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平生辰
太平从波斯国返回到长安,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她回到长安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薄雪,窗棱上也结了一层寒霜。车马咯吱咯吱地驶过坊门,又在薛府前停了下来。可在府前等待她的,却是一众大明宫中的女官,还有一个陌生的公主府令。 唐制,公主府有令一人,承一人,录事一人,专门主管公主府中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事宜。 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公主府令。 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官走上前来,恭谨地向她施了一礼:“公主,您的府邸已经落成,就在万年县的北面,靠近大明宫,也距离朱雀大街不远。我等奉天后之命,前来侍奉公主移居新邸。公主请。” 她一个请字说得分外温柔婉转,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 太平皱眉说道:“但我今日方才回到长安城。” 女官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是天后的意思。” 太平一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女官们手脚极是利落,不多时便把太平院中的一概事物搬到了新落成的公主府里。虽然眼下薛绍依然还没到分府的年纪,但所有人似乎都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太平皱眉看着她们动作,又吩咐一位女官进宫,询问天后可有空闲,她想要进宫见一见阿娘。 不多时,女官便回转到公主府,说是天后很忙,公主也是舟车劳顿,还是明日再进宫为好。 太平深深皱起了眉头,却不曾多说什么,只吩咐道:“你们快些。” 从头到尾,薛绍都安静地伫立在旁边,不曾说话,也不曾有任何动作。 女官们的手脚很是利落,统共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便将此事办妥,然后回大明宫向天后复命。公主府令带着府丞和录事,站在院中等候公主的吩咐。太平没有心思同他们斡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又命婢女备下温水花瓣,服侍她沐浴更衣。 府中这一批婢女同样是新换的,原先服侍她的婢女们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太平心中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找何人发泄,只能闭眼躺在浴桶中,一遍遍回想着出长安前所发生的事情。她确信自己已经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如今非但是公主府上下一概换了人,连阿娘的举动也有些揣测不透了…… 婢女们一面轻手轻脚地替她揉着肩,一面替她梳拢着长发,有些羡慕地说道:“公主这次回到长安,怕是要引发一场轰动呢。婢子们听说,长安城中的夫人娘子们早已经备下许多场宴席,只等公主一回来,便邀请您前往赴宴,以增添荣光呢。” 太平随口问了一句:“为何?” 婢女们有些讶异地说道:“公主还不知道么?您累加封邑一千三百五十户,早已经超过了寻常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已和郡公县侯等同。在这长安城中,可是独一份呢。” 太平猛然睁眼:莫非这就是缘由所在? 她慢慢回想着上一世的经历,又慢慢地和眼下的情形逐一比对,发现唯一的变化,便是自己出过一次长安,又在西域和波斯做出那样大的事情,提前增加了千户封邑。如果是因为这个…… 她随手指了一位婢女,问道:“今日来府中的那位府令,是天后所遣,还是宗正卿所遣?” 婢女答道:“原本天后已经替您挑拣了几位属官。但圣人言道:太平今时不同于往日,还是严守大唐律例,做天下人表率的好。于是便严令宗正卿办理此事。公主府上的令丞录事,都是宗正寺挑拣了两个多月,才挑拣出来的呢。” 太平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 唐制,公主府中的令丞录事,全都归由宗正寺统属。 但上一世由于太平身份特殊,武后又宠爱的缘故,她府上的所有属官,都是武后亲手挑选出来,又送到公主府中的。那些人在宗正寺里不过挂了个名,背后真正的主人,还是武后。 但这一世,却由于高宗多说了那番话,武后便无从插手了。 而高宗之所以会多说那番话,又是因为太平在波斯国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太平听完婢女的解释之后,颇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又感觉到有些怅然。 原来这一世,真的有许多事情,变得和前世不的一样了。 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见过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闭眼枕在温水中,任由婢女们服侍她沐浴。 婢女们服侍太平沐浴完毕,又服侍她更衣,然后铺好锦被暖衾,便齐齐退了下去。太平起先还有些惊讶,等她看到屋里的青衣男子时,便再也不感觉到惊讶了。 薛绍坐在案旁,持着一卷书,慢慢地翻看着。 案前烛影摇曳,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不曾挽束,也微微有些濡湿。他翻过一页书卷时,侧头望了她一眼,雪白的中衣微敞,喉结亦微微滚动了一下:“公主。” 太平来到他身旁坐下,温然言道:“今日搬到新府来,可曾感觉到不适?” 薛绍搁下书卷,抬手拂过她的长发,闷笑出声:“这番话,本该由我来询问公主才是。” 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长发滑落,带着几分莫名的缱绻。太平微垂下目光,心中有些话想要同他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侧头望他,目光中隐含着几分期盼,低低唤道:“薛绍。” 薛绍目光愈发温和起来,道:“公主乏了,还是早些安歇罢。” 太平忽然变得有些犹豫:“你你还是在外间睡榻?”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正色道:“若是公主有令,臣自然不敢不从。” 太平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才忽然发觉又落入了他的话里。她气恼地拧了一下他的肩膀,却被他握住手反复摩挲着,又被他俯身抱起,往床榻上走去。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有些忐忑,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绍服侍她在榻上躺了下来,又侧身躺在她的身旁,抬手落下了帷帐。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又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他慢慢地梳拢着她的长发,目光温和,安抚之意甚是浓厚。 太平朦胧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薛绍凝望着她的睡颜,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 有些事情他苦思许久,却一直都猜想不透。比如公主对他的执念为何会这样深,比如他为何又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她……直到回长安的路上,他才慢慢想透了一点。 大约公主本身,就是答案。 薛绍阖上眼,亦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睡得甚是安宁。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盥洗过后,便同薛绍一起进宫,拜见高宗和武后。 高宗对她的归来表示很欣喜,又细心地叮嘱了她一番话,便和蔼地拍拍她的肩,起身去同宰相们议事了。武后坐在上头瞪了她许久,最终一指戳在了她的脑门上,恨恨地说道:“你这孩子” 她涂满大红丹蔻的指甲,在太平额头上摁了一个明显的印。 太平疼得嘶了一声,却苦于面前是她的阿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硬生生地受下来。 武后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又吩咐宫娥取来膏药,一面细心替她涂抹,一面说道:“你这孩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就连阿耶阿娘的生辰还有你自己的生辰,也全都一齐错过了。这些日子你安分一些,莫要到处乱跑。阿娘择个好日子,再给你补过一次生辰礼。” 太平摇头说道:“我……” 武后瞪她一眼,手下又使了几分力。 太平疼得牙根都在打颤,又轻轻嘶了一声:“阿娘莫要……嗳,女儿多谢阿娘记挂。” 武后细心替她抹了一层膏药,满意地点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武后亲手挑拣的那个良辰吉日,就在三日之后。 那一日天光甚好,连持续了好几天的薄雪也停了,日头暖融融地照着,让人意外地感觉到惬意。新落成的太平公主府前,停驻了长长一串马车,街道上满是弥漫的香气。全长安城的夫人贵妇们听闻公主要补过生辰,全都备齐了贺礼,带着丫鬟婢女,前往公主府道贺。 武后生怕太平面嫩手生,甚至还拨了几个宫中女官过来,预备给她调遣。 太平手中持着长长的贺礼单子,又望了一眼前来道贺的夫人名单,颇感觉到有些头疼。她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了,上一次这样繁华热闹的生辰礼,还是在镇国太平公主府中,她和许多朝臣们一面相互祝酒,一面商议着朝事。而这些夫人贵妇们…… 她总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曾和她们打过交道了。 太平逐一看过贺礼和宾客名单之后,又询问府令:“全部都是女宾?” 府令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公主寿辰,自然当由夫人娘子们前往道贺。”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想来她要恢复昔日镇国太平公主府的盛况,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又仔细看了一眼贺礼和宾客名单,目光停留在了中间的一个名字上。 临川公主,李孟姜,她的十二姑母。 临川公主自从两年前染恙之后,便一直留在幽州休养,足有两年不曾回过长安。就算是在太平的及笄礼上,临川公主也仅仅是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本人也不曾亲临。这位临川公主秉性温柔婉约,颇得父兄喜爱,平素行事也相当稳妥谨慎,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比如这一回,就算是太平补过生辰礼,她也依然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 太平忆及这位姑母,心中颇涌起了几分怀念之意。她又朝那份长长的贺礼名单上看去,发现唯有这位姑母的贺礼最为简短,也最为名贵:她送了她一张焦尾琴。 焦尾琴与绿绮齐名,出自东汉蔡邕之手,以桐木焚烧后制成,当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太平瞧见焦尾二字,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惊讶,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又将那份单子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发现上头确是焦尾二字无疑。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出,就是蔡邕所制的那张琴。
这已经称不上是名贵,而是一件稀世奇珍了。 薛绍见她一直都在看着那份单子,许久都没有动静,便也上前去望了一眼,然后笑道:“焦尾绿绮号钟绕梁,千年来都是不出世的名琴。临川公主这份大礼,当真是厚重得很。” 太平转头望他,正色道:“这样的名琴到了我手里,顶多只能焚了它来煮鹤。” 薛绍一怔,继而闷闷地笑出声来:“公主莫要胡言。” 太平摇摇头,道:“我可没有胡说。这张琴到了我手里,难免会明珠蒙尘。” 她搁下那张单子,眼见天色还早,便吩咐道:“将那张焦尾琴取来给我看看。” 府令取出库房的钥匙,唤过一位婢女,命她去库房当中取琴。 不多时,婢女便抱着一个长长的琴匣,来到了太平跟前。 琴匣以桐木制成,又淡淡地熏过一些桐香,上头雕刻着精美且流畅的山水花鸟,显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莫说里头装着一张名贵的焦尾琴,单说琴匣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太平微微点头,抱过琴匣,指尖逐一划过上头的纹路,道:“确是不凡。”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琴匣,从里头抱出一张七弦琴来。 那张琴看起来颇为古朴,也微微显出了几分陈旧,尾部果然有一段烧焦的痕迹。从外表上看,确实和蔡邕所制的那张琴一般无二。太平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琴声悠远古朴,一声一声地向远处传开,果然很有一番古时大儒的浩然之气。 她转头望向薛绍,问道:“你能看出这琴的真假么?” 薛绍接过那张琴,轻轻搁在案几上,指腹逐一拨过琴弦,仔细分辨着音色,然后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擅乐理,平素习琴也只是为了端持心性。这张琴的真假,委实是分辨不出。” 他低头望着那张琴,继而又道:“但无论如何,此琴都很是珍贵。” 太平倚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不解:“为何?” 薛绍再一次拨过那几道琴弦,温声解释道:“五音醇正,且不带杂质,当是一件珍品无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 两人在屋里小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听到女官通传,说是武后驾临府上。 太平吩咐府令收好焦尾,便同薛绍一起去迎接武后。武后今日打扮得甚是素雅,也没有带多少宫娥女官,又命人在后院中垂了一道珠帘,竟是不打算和宾客们对上。 不多时,长安城的夫人娘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来到,携了贵重的贺仪,来给公主祝寿。太平今日换了一身盛装,游刃有余地同夫人娘子们斡旋,丝毫没有落了下风。只是有意无意地,她感觉到珠帘后头有两道探究的目光,正在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阿娘该不会是……对她起疑了罢? 太平微一皱眉,端着两杯薄酒转入帘后,笑吟吟地要武后给她祝寿,一派天真的小女儿娇态。武后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持了一杯薄酒,一饮而尽。 武后搁下酒杯,叹息着说道:“阿月在外头呆了一年有余,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太平心头一紧,然后又骤然一松。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出门一年多,无论身上有了什么变化,都可以推到那一年多的经历上去。她笑盈盈地挽着武后的胳膊,预备再撒一会儿娇。忽然之间,一股浓重的倦意向她袭来,令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皮也沉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 太平拧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端走两只空杯,然后唤过一位女官,命她去寻个太医来。 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寻了两个太医过来。 太医听闻公主身体不适,便取了一方巾子,搭在太平的手腕上,细细按脉,又问了她一些症状,然后用银针试了试她的血,最后询问道:“公主今日午间,可曾用过什么特殊的茶水,或是闻到过什么特殊的香气?” 太平又拧了一下眉,摇摇头,感觉那种困倦之意愈发深了。 太医们捻着长长的白须,互相对望一眼,有些踌躇地说道:“但公主眼下的情形,分明又是中了毒……” “什么?”太平猛然一惊。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这种毒大约是草木的汁液,初闻时会感觉到昏昏欲睡,并没有什么危害。只是闻上三两年之后,毒入骨髓,便会在梦中沉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并且,此毒无药可医。公主眼下的症状,大约是第一次中毒,才会感觉到这样困倦。” 他停了停,又说道:“只是第一次的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太平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薛绍望去。薛绍正侧身坐在席间,慢慢抿着一杯薄酒,修长的指节在太阳xue上轻按,眉眼间亦满是倦意。 方才太医说……“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是那张琴,是那张焦尾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