预备预备。你放心,你自幼也是君后抚养的,和嫡子无异,又为朕管辖无影暗卫多年,朕决不会委屈了你,一定风风光光的送你出门。” “母皇,儿臣年纪还小,还不想嫁……” “这是傻话!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老七,难道你觉得兵部尚书的正夫之位都配不上你?是,新娘子岁数是大了些,但她会疼人呀!况且你又是皇子郡君,她也不敢欺负你。” “可是母皇,儿臣真的没有心理准备……” “那你就回府去好好准备吧。”楚皇表面上笑得很温和,“老七,母皇知道你自幼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又聪明又孝顺。即便你这次执行任务叫朕很失望,朕也不愿去追究你的罪过。不过你要明白,毕竟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令无影暗卫遭受了极大的损失,朕不追究不代表旁人不会议论,不代表你太女jiejie也认同朕的做法。话又说回来,你太女jiejie娶了梅卿的弟弟做侧君,如果你嫁给梅卿的姑姑,你和她就是亲上加亲,到时候即便她拿了你的错处又能把你怎么样呢?老七,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不会要忤逆朕的意思吧?这个中的利害关系你是一定可以衡量清楚的对吧?” “是,多谢母皇提点。儿臣明白了,儿臣领旨谢恩。”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楚玉晶复又跪倒,重重磕了一个头。 楚皇大笑,“好了好了,平身吧。你刚回来一定累了,快快回府去歇着。” “母皇,儿臣想请母皇的示下,儿臣想去后宫给父后请个安。”楚玉晶口中的父后就是桓后赵桓。楚皇心里明白楚玉晶意欲何往,给赵桓请安不过是个借口,但是毕竟这个儿子方才都十分顺从自己的意思,自己也没必要和他计较。
楚皇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并挥挥手示意楚玉晶退下。楚玉晶不知自己是怎么迈出的昌泽宫,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赶到冷宫去,见见父亲见见玉诺,见见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冷宫位于楚国皇宫最偏僻的西侧角落。楚玉晶沿路先去了一趟御膳房取了些酒菜。当他拎着食盒走进空旷黑暗的夹道,冷宫斑驳残破的宫门正被一阵夜风吹得嘎吱嘎吱响,给这个晦涩凄凉的地方又增添了几分恐怖。 冷宫里一共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每个院落都有好几间屋子。这地方论面积其实规模不算小,但住起来却实在很拥挤。 究其原因是楚皇好色又喜怒无常,每年都征募内宠,新鲜个把月后便有人得势有人失势。失势的人有直接杖毙或赐死的,也有贬为宫侍为奴的,剩下的绝大多数都会被打入冷宫。 冷宫原不叫冷宫,而叫离魂宫。离魂这二字倒也贴切,进了此处,今生再无出头之日,每日如游魂般生不如死,早一天撒手归去早一天得以超生。 楚玉晶走到熟悉的北边第三个院子。看守认得他,笑嘻嘻的迎了上来。楚玉晶不等看守开口讨要,已经将一块碎银子丢过去,然后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开门。” “是,七殿下。”冷宫白日去锁,晚间落锁,戴罪之人不得擅自出入这是规矩。看守掏出一连串的钥匙,楚玉晶见东边儿有两间屋子贴了封条不由微微蹙眉,“怎么了这是?” “您还不知道吧?滟君两天前被君后派人活生生打死了,连带着隔壁的曲良人也一同杖毙了。如今这两间屋子阴气太重,上头说暂时先封了,回头请法师来看看。”滟君和曲良人都是近几年楚皇宠幸过的君侍,岁数都在二十出头。滟君更以滟名冠压群芳,独宠了两年之久,可惜,还是逃不过桓后几十年狠辣的手段。 楚玉晶在内心深处微微叹了口气,此刻看守已经把左手起第一间北房的房门打开,躬身请他进去。屋子里的油灯很昏暗,听到有动静,坐在桌子旁缝缝补补父子二人急忙站起了身,有些惊慌的朝外看。 “爹,玉诺,是我,我回来了……”楚玉晶反手关好了门,回过身时,竭力露出最温柔的笑。陆昭林一见儿子眼圈即刻红了,哽咽了半晌却没说出句话来。 而玉诺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他一头扎进楚玉晶怀里,紧紧地抱着楚玉晶,鼻子不停的抽泣,“哥哥,你总算回来了!哥哥,我好想你!你好久都不来看我,他们都说你死在外头了,我和爹爹连着伤心了好些天呢!” “小傻瓜,哥哥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看哥哥还给你带了烧鸡、桂花糕、糖醋鱼,都是你喜欢吃的。”楚玉晶一手抚摸着玉诺的头,一手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他有些抱歉的望着陆昭林,“爹,孩儿不孝,叫爹替孩儿cao心了。” “别说这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昭林帮忙收拾桌子摆盘子,不忘抓空儿背过身去偷偷擦了两把眼泪。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陆昭林慈爱却忧虑的目光注视着楚玉晶,“见过皇上了吗?” “嗯,见过了。”楚玉晶各撕了一只鸡腿夹到陆昭林与玉诺的碗里。陆昭林没动筷子而是有些焦急地追问,“那皇上怎么说?她,有没有责罚你?” 宫里从来不缺流言蜚语,即便是冷宫。陆昭林知道儿子替楚皇干些隐秘的差事,也知道儿子因此不得不常常离开锦阳一走就是个把月。这次回程的时间比原计划迟了二十多天,很多人都在传七皇子不可能活着回来了,陆昭林自然就猜到楚玉晶的任务执行得并不顺利。 见楚玉晶轻描淡写的掩饰,眼泪在陆昭林的眼眶里打转,“玉晶,这些年辛苦你了,为了我们父子,要你成天打打杀杀做那些造孽的事,还要担着性命的风险,是爹对不起你……” “爹,您千万别这么说!没有您就没有孩儿的今天!是孩儿不孝,没本事把爹和弟弟带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孩儿对不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