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璇霄丹台
拂云宗门很大，十三宫殿，二十四楼，三大广场，两个后山，一个前门，十座庭园花阁，百八十个炼丹室。 鼎盛时期，全宗上下曾达两千来人，师父年幼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来拂云宗门拜师学艺，可惜天资太差，没有被选上。 后来师父卷入一场纷争，阴差阳错被师尊所救，在师尊严格的管教下，慧根慧骨奇差的师父渡过了长生不老的白元期。而那个时候精挑细选的拂云宗门弟子，能渡过白元期的还不到三十来个。 在我十二三岁时，常常不能理解师尊为何待我严格的近乎苛刻，连背错一行字都罚我不准吃饭，最怕他的时候甚至想用巫术去对付他，现在想想，倘若不是师尊，世上便没有师父，更没有田初九了。 我们在青林县一家条件不错的客栈里住下，小思的伤口好了，我捣烂了自己的手指骨头，像做浮世结那样，溶进了药里。当初的浮世隔音阵可以生生不息，只是我闲来没事做的小试验，如今这么做却是在冒险，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好在上古之巫不让人失望，她的伤口奇迹般的好了，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青林县不大，但因为拂云宗门的关系，周边很热闹，好些江湖人执刀来回，三五成群，也有许多道姑道士模样的打扮，我穿着最粗粝的布衣葛布走在百姓堆里，根本没人注意。 安置好了小思，我出门逛了好大一圈，仍是没能找到轮椅，却被我找到了一家棺材铺。 得知我要做轮椅。老板诧异的看着我：“姑娘，你不嫌晦气？” 我在椅子上坐着，目光望向倒竖着的棺材，叹了口气：“棺材保人入土为安，怎么会晦气。而且这些都是新木头啊。” 没有要取悦老板，但是他很受用，下了订单付了钱，我顺带跟他打听：“老板，你知道拂云宗门为什么不收徒弟了吗？” 他摇头：“哪能啊，我怎么能知道。” 我点了下头。走时拜托道：“老板，轮椅一定要快些。” “嗯，知道啦。” 回到客栈，小思趴在桌上练字，听到动静抬起脑袋。甜甜一笑：“阳儿jiejie。” 我在她旁边坐了会儿，最后推开木窗趴着，天上秋云秀丽，迎风卷舒，满城的桂花香气在鼻下悠闲打转。客栈正对面有泊池塘，好些老人在池边下象棋，周围站着一群喋喋不休，指手画脚的围观者。 我叹了口气。脑袋歪在了胳膊上。 从这里上到拂云宗门，走路最起码要两天，轮椅上不去。我也背不动小思，可是把她一个人扔这里，我上山去找萧睿他们，我怎么能放心。 小思嘴上不说，但每次我离开时她的眼神都让人心疼，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悄声跟我说：“阳儿jiejie。你每次开门出去我都很害怕，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当时就红了眼眶，这种心情我太熟悉了。就跟小时候师父出远门，我傻乎乎的蹲在山脚等他那样，望眼欲穿，望尽斜晖。 后来师父带我一起云游，前几次我怕他把我扔下，连他上茅厕都要站在门口，最后他气坏了，说拉不出来了，强行用阵法把我关在了房里。那种恐惧有多入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怎么办？怎么办？找个挑夫？ 我轻轻一叹，回过身来，发现小思正在看我，碰到我的目光后，她怯怯躲开，继续练字。 我舔了下唇瓣，说道：“我再出去下。” “……嗯。” 在廊道角落里蹲下，我摸出钱袋数着，这样的行为若当着她的面，她一定又要胡思乱想。 一文，两文，三钱，四两…… 从骆元安那儿赚的三十两，被我花的只剩十一两六钱二十一文了，轮椅付了一两，做好后还要付一两，我一定得再想办法赚钱才行。 可惜这鹤山不同芷盘山，鹤山是拂云宗门的地盘，不能说占山为王，因为历代君王都将这片山送给了拂云宗门，我要去挖药材，被发现了会很惨。 当然不是拂云尊者和长老们小气，而是那些门人弟子，他们专门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显一下威风。 身后有脚步声停下，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但见是两位女子，正奇怪的盯着我，衣衫款式简练大方，衣料一看就是上等材质。两人相貌，一个面容淡雅，神清骨秀，一个媚态如风，艳若春杏， 我忽的想起自己的行为很古怪，轻咳一声站起，推开房门回去，门后隐约听到她们的声音：“小贼？” “管她的，又没偷到我身上，不然剁了她的手。” “偷别人也不对啊。” “行了行了，没凭没据的，进去吧。” 最后我还是找了两个挑夫，一个抬轮椅，一个背小思，就算拂云宗门不收门人，上面还是可以接济客人的，早些我用乾元星阵寻过萧睿他们，是在拂云宗门上面。 天空细雨绵绵，我们走了半日的路到了鹤山外山，有泊大湖环伺，湖上渔舟点点，碧水清幽，岸上许多闲士垂钓，偶尔吟诗作对，朗声大笑。 我们在湖边停了下来，两个挑夫很累，我也是，蓑衣里面我穿了两件棉袄，斗笠之下我戴了一顶裘帽，可就是这样，我仍是觉得冷。 湖边铺了一条青石板道，来往的游人和闲士特别的多，我甚至看到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两个女子，立在入山石旁似在等人。 对她们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们这几日进出特别频繁，且其中一个女子嗓门很大。 她们没有打伞也没有穿蓑衣，其实这种绵绵秋雨，许多人喜欢淋着的。我这么穿一件蓑衣出来着实夸张，但我要脱了蓑衣，估计更夸张。 两个女人很安静，只间稀听到其中一个不悦道：“邓和也不劝着点少爷，他要是真生气了怎么办？” 我推着小思绕过芦苇丛。她抬头看着我：“阳儿姐，这里好美啊！” “是啊。”我笑道，“山上更美呢，像个仙境，小思上去以后就是个小仙女啦。” 她垂下眉，望向一个中年男子竹篓里的鱼。顿了会儿，又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阳儿姐，我是个拖累，你对我真好……” 那是因为。也有人也曾这么对我好。 而相比起我的愚钝痴傻，小思这么乖巧的姑娘，算什么拖累。 我轻拍她的脑袋：“小小年纪，别想这么多。”她没有说话，垂下了头，为了逗她开心，我指向湖里，叫道：“快看呐！好大的一条鱼跳了出来！” 说话间。听到许多马蹄声，我下意识要抬头看去，却见湖里真的跃上了一条大鱼。小思“哇”了一声，我一转目，另一边又跳了一条更大的出来，这么配合，我不由开心的笑道：“小思，那边那边！那边的那条更大……哎呀！” 我低呼了一声。太过激动，轮椅卡在了一条石缝里。 我俯身去撬。小思回头：“阳儿姐，你怎……” 我边撬边抬头：“嗯？” 却见她傻愣愣的望向芦苇丛对面。我正要抬头，不料木轮一陷，卡的更深。 折腾半天后，我拍手站了起来，阳儿仍是刚才傻愣愣的模样，我循目望去，入山石旁空无一人，方才两个女子也不在了，我问：“怎么了？” 她的眼眸转到我脸上：“那边，刚才有好多人骑着马，有三个男人好像神仙呐，其中一个停下来一直盯着我……” 我笑了笑：“走吧。” 花了三十文问一个老人买了一篓子大鱼，我们继续往山上赶。 一起上山的人不计其数，以拂云宗门在天下的名望和地位，哪怕是雷雨冰雹，有这么多人也是不奇怪的。 到了晚上，我们在路旁停下，我很利索的搭了个架子，小思不禁夸道：“阳儿姐，你好厉害啊！” 我揉揉鼻子，有些跃跃欲试。 记得我最后一次烤鱼是在宣城郊外，那次和杨修夷吵得好凶，隔日烤鱼的时候被花戏雪撞见。 几个月后，我们被困在了崇正郡里，一次我想吃杨修夷的烤鱼，他忽的提到这事，我才知道那晚他和清婵卫真就躲在我身后的阵法里。 他把我的烤鱼技术狠狠嘲讽了一顿，而后手把手的教我，但是我到现在都没有亲自烤过。 我捡起一条鱼开始忙活，一炷香后，我的烤鱼技术不仅让两个挑夫震在当场，连带坐在四周的人都目瞪口呆。 杨修夷说如果要去鱼鳞，要在烤之前，而且不能用石头，所以我抽出匕首将长鱼鳞的一整面都切了下来。当时听到两个挑夫的倒抽声，我还有些沾沾自喜，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之后开始叉树枝，我还没觉得有异，开烤没多久，半面鱼rou带着鱼刺掉了下去，我才发现鱼rou变得很单薄，但是舍不得浪费，我从火堆里捡了回来，挂在了鱼rou上，结果整条鱼都被我弄焦了。 有一个声音轻声说道：“她是个傻子吧……” 心底涌起一丝惭愧和难过，我捡起那条鱼rou塞进嘴巴里，小思忙叫道：“阳儿姐，会有毒的，不要吃……” 我咽下后舔了舔唇瓣：“没事。” 我确实是傻子，除却巫术之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我能看出一块布的质量好坏，来历名字，就算是自家人纺织的，我也可以看出丝线的产地和品种，可是流行的穿着打扮，款式花样我却一点都不懂；又比如，我编织阵法结扣时，手法灵活轻快，可是让我去拿针线做绣活，我却能扎的自己的手指血流成河；或者熬煮汤药，跟巫法有关的汤药我可以将火候把握的很好，若要我去煮饭炒菜，我兴许能把厨房给烧了。 为什么会这样？ 师父不止一次有这样的疑问，其实很好解答，因为我是个傻子。也许不管有没有浊气，我都是个傻子。胡先生说很多傻子不傻，他们会在某一方面表现出超凡的本事，也许我的专长便在巫术上了。 剩下的鱼交给两个挑夫烤了，一个得意的问我烤的怎么样，拿我比较自然好吃到天上去，拿杨修夷比较，可能连比的资格都没有。 我诚实的摇头：“不好吃。” 他以一个白眼表示鄙视。 到拂云宗门是在第二日黄昏，跟记忆里的并无差别，十八格汉白玉石阶上是硕大的华金玉门，华金玉门里是世人倾羡的仙境，玉石回廊，玉石丹阙，玉石霄台。满目细云缥缈，在身边轻拂流泻，烟波如水般潺湲。若我神思还在，可能会觉得有清风仙气扑面而来。 石阶自上而下，左右两道各站着九个弟子，拂云宗门的衣裳特别好看，白裙两襟绣着浅黄色云花，袖口滚着浅黄云边，腰上束金线宽腰带，腰下垂拂云水木小牌。长老、仙师、弟子、门人的水木小牌花样渐次简单。 华金玉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虽有天光屏笼罩整个拂云宗门，但仍要避免有邪物乘虚而入，十八个弟子的职责是拦住妖鬼，同时他们还有资格拦住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比如满脸横rou，比如满脸麻子，比如一个眼神便让他们觉得不舒服的人。 我没有眼神，但因穿着还是被拦了下来，我从斗笠下抬起脸，我的容貌不好看，可足够清水，这样的脸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我用恳求的语气说了自己身体的寒疾，再加上小思的腿，我们还是顺利进来了。 两个挑夫将我们送上台阶，而后我推着小思踏入了华金玉门。 一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游客能去的地方只有楼台花榭和广场，以及游客住宿的江海阁和门人住宿的新词宫。 路上小思没有说话，满目皆是歆羡和向往，碰上的门人弟子有拿药材，有拿书册，来回络绎奔着，十分忙碌。 我推着小思去往江海阁，她忽的喃喃道：“阳儿姐，你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是仙境。” 我没有说话，她抬起头：“阳儿姐？” 我的目光已经呆了，正愣愣的望着前面，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