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国破山河照落红 中
“陛下，夜深了，明早还要攻城，我侍候您早点安置好不好？”楚玉晶见宁婉站在营帐外，目光远远眺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便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手臂。 宁婉侧眸一笑，“朕不累，朕只是心里有些乱，睡不着而已。” “陛下在想汉王？”楚玉晶依偎着宁婉，柔声细语，“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夜汉宫恐怕也无人入睡，汉王或许正站在城头上看着咱们的大营呢。” “依你说，冷玄玥都已经死了，上京城只余下不到一万的老弱残兵，胜负还有悬念吗？” “陛下，我不知道汉王究竟会怎么想。但我听说这六年来汉王同您之间没有任何往来，甚至连一封只言片语的书信都没有……” “是的。凤翼宁想做他的皇帝朕不会责怪他，朕唯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曾企图致朕于死地，然后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朕的伤虽然好了，但心里的痛从来没有消失过。在云京的时候，朕可以迫使自己强颜欢笑，但此时就站在上京城外，朕整颗心都沉浸在六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收归汉国统一天下是朕的毕生理想，朕不会因为儿女情长放弃皇图霸业，但朕很想亲口问一问凤翼宁，当初把朕的心践踏于脚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他就难道一点疼痛都感受不到吗？” 宁婉说着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楚玉晶明白宁婉此时的复杂心境，晓得多劝无用，于是便伸手握住宁婉的手掌，希望宁婉能体会到自己默默的支持。…… “皇上，马车已经备好了，行装也收拾停当，您还是带着公主殿下趁着天没亮离开上京吧。”周相国是冷玄玥临行之前交托国事的重臣，*兵临城下，明天一早很可能上京就会失守，周相国希望遵照冷玄玥先前的安排派人护送凤雏和凤云洛逃离上京避难。 凤雏沉默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三更天，黑漆漆的天幕中一颗星斗都望不到，更别说皎洁的月光了。汉宫的大部分宫人已经在白日都遣散了，如今凤雏身边只有当年伺候凤筠而誓与汉宫共存亡的几位老宫人。 凤雏望着书案上摆放的玉玺，“相国大人，烦你把朝中所有剩余的朝臣都叫到议政殿去，朕有事情要宣布。” “是。”周相国深知凤雏心意已决，于是领命离开。凤雏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端进凤云洛的屋中。小公主看到汉宫的变化，也预感会有天大的事情发生。她乖巧地趴在凤雏怀里，凤雏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洛儿，过了今天你就满五岁了，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大人了。你答应父皇，无论以后父皇是否在你身边照顾你，你都要懂事、听话，将来做一个顶天立地善良正直的好女孩儿，不要辜负父皇对你的期望，你懂吗？” “父皇，母王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她死了对吗？”小公主抱着凤雏呜呜的哭着，“每年生辰，母王无论多忙，都会陪洛儿一起过的。父皇，乳公说是一个叫贺兰宁婉的女人把母王害死的，洛儿长大之后要为母王报仇，杀掉那个贺兰宁婉！”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凤雏用力摇晃凤云洛的肩膀，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母王的死不怪任何人，要怪的话就怪父皇。父皇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尽到一个帝王的责任。洛儿，母皇要你这一辈子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活着，你的心里不能被仇恨充斥，你的眼睛也不能被怨恨蒙蔽。父皇不许你再提报仇两个字！记住，唐王贺兰宁婉是你在这个世上非常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见到她，绝对不可以对她无礼！” “为什么？她是带领军队来攻打我们的坏人！” “不！她不是坏人！洛儿，你还小，很多事你都不明白。父皇没办法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给你讲清楚，但你要相信父皇说的话，不要去忌恨唐王，反而要把她当作母亲一样尊敬和爱戴！” “父皇，洛儿不懂。母王是贺兰宁婉害死的，为什么您却叫洛儿把她当作母亲一样？” “那是因为……，因为……”凤雏怀抱女儿，话到嘴边几次都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夜，父女二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直到清晨五更时分，凤雏命乳公带着凤云洛躲藏进寝宫的暗室，而自己则去了议政殿当着众臣的面宣布了投降的决定。 宁婉众星捧月一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以及身侧五十万大军将上京城围困的水泄不通。 城门洞开，汉国丞相手捧降书叩拜于宁婉马前。宁婉认出那字迹乃凤雏亲笔，于是冷冷一笑，“汉王为何不亲自来归降？难道他没有颜面见朕吗？” “唐王陛下，汉王已经亲率众臣于汉宫宫门之外静候唐王陛下的圣驾，罪臣只是前来呈送降表，至于玉玺，会由汉王亲自呈献给唐王陛下。” “好，既如此，沈大将军，水月元帅、隋帅，你们各自带领兵马入城接收上京一切事务，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朕明日在汉宫接受汉王以及汉臣的朝拜。” “陛下，敢问今晚如何安置汉王和那班汉臣？” “哼，身为俘虏，她们应该关押在什么地方不用朕多说吧？”宁婉趋马回转大营，沈傲卿偷偷扯了扯楚玉晶的胳膊，楚玉晶会意，忙跟随宁婉而去。 次日四更不到，凤雏等人就被*从关押的偏宫中逐一提出，带到汉宫议政殿门外进行清搜。所谓清搜，必然要宽衣解带，脱靴除袜，甚至还要把头发打散，以防细微的暗器混杂其中。 面对一群群板着脸手持刀枪的女子，凤雏下意识地用手揪紧了领口，身为帝王，竟要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而作为男子，倘若被一群女人看到赤身裸体的样子，今后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凤雏正万般纠结着，一名侍卫统领已经走向他，厉声喝骂，“别人都脱了，你怎么还不脱？告诉你，不管你以前是皇子还是汉王，现在你只是阶下之囚，不听命令一样要吃苦头！” “不许对汉王无礼！”沈傲卿的声音在那名侍卫统领背后传来，侍卫统领回头见到沈大将军，急忙抱拳拱手，“大将军恕罪！卑职也是奉旨行事。凡入殿觐见陛下的汉人都要进行清搜，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即便如何，汉王乃是男子之躯你不晓得吗？就算要搜，也必须找一处无人偏僻之所，且由男子搜检，方合乎礼法。” “这、这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男子？况且本地的男子都是汉人，也都信不过呀！” “叫我来代劳吧，不知道这位侍卫jiejie信不信得过我？”楚玉晶一袭男装趋步而来。侍卫统领认得楚玉晶是随宁婉御驾亲征的贴身之人，忙陪笑道：“信得过信得过！烦请贵人到右侧的偏殿去仔细搜查，搜查好了再将人带回。” “好，人交给我，你放心就是了！”楚玉晶说着对凤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凤雏随楚玉晶进了偏殿，诺大空旷的殿宇内只有他们两人。 楚玉晶斟了一杯茶递给凤雏，然后坐下来，“一晃六年了，想不到我们再次重逢竟然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你心里一定有诸多疑问，你不必问，我先慢慢讲给你听。” 楚玉晶于是便把自己如何被红绫所救的经过以及这几年留在慕容毓身边当差的情形大致跟凤雏说了，凤雏抬头看向楚玉晶，“两年前你前往军营盗走叶慕大将军的首级，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尚在人间。当我听到你未死的消息时虽然也震惊无比，但事后一想，你是生是死于我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汉国灭亡，我愧对母皇，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我境遇之凄惨比你当年有过之无不及。罢了，不管怎么说，刚才多亏了你，我才不至于脱衣受辱，我该谢谢你。” 凤雏说着对楚玉晶微微躬身，楚玉晶思忖片刻，“我知道你有个女儿，昨日兵卒们搜查汉宫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发誓保证她的安全。” “不必了，稍后，我会跟唐王亲自交待一切的。”凤雏边说边解开腰带款掉外衣，“我自己动手，你只管搜检，我不会叫你为难。”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还对陛下有情，你把衣服穿上吧，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不会做不利于陛下的事。”楚玉晶起身走到殿门口又转回头，“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害了你和陛下的孩子，在得不到你的谅解之前，我是不会进宫的。为了惩罚我所犯的罪，你可以选择一辈子恨我，就算将来直到死都不能守在陛下身边，我也愿意尊重你的决定。”…… 宁婉端坐于金殿凤椅之上，凤雏身着白色的罪衣，带领汉国朝臣于殿门处跪倒，高举玉玺膝行至丹陛下向上禀奏，“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仰祈蠲贷，俯切凌兢，罪臣凤翼宁诚惶诚惧，顿首于大唐皇帝陛下天颜圣驾前。 罪臣不服天朝之威仪，触逆鳞于前，冥顽于后，致叶慕大将军含冤枉死。陛下兴问罪之师，罪臣存侥幸之心，妄图螳臂当车，以至于怒极将士，祸延祖宗。罪臣自知获罪之深，焉敢有求生之理？伏惟大唐皇帝陛下诞膺骏命，绍履鸿图，不杀之仁既追踪于先圣，好生之德终俪美于贤明，所望惠顾大圣肇造之恩，庶以保全弊汉不绝之绪，虽死犹幸。特将玉玺奉上，望阙待罪以闻。罪臣诚惶诚惧，还望大唐皇帝陛下念上天好生之德，诸罪皆加身于罪臣一人，切勿罪延无辜。罪臣在此叩谢大唐皇帝陛下圣恩。” 凤雏一口气说完罪己降表，伏身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宁婉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清冷，“凤翼宁，把头抬起来。” “罪臣不敢，罪臣陋言唯恐玷污陛下慧眼。” “朕叫你抬头你就把头抬起来，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敢违抗朕的旨意？”宁婉的口气略略带了薄怒，凤雏抿着嘴唇，握紧双拳，暗中咬牙，缓缓抬头向宁婉看去。宁婉目光深邃复杂，她质问道：“当初为何设局劫杀于朕，仅仅是因为你想回大汉做你的皇帝吗？” 凤雏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当年的事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宁婉解释清楚？冷玄玥死者已矣，往事不堪回首，事到如今自己又怎么忍心把罪名全部推在一个死者的身上。 凤雏黯然俯首，“陛下，罪臣罪无可恕！” 宁婉的手紧紧按住凤椅前的书案，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传旨，将冷玄玥的尸首鞭笞一百，悬吊于城楼示众，任何人不得收尸祭典。汉宗室归顺诸王赐康州颐养天年，其余凤氏族人女子流放苦寒之地，男子一并没入内府，即便是废汉王也不例外。至于冷氏一族，满门抄斩，诛九族！” “陛下！冷玄玥已死，冷家其他人都是无辜的！您一向宅心仁厚，请您饶恕冷家上下，不要杀她们，给她们一条生路吧！” “凤翼宁，身为冷玄玥的丈夫，你此刻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就不要奢望朕会夫儒之仁放过冷家。”宁婉对于凤雏的哀求无动于衷。 此时，武将之中走出一人对宁婉施礼，“启奏陛下，末将昨日已经奉命将冷家上下系数捉拿下狱，除了汉王凤翼宁之外，名单之上还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凤翼宁替冷玄玥生的女儿凤云洛。”叶慕红玉乃是叶慕含霜之女，此次伐汉她跟随水月彤萱立下不少功勋。为了给叶慕含霜报仇，与冷家稍有关联的汉臣她一个都不放过，更何况她一心想亲手杀掉冷玄玥的孩子以泄心头之恨。 凤雏听了叶慕红玉这话心里一阵阵发颤。宁婉逼视着他，“说吧，凤云洛在何处？你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陛下，罪臣尚有下情回禀，不知可否请陛下屏退左右？” “凤翼宁，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叶慕红玉对凤雏严词厉色，凤雏端正了身子给宁婉使劲儿磕了一个头，“陛下，罪臣真的有话要单独向您禀奏，还请您给罪臣一个机会。” “好吧，凤翼宁留下，所有人都退下。”宁婉挥手，众人躬身告退。叶慕红玉转身时狠狠瞪了凤雏一眼，愤愤不平的离去。宁婉待殿门关闭，沉声道：“有什么话就快说！” “陛下，洛儿并不是冷玄玥亲生女儿，而是罪臣在锦阳时与陛下……，总之，洛儿是陛下的亲骨rou。罪臣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再跟陛下说明实情，怎耐叶慕将军咄咄逼人，罪臣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了。” “你说的是真话？”宁婉起初一愣，随即大步走下御阶奔至凤雏身前。凤雏连连点头，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哽咽道：“洛儿是罪臣十月怀胎所生，昨天正好是她五周岁的生辰，罪臣一直隐瞒她的身世，是怕汉宫中会有人对她不利。罪臣昨日一早已经偷偷把她藏了起来，并且将身世告诉了她。陛下如果不信，大可与她滴血验亲，到时候便会真相大白。” “好，你带朕去找孩子，如果真如你所说，朕一定不会叫任何人伤害她！”在凤雏带领之下，宁婉一行人来到凤雏之前居住的寝宫。凤雏打开机关，暗室的门洞开，凤雏对内喊着，“洛儿！洛儿出来！是父皇！” “父皇！父皇救我！父皇救我！”暗室中忽然传来凤云洛的哭喊声。紧接着许乳公一手扯着捆绑了炸药的凤云洛，一手举着火把从暗室中走了出来。 凤雏惊呼，“许乳公，你疯了吗！” “皇上，这个孩子不是相王的女儿对不对？她是唐王的野种！你们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的话，我就炸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