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两处沉吟各自知 中
天佑三年的盛夏时节,唐魏正式并国,魏国纳入大唐版图,“魏”这个国号废黜。宁婉公开了与慕容毓的父女关系,遵慕容毓为大唐圣睿君太后,魏国结束了镇国摄政王长达二十几年的铁腕统治,政权、军权、财政都统一集中交托给宁婉。自此,八国中除了汉、金、晋三国,其余四国均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金国地处偏僻向来闭塞,晋国依附于汉国,基本上就是汉国的附庸,所以接下来,宁婉将直面统一天下最大的障碍,那就是如何能够顺利地将汉国收归囊中。 秋天是端康一年四季中最美丽的季节。华屏山半山腰一座庄院被无尽的丹枫渲染成绚烂的金色。余晖正带着两名侍从在枫林间散步,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斜刺里跑出来,猛地一头扑向他,抱住了他的腰并大喊道:“余爷爷,娃娃抓住你了!咯咯咯咯……” 那女孩儿笑声爽朗清脆,模样也十分可爱。一身绸缎五彩锦绣夹袄,扎着两只羊角辫儿,眼睛水汪汪的忽闪着,娇嫩的脸庞就好像粉瓷娃娃似的令人爱不释手。 余晖蹲下身子,宠溺的用绢帕擦去娃娃脸颊上的污泥,声音虽责备但神情并没有一丝不悦,“你这个皮猴子又上哪里疯跑去了?瞧瞧小脸儿跟花猫似的,叫你爹爹瞧见准要骂你。” “嘿嘿,我爹看不见,等我回去之前一定会把脸洗干净的。”娃娃捂着嘴偷笑,她又轻轻扯了扯余晖的衣袖,撒娇似的央求,“余爷爷,拜托你,千万不要把我弄脏脸的事情告诉我爹。” “嗯,好!但你下次可不许再这样胡闹!”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你们大人都这么啰嗦的?”娃娃朝余晖挤了挤眼睛,余晖一下子没拉住她,她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余晖忙示意身边的侍从追赶上去,自己则望着孩子的背影忍不住流露出开心的笑容。 此刻,慕容毓与楚玉晶坐在院子的凉亭里,一人手执黑子,一人手执白子,正在棋盘上厮杀的你死我活。看着自己的阵地一片片失守,楚玉晶长叹一声,“唉!父后,您的棋艺真是出神入化,臣侍甘拜下风。” “怎么?这么快就俯首认输了?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呀?”慕容毓端起手边的香茶抿了一口,微微闭目,任茶香在唇齿间回荡。 不远处,苏青鸾端着刚做好的点心盈盈走来。慕容毓瞧着他的气色点了点头,“看样子你体内积郁的寒症都已经消了,上次命红绫教给你的入门剑法都学会了吗?” “嗯,奴才蠢笨,练了一阵子基本上算是勉强记住了。”苏青鸾被送到慕容毓身边后,先是调养身体,随后为了增强体魄之需,慕容毓便叫红绫将一些基本的武功路数教给他。苏青鸾习武已经有大概半年的时间,原先在牢中患的体寒之症完全根除了,不仅如此,他与人交手也差不多有模有样,虽说在危及关头不能指望他保护别人,保全他自个儿应该算是绰绰有余了。 三人正谈笑,树丛后一只小脑袋探了出来,或许是闻到了点心的香味儿,那小身段一溜小跑儿进了凉亭,灵活的小手儿抓起两块点心就往嘴里塞。 楚玉晶眉头一簇,责骂道:“没规矩!你君太后爷爷还坐在这儿呢!你都不先给他老人家请安吗?” “爹爹,娃娃饿!再说,苏叔叔做的点心太好吃了,我不抢,一会儿就被你们吃光了!”娃娃说着顽皮的扮个鬼脸,在楚玉晶还没有动手吓唬她之前飞快的闪身依偎进慕容毓怀里,对慕容毓甜甜的叫了一声,“君太后爷爷!” “哎!娃娃乖!去吧,叫你苏叔叔领你去厨房,那里有好些特好吃的点心呢!”慕容毓笑着伸手在娃娃脸上捏了一把,那孩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苏青鸾走了。 楚玉晶无奈的摇摇头,“父后,您总这么惯着她,她可真要被宠上天了。” “小孩子嘛,最快乐的时光也就是童年了。你别看娃娃古灵精怪的,但她其实很懂事很听话,上次你说你腰酸背痛,她还特意跑去你余叔叔那边拿跌打酒,她是真心把你当做亲爹的。” “父后,臣侍一直都没想明白,您这么疼爱娃娃,当初臣侍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也才出生不久,为什么您非要坚持告诉她臣侍只是她的养父呢?” “玉晶,这个问题你心里没有答案吗?你总不能在华屏山待一辈子吧?父后也不能太自私,叫你一辈子为了陪着我就再也不回到宁婉身边去。皇室血统从来是不能混淆的,娃娃的父母死于战乱,你能在尸堆里发现她是你们的缘分,但是她总有一天要长大,要面对自己的曾经和未来,她也有权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不是吗?” “呵呵,臣侍说不过您。可您知不知道,现在只要臣侍一不高兴,这孩子立马就会问是不是她惹臣侍生气了?她还说她知道自己是臣侍从外边捡来的,要臣侍跟她勾手指以后绝不会把她再丢掉。臣侍见她小小年纪就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 “那么你真打算在她长大成人之前都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吗?”慕容毓端起茶杯静静望着楚玉晶。“你半夜常常梦到宁婉吧?有时候早上醒来时你枕头都是湿的,你以为父后不晓得吗?玉晶,现在的局势跟三年前已经截然不同了,你不需要再戴着面具生活,天龙暗尉有你余叔叔和红绫已经足够了,父后觉得也是时候该放你回到宁婉身边去。” “父后,臣侍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能回到爱人的身边去,但是臣侍是如何离开的父后再清楚不过,在陛下和汉王的心结没有完全打开之前,臣侍真的不适合进宫。况且臣侍要带了娃娃一起走,父后身边除了余叔叔和苏哥哥之外,真的没什么人再可以伺候您了……” “你不要拿父后来当挡箭牌!玉晶,你究竟是害怕宁婉与凤翼宁无法打开心结,还是你自己始终无法坦然面对过往,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心里最清楚不过。红绫很快就要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你还有一段考虑的时间。去不去云京决定权在你,但父后想说,宁婉倘若知道你仍活在世上,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来,叫母皇抱抱!母皇亲亲!”唐宫御花园里正在大排赏菊宴,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云集至此。白玉彦身为君后,自然当仁不让与宁婉并排居中端坐,宁婉右侧的空位,居然不是贵君兰若晴,而是在天佑三年初春诞下小皇女贺兰云阳的沈傲彤。这位在后宫之中原本若有似无的华君,不仅因为生育公主一举获封正一品德君,而且看着他微微隆起的腹部不难发现,他竟然在生产仅仅几个月之后又怀了凤嗣。 李允昭因为得宠,被安排在沈傲然的下首。他一只手同样搭在隆起的腹部上,他的肚子比沈傲彤的要明显很多,几乎就快要临盆了。侍从举着托盘捧着菊花来请李允昭簪发,李允昭左选右选拿不定主意,宁婉看着他盈盈一笑,“随意取一只就好,只是一个娱兴而已,况且你带什么样的花儿都好看。” “那就请陛下替奴才选一只如何?”李允昭眼眸中期盼殷殷。 宁婉含笑唤过侍从,捡出一只盛放的**。李允昭手捧花朵,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奴才谢陛下恩典。” “呦,这李才人都册封多日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难道你还忘不了你曾经的出身吗?”薛景春端着酒杯嘴角上翘,李允昭闻言笑容一滞却不敢反驳。宁婉故意忽略薛景春的讥讽而看着李允昭道:“你目前居住的院子可还使得?” “很好。”李允昭抬眼望着兰若晴,“贵君殿下对臣侍颇为照顾,臣侍住得很舒心也很放心。” “那就好,若晴,允昭临盆在即,你多照应些。” “陛下放心,臣侍一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兰若晴温良贤淑的笑着,白玉彦冷眼扫过其余一干君侍的百态,心里轻轻哼了一声。 隋瑾瑜声音不高,却不偏不倚正好顺风传到御前,“枫哥哥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原来郎哥哥真的又没来,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一年到头总是闷在屋子里,难道真的像传言所说,他不屑的和咱们一起同桌吃饭?” “陛下,郎令仪身子不适,昨晚上亲自命人去中宫告假,臣侍怕他把病气过给您和孩子们,所以就答应他今日不必出席宴会。”白玉彦见宁婉的酒杯空了,亲自替宁婉斟满酒。 宁婉的脸色有那么一丝不悦,但听了白玉彦冠冕堂皇的解释也不便发作,只是接口问道:“郎氏到底得了什么病?” “听说是心郁之症,还伴着风寒痰咳,春夏稍缓,一到天冷的时候就又会复发。”白玉彦的声音平静沉稳,“或许他离家太远,心里惦念家乡和父母,还请陛下能体谅。” “嗯。”宁婉颔首,白玉彦正想岔开话题,岂料隋瑾瑜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郎哥哥的确是很想念家乡,听人说他经常在屋子里弹琴,都是家乡的曲子。他还曾说什么楚人与唐人终究不同,要是有朝一日能回楚该有多好……” “一派胡言!”隋瑾瑜话音未落,宁婉啪的一声将酒杯撂下。由于皇帝震怒,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鼓乐都不敢再弹奏。人人屏住呼吸,高雁枫嗔怪的瞪了隋瑾瑜一眼,隋瑾瑜则吐吐舌头。
宁婉点指隋瑾瑜沉声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隋瑾瑜刚要答话,高雁枫已经抢白道:“陛下,隋昭训是酒喝多了,所以才会胡言乱语的,您别往心里去!” “枫哥哥,我没有胡言乱语!”隋瑾瑜理直气壮的鼓着腮帮子,“陛下,这些话不仅臣侍一个人听到了,枫哥哥也都听到了。枫哥哥,难道你真的忘了,就是上个月我们一起去太液池游湖的时候。陛下,臣侍还记得当时贵君殿下就在不远处带着二皇子玩耍……” “陛下,对于那天的事臣侍记不清了。”高雁枫垂首不敢正视宁婉。 宁婉转头,“若晴,你怎么说?” “陛下,一个月之前的事真的隔太久了,臣侍都没什么印象。况且臣侍带着允欢,又怎么会在意其他的人呢?”兰若晴很恭谨的回答着,他抬头时见到关冷烟满意地对他微笑。 关冷烟笑着打破冷场,“陛下,今天是赏菊宴,好不容易大家开开心心凑在一起,您听臣侍一句劝,何必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动怒呢?郎令仪出身名门,一向在宫中也是循规蹈矩的,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还请陛下看在郎大帅的面子上就不要深究了。” “是呀,虽说郎令仪经常隔三差五不去各宫请安,但他也并非没有情由。陛下,郎令仪自小生长在楚地,多多少少会对家乡有所惦念,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哼!人之常情,说得轻巧。就因为一句人之常情,便可以视宫廷法度于不顾吗?什么楚人唐人,现在唐楚一家,都是大唐子民。朕尚且不分彼此,他一个小小的令仪反而分得那么清楚!他是存心要和朕生分,要和后宫其他君侍划清界限。君后惠君你们不必替他求情。好,既然他想独善其身,朕成全他。传旨,郎氏藐视宫规妄言惑众就地禁足,无旨不得擅动,违必重罚!” 曲终人散,宁婉陪着快要临盆的李允昭回承恩宫,白玉彦和容嫣缓步走在回廊上,容嫣讥讽的一笑,“这还没怎么着,隋昭训和郎令仪倒先掐起来了,奴才有些看不懂。” “哼,还不是因为隋瑾瑜一心想讨陛下欢心,结果陛下却说他弹琴的技巧始终比不过郎采宁,所以他才心怀怨怼,找机会打压郎采宁。” “那郎令仪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 “你说呢?后宫这地方无风还起浪,更何况他自己不小心,才会被人添油加醋的告状。”自从选秀以来,隋瑾瑜和郎采宁一直都不怎么对付,或许是看不惯郎采宁的孤傲,隋瑾瑜总会有事没事找机会抹黑郎采宁,而白玉彦巴不得这些低位的君侍们内斗,一贯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容嫣寻思了一刻,“少爷,奴才看那个高良华不言不语的,平日倒也老实安分。” “呵呵,你别觉得他看起来老实就好对付,德君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不声不响连第二胎都怀上了,那肚子看起来真扎眼。”白玉彦说着加快了脚步。迎面走来一个人,白玉彦起先没在意,等到了跟前那人不闪不避,白玉彦正欲斥责,忽然看清了来人的脸,他自身猛地一惊。 那人瞅着白玉彦冷笑,“多日不见,君后殿下如今顺风顺水,恐怕早就把本君忘了吧?” “怎么会呢,本后忘了谁也不能忘记贵太君您呀?”来人正是贵太君白氏。贺兰敏德驾崩之际,念在与白氏多年的夫妻情份上赦免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贵太君的尊号。宁婉登基后,贵太君白氏一直在偏僻的宫室内居住,平日连宫门都不出,几乎是三年不曾现于人前了,难怪白玉彦看到他也不由自主地诧异。 白玉彦此刻不想与贵太君多做纠缠,可他刚要走,贵太君伸手拦住他,“君后贵人事忙,本君长话短说。听闻今日宫中大摆菊花宴,本君为了增添君后的雅兴,特意命人送了一盆菊花到中宫去,还请君后笑纳。” “呵呵,贵太君不必客气,那花还是留给您自己玩赏吧。”白玉彦干笑了两声领着容嫣便走,贵太君在他身后冷笑,“君后,本君留着那花没有用,那花是用熬了三遍的流离散精心培育的。德君和李才人不是都恰好有身孕了吗?君后把这花送给他们,保证他们的症状会和雅卿一样。” “你说什么!”白玉彦听到流离散三字,头嗡的一声。他转回身,贵太君看着他神情自若,“君后殿下冰雪聪明,本君的话您一定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