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风透湘帘花满庭 下
“听说你上折子奏请要去边关驻军？”隋静文给水月彤萱斟满了一杯酒，凉亭之内，两姐妹把酒谈心。隋静文流露出惋惜和遗憾的神色，“彤萱，陛下才刚加封你为武安侯，如今你功成名就，为什么放着云京舒坦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去凉川那边饮风露宿呢？” “静文，大女子志在四方，眼下虽然楚国已灭，但我知道陛下统一八国的理想只是刚刚起步。我这个人不适合安逸的生活，也不想把大好年华都挥霍在纸醉金迷的云京，我想要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不仅振兴水月家族，也要叫世人永远都记住我水月彤萱这个名字。” “呵呵，你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隋静文抿嘴一笑，“我还不了解你吗？陛下身边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你一个人视名利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我呢，好权，子桓，好名，俊廷亦被家族所累无法免俗，但你和我们不同，我冷眼瞧着，你的心思从不在争名逐利上面，你不想留在云京，是因为这里有你伤心的回忆。” 隋静文最后一句话点破了水月彤萱的心事，水月彤萱仰头喝了口酒，轻声一叹，“你说得对，云京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思宜都已经不在了，我还一个人守着那府宅做什么呢？” “彤萱，凡事要想开些。有句话说得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水月相公走了，你却还活着，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该叫自己幸福，那样他才能走得安心。” “静文，你说的道理我又如何不懂，只是，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思宜，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追思。” “那你就用逃避来解决问题吗？”隋静文见水月彤萱的杯子空了，又为她蓄满了酒，“你打算去凉川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三年，或许五载，总之要等陛下将燕国收归囊中的时候我才会考虑下一步的安排。”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二皇子？”在柳思宜去世之后，贺兰凝飞仍然替水月彤萱照管着府第。他时常亲力亲为打扫柳思宜曾经居住的房间，并且每逢初一十五都去柳思宜的坟前打扫祭拜。云京城中散布着关于他的各种流言蜚语，上至叶慕华霜和宁婉，下至普通百姓，估计没人不晓得二皇子对武安侯的良苦用心。 听隋静文这样一问，水月彤萱面色讪讪，她踌躇片刻，“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我也相信我向陛下奏请去凉川驻守的事情早晚会传到双阳郡府的。” “你连亲口告诉他的勇气都没有，你真的确定你心里没有他？” “静文……”水月彤萱皱紧了眉头，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心里只有思宜，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况且我在思宜坟前立誓，要为他守丧三年……” “守丧三年？”隋静文吃了一惊。按照唐国的风俗，父母去世，子女守孝一年，妻主去世，夫侍守丧一年，但正夫先于妻主去世，女子只守丧一个月即可，侧夫为十天，侍夫以下不必守丧。隋静文感慨地说道：“彤萱，我只道你与水月相公感情深厚，想不到情深至斯，实在令人敬重。只是你想过没有，二皇子对你真心真意，你要为水月相公守丧三年，他岂不是又要再等两年多？他会同意吗？陛下会同意吗？君太后又会同意吗？” “那陛下也不能强人所难，硬逼着我和二皇子成亲吧？”贺兰凝飞对自己的好自己如何不明白，只是自己终究还是过不去自己这关。 凉亭内一时陷入了沉默，水月彤萱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转移了话题，“别说我了，说说你吧，静文，我还没恭喜你喜得千金呢！” “你说秀筠？谢谢……”昨日进宫议政，宁婉给孩子赐名“秀筠”二字，定远侯府又蒙圣眷。水月彤萱见隋静文含笑间眉目却是微蹙，不禁问道：“怎么，你也有心事不成？” “我都说了我就是个俗人，怎么可能没有心事？”隋静文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水月彤萱打量着她，“为了苏青鸾？我很奇怪，既然你心里放不下他，又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奏请将他处斩？” “哼！果然云京城中没有秘密，皇宫就更是如此。彤萱，你信吗？如果那天我替青鸾向陛下求情，消息一定比现在传得更快。”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在陛下面前狠下心肠，是因为你知道陛下不会杀苏青鸾？” “陛下不杀青鸾是为了我。”隋静文颇有几分悲凉的感觉，“为了他能活下去，为了他能活的不那么辛苦，我必须狠下心肠斩断和他的一切，我对他越狠心，他反而越安全。” “你是怕那两位县主……？”隋静文话到此处，水月彤萱也全都明白了。她伸手攥住了隋静文的手，两人虽然遭遇不同处境不同，却都是因为一个情字伤怀至深。 从定远侯府回到自己的府门，水月彤萱远远就瞧见贺兰凝飞站在门口，指挥仆从悬挂武安侯府的牌匾。 莫言眼尖，一看到水月彤萱下马就连忙拉扯贺兰凝飞的衣袖，“殿下，武安侯回来了。” “嫂子回来了……”柳思宜去世之后，贺兰凝飞对于水月彤萱这个称呼一直没有改变。两人并肩进了花厅，贺兰凝飞亲自端起小侍送的茶递给水月彤萱，“口渴了吧，你先喝杯茶润润喉咙，我叫厨房把预备的酒菜端上来，一会儿就好。” “不用麻烦了，我刚才在静文的府上喝了些酒，现在有些头晕，想休息一下。” 水月彤萱的衣服上的确沾染着酒气，贺兰凝飞点点头，“那好，你先去睡会儿，过一个时辰我叫你，我再给你预备些醒酒汤，你喝了会舒坦些。” “真的不用那么麻烦！”见贺兰凝飞转身要走，水月彤萱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贺兰凝飞因为疼痛闷哼了一声，水月彤萱随即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不好意思的松开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故意的。其实末将是想说，殿下一直以来对末将体贴入微，末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末将只是有些喝醉了，殿下不用担心末将。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请殿下早点回郡府吧。以后殿下也不必再为末将牵肠挂肚，末将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无需再令殿下cao心。” “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凝飞一愣，“难道你又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殿下，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纵然没有流言蜚语，殿下经常来往末将的府中也只怕会有损于您的清誉……” “嫂子，思宜哥哥临终之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能失信于人。” “殿下，末将不值得您如此付出。末将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掉思宜，更不会叫其他男人取代思宜在心中的位置。殿下出身高贵，绝非普通男子所能相比，殿下何必为了末将一个粗人毁掉自己的终身幸福呢？末将相信满朝文武、宗族子弟当中，一定会有更适合与殿下匹配的人。” “不！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旁人何种身份何种出身都与我无关，我贺兰凝飞既然认定了你就决不变心！不管你是将军还是草民，我以后只把你当作这一辈子的依靠。嫂子，思宜哥哥去了，你身边不能没有男人照顾。我知道不能勉强你喜欢我，也不能勉强你和我成亲，但我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当我报恩也好，当我赎罪也罢，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贺兰凝飞说着两手抓住了水月彤萱的胳膊，目光殷殷切切。 水月彤萱心中五味杂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甩开了贺兰凝飞，“殿下，末将和您不会有结果的，以后还是请您不要再来了……” “彤萱，我究竟什么地方叫你不满意，你告诉我！我可以改，为了你叫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只求你千万不要不理我！” “殿下，我也求您放过我吧！您不是思宜，您是二皇子，您无论再怎么改变都不可能成为思宜，所以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水月彤萱说完快步走进了内室，贺兰凝飞本想追上去，但迈出两步之后又停住，再也没有往前踏出一步。 回双阳郡府这一路，贺兰凝飞的表情都溢满伤感。莫言知道主子心绪不佳，正愁如何劝解之际，贺兰凝飞忽然斩钉截铁似的开口说道：“回去收拾行装，咱们明天就出发去凉川！” “凉川？”莫言瞠目结舌，“殿、殿下，您、您真要去那、那个鬼地方？”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本君一个人也不会死在半路上。” “哎哟！殿下，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只是觉得你若真想嫁给武安侯，为何不请陛下发一道赐婚的圣旨，反而要千里迢迢跑到凉川去受罪呢！况且陛下和君太后肯定不会同意您去的。武安侯要是知道了，一准儿也不答应！” “所以不能叫陛下和父后知晓，更不能叫彤萱知晓。本君要抢先彤萱一步到达凉川。她想给柳思宜守丧，本君让她守，她想去给陛下开疆辟土，本君叫她去，但是本君也不愿意离开心爱的女人，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殿下，您这是何苦呀？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依奴才看，就算将来您盼到了和武安侯成亲的那一天，武安侯心里也未必放得下柳官人。” 莫言的话令贺兰凝飞肩头一颤，他唏嘘道：“你说的对，你说的本君又何尝不知？她们的感情是患难而来的，本君要想进入彤萱的心，就要和她一起吃苦一起患难。本君不是非去凉川不可，但本君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彤萱，柳思宜能吃得苦本君也能吃，本君对她的爱绝不比柳思宜少半分，只会更深更强！”…… “皇上，这是相王命人送来的冰糖炖燕窝，据说是上等的血燕，你好歹也吃几口吧……”内侍将炖盅呈给凤雏，凤雏实在没有心思，看了看便挥挥手，“撤了吧，朕吃不下。” “皇上，您昨天晌午和相王发生争执之后，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您说呢？” 内侍的话令凤雏心里一紧，他的手下意识的按在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已经将近五个月了，本来都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生育的机会，却不料和宁婉在锦阳的那一夜竟然珠胎暗结。凤雏这几个月来过得实在艰辛，若不是因为腹中胎儿，他很可能早就不想苟活于世了。凤雏拿过炖盅，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燕窝，就算再不愿意也强迫自己要将食物都吃进肚子里。 冷玄玥伫立在门边默默注视着凤雏。等内侍捧着炖盅退下后，她才缓步走进了大殿。 凤雏听脚步声知道是她来了，并不转头看她，而是冷冷地说道：“你出去，朕不想见你。” “还在为昨天的事赌气吗？”冷玄玥径自走到凤雏身边，她想拉凤雏的手，凤雏却起身站到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别过脸刻意不看她。 冷玄玥叹了口气，“翼宁，我不是故意要拦截你的信。可是先帝尸骨未寒，你在先帝病榻前立下的誓言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你不要拿赌咒发誓当借口，朕答应母皇不会将大汉江山送给宁婉，就一定会信守承诺。朕之所以给宁婉写信，是因为身为一个男人，朕要告诉自己的妻子朕怀了她的骨rou。” “皇上所怀的是本王的骨rou，这件事在先帝面前、在众臣面前是皇上亲口承认的，还请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冷玄玥向凤雏一步步走近，“如果这个孩子是唐王的骨rou，那么皇上就不能将她生下来，本王还要提醒皇上，皇上的妻子不是贺兰宁婉，是我冷玄玥。皇上名叫凤翼宁，不叫凤雏。唐王的淑君凤雏到现在都还在行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和凤翼宁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凤雏和凤翼宁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无论他们身在何处，心里都只会想着同一个妻子贺兰宁婉！冷玄玥，你既然那么介意朕和宁婉的过去，当初又为什么要帮着朕把孩子留下来？” “翼宁，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怎么掏心掏肺对贺兰宁婉，我就是怎么掏心掏肺对你的！我冷玄玥心里只爱着你一个人！” “哼，你会爱我？”凤雏发出一阵冷笑，“你所谓的爱就是用逼迫的手段把我强留在你的身边，你所谓的爱就是利用孩子来要挟我使我妥协，你所谓的爱就是把我一个当朝君主囚禁在深宫里，名义上我是大汉皇帝，实际上你才是，因为连我的生死都掌控在你手里。” “翼宁，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伤害你！我不想你被繁琐的朝政拖累，你安安心心在皇宫里抚养子嗣不是很好吗？我是女人，所有棘手的问题都留给我，就算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也会把她当做亲生的。我只求和你做名义上的夫妻就够了，我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因为爱你，同时还要守护住大汉江山，我这么做难道不对吗？我知道我们现在有误会，不管你怎么记恨我我都不会放弃。你放心，我会一直等你的，我要等到你彻底明白我心意的那一天。”冷玄玥说完大步离去，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凤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