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八节
上午刚到八点半,Jeep紧随Chevrolet驶进了长宁公司的大院。下车后,赵永科和郑明伦各自带领林秉康、张连治,陈传桂、黄德标登上洋楼,邱元甫及曾正宜已经候在会客室的门口,众人寒暄数句便依次入座。 “再过三天,就是‘卅盲舖(方言:除夕夜)’。往年这时候,当然不提四年前省城沦陷,从下江、平水到延津的大小道头人声鼎沸,客货充盈,如今却是门可罗雀。日常航次几近停驶,调度室偶尔派出三、两艘客货船,也是军差运枪炮送兵哥,好在燃油和船员薪饷由军运处支付。而‘海联处’的货轮,连同船员都被军需部征用,下落均无从查询。长此以往……”张连治耐不住邱元甫沉闷的开场白,接过话头忿忿不平地说道:“‘安达’启航才年半,收回的本钱不及四分之一。上路客货轮,就算不烧油不开工钱,维修费、机配件花销得起吗?眼下年关都难过,还有长日子……”林秉康耽心此时连叔又迸出“没天理”之类的言辞,赶忙递上水烟壶打断他的话。 “连老弟,这年节还轮不到我等缺吃少喝,至于好日子还有多长,那就听天由命啰。”放下茶杯的黄德标乘隙搭上腔,陈传桂索性把话挑明:“好日子能有多长?总统都下野了,变天是迟早的事……”“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曾正宜给出倒计时的时间表。 “这么不经打!”赵永科套用昨天在汤池中听到的“不经打”,又认真地问道:“能起死回生吗?”“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郑明伦不留余地回答,张连治也帮腔说:“大军压境,势如破竹,跨过长江,南京唾手可得。”“那过上海走浙西,顶多半年就到面前!”林秉康跟着“打哈哈”,还故作惊讶。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军过的曾正宜深有体会,战场败北与后勤缺失保障密切相关:“而如今通货膨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要说枪炮兵饷,大冬天还只穿单裤窝在战壕里,冻得瑟瑟发抖,没的吃饿得慌,冒死跑到对方阵地举枪投降讨饭吃,这能不输吗?” “谁让前总统叫印书馆老板王云五替他掌管财政,王老板突发奇想要用金圆券换下法币,从去年八月二十日开印,前后仅仅四十天,‘******’前夕新钱就面临崩溃,金圆券成了古今中外最短命的纸币!”提到财政金融,郑明伦说起来头头是道:“原本限额发行二十亿,但为了大量收进散落在民间的金银外币,现在已突破一百倍,达到两千亿……”“收进死老虎,放出活老虎……”陈传桂把民间金银外币比作死老虎,把王云五滥印出的金圆券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活老虎。 “死老虎还是活老虎,咱说不上。可我五根‘大黄鱼’却是货真价实的抢手货,被孙仔偷换了金圆券,他还想日后能翻倍买回十根呢。今早全抛出,只拿回五条‘油炸鬼’……”黄德标耿耿于怀,众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 “‘死老虎’都被王云五替前总统收罗运往台员,‘活老虎’都留在我等手中买‘油炸鬼’……”张连治猜出金银外币的去向,赵永科则庆幸道:“还是秉康聪明,把我和赵兄送给他仔的两条‘小金鱼’丢到天井的金鱼缸,躲过一劫……”“要不,也尾随标伯的五条‘大黄鱼’游去台员啦!”林秉康又跟着“打哈哈”。 “那我和正宜送给你仔的天安锁……”邱元甫突然问起,林秉康忙答道:“我‘厝俚’怕被金融稽查队收购,让她弟媳妇带去乡下藏在娘家,好着呢。”“邱局长送的礼物非金则银,即便明目张胆地挂在你仔的胸前,看谁敢打它的主意!”张连治趁机拍起马屁。 “是金是银,我也不清楚,只是给秉康的细仔留个念心吧。”邱元甫这句话说得有点怪,自已买的礼品,不知是金还是银,难道来路不正或不明。未等林秉康再往深处想去,邱元甫却转回头重提起两条“小金鱼”:“前天黄会长到访,提议发行辅币一百万元,以银元为本位,商界要筹足四千两黄金担护十足兑现。秉康,把你养在金鱼缸的两条‘小金鱼’捞出来……” “抵押到财政厅,放在程厅长的金库里,过三、五个月游回来变成两指宽的‘黄尾丁(方言:还没长大的小黄鱼)’……”黄德标谈“鱼”色变,陈传桂倒是放得下心:“‘天下第一皋’光地产宅院就有三、五十处,由他牵头作保,应无大碍。”“兵荒马乱什么都贵,只剩下房产不值钱,无人问津……”黄德标仍然心有余悸。 “如今金圆券形同废纸,再没有可信可用可流通的货币,不要说商家店号,就连街边小摊小贩也难以为继。商会发行辅币,省城商民两便。危难时期,商界名流同舟共济,我认十五两……”郑明伦话音刚落,在座的另外几位便十两、二十两报出数来,就连被金圆券黑去五根“大黄鱼”的黄德标咬咬牙也跟进六两。曾正宜报出总数,已有一百二十六两。 “友皋兄原本就看好咱们八位,他还念念不忘秉康主持的‘守信’商行,说是待时局启稳就向商界友人推荐秉康,接他的……”未等邱元甫把话说完,赵永科即替林秉康回绝:“兵荒马乱,多事之秋,秉康在我告假期间,能与连叔守住泰安公司的牌子,阿弥陀佛啦。”紧要关头荤教徒又念叨起本洋的菩萨。 “听赵兄的意思,决意脱身……”邱元甫似已察觉,张连治便替赵永科道出难言之隐:“他来这儿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去小解两、三次啦,尿多属肾虚,只要常吃枸杞炖腰子,何苦飘洋过海动刀子。”“动嘛刀,吃啥腰子。”黄德标不懂西医,又嫌食疗慢,他推崇陈传桂前列腺增生的异性理疗法:“看看,陈老弟三年前娶了个年轻的二房,还没过完蜜月,尿不净的毛病不见啦!”张连治听后却面露难色:“荤教禁娶二房,此法行不通……”陈传桂变着法儿回敬黄德标和张连治:“跟你俩常去‘醒春池’后院的小楼,会会日本婆,与娶二房异曲同工……” 张连治的枸杞炖腰子,黄德标的再娶偏房、陈传桂的“醒春池”另类洗汤都挽留不住赵永科,他执意外出求医:“这一年多来,曾太太没少带我到梅亭医院,最近又查出血尿,美国医生便束手无策了。只好把写满一大本‘豆芽菜’的病历寄到南洋,大女婿请教当地伊丽莎白医院的英国泌尿科大夫,说是早割掉早平安,言外之意……” “西医擅长手术治疗,刀起病除,绝无言外之意!”林秉康真心实意地祈望永叔早日康复。只是寿数天注定,两个月后,赵永科终因病重不治,没能走出伊丽莎白医院,虽落叶但未能归根,魂飞魄散于南洋千岛之间。半个世纪过往,尘埃落定,遗骨方由耄耋之年的后妻率男女仔嫡孙外孙将其送回故里,与逝世多年的原配夫人合葬于祖茔,较之邱、曾二人,应算是寿终正寝。人各有命,余下五位又将面临何等的遭遇,且待逐个道明。 “秉康的吉言也是大家的心愿,咱们祝赵兄早去早回,不单泰安离不开你,今后‘三公司’的发展,在座八位是缺一不可。”邱元甫转回正题:“讲到缺一不可,我前日已向友皋兄表明: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本人定不擅离职守,即便政权变换,也与长宁更始。只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此话一出,闻者中除了懂得其中缘由的曾正宜和郑明伦外,余五人则面面相觑。 好在曾正宜坦言相告:“黄会长来时,先是转交左翼人士印发江北解放区执行的工商业政策的公告,并问及长宁、泰安和永吉‘三公司’的去留。我告诉他,万寿桥水下有三十九个石礅把住大江,将长宁和泰安的客货船锁定在平水与延津之间,‘佬拿’只能望‘桥’兴叹,‘毛路中走(方言:意含无路可逃)’……”“下江永吉公司的汽艇,即便装上航空母舰运去对岸,可台员自甲午战败割给日本仔后,淡水河就逐年淤塞,原有艋舺、大稻埕、故庄之间的航道也走不了船,其它几条大溪只见泥鳅、野鸭,不见船……”张连治算得上台员通,陈传桂听到便叹惜道:“如此说来,永吉的船舶若是离开下江,也就成了一堆废铁啰。” “从延津到平水,以至昌安海口的数十座大小道头……”见永叔缓缓而言,林秉康忙帮他往下说:“都在江边海口,搬不走,卖也没人要,送人盖房还嫌风大浪急……”“汝等把汽艇当废铁卖,带着换的钱财去台员消遥,我是故土难离,叫来族人把洋西道头翻个遍,种上蕃薯,若有风吹草动,就背上两袋‘蕃薯钱’躲到‘南竿塘(距昌安一、二十海里的岛屿)’,再有不测,只能企望各位从台员出手拉老哥一把,哦……”听黄德标所言,他耿耿于心的是离不开昌安世袭领地。只是两年半后,当邱元甫在南教场护城河边被处决后的第三天,昌安县十里八乡的村民一大早赶往洋西道头,参加“镇压反革命公审大会”。会场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数千民众高呼革命口号,当五花大绑押在台前的黄德标听到:判决恶霸地主国民党反动分子黄犯德标死刑……尚未听清是立即执行,还是缓期二年执行,便已双腿瘫软,下身失禁,恶臭四散,未吃“枪籽”便呜乎哀哉,如此亦可谓落叶归根。 “既然船与道头都‘毛路中走’,那我等就不该放弃抗战期间创办的‘三公司’和三、四十年来开拓的航运业,别到了七老八十再漂泊它乡另起炉灶……”张连治直抒己见,陈传桂却言含妒忌:“不能与连兄相提并论呀,听说你公子刚由团副转正,近日为新一师反水归顺,忙于……”然而,临阵起义的张团长或是划清阶级路线大义灭亲,或因其父罪有应得不予袒护,两年半后张连治还是戴上“坏分子”的黑帽,遣送青田老家,交由当地乡亲管制,劳动改造;相比之下,以“历史反革命”获刑十年,押解去上路劳改农场的陈传桂心有不服,但刑满释放时,闻知张连治仍被管束于山村古厝,失衡之态稍有收敛。然而,四年之后一场更大的红色风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陈传桂再度赶出省城丢到乌溪县雀巢岭,两年后终老病死在何财甸昔日佃农住过的土屋,亦算是寿终正寝。 “还是连兄想得周全,黄老和陈经理对时局的走向也不必过于灰心。”邱元甫接着向众人坦露心扉:“实不相瞒,是留是走,我也很纠结。当下虽有黄会长介绍的江北解放区的工商业政策,但是,‘九一八事变’后,本人年轻气盛为抗倭寇加入‘力行社革命青年同志会’,自然就有了军统的身份,这在省城可说是路人皆知谁人不晓。现时倘若冒险留下,轻则阶下囚,重则老命不保。友皋兄显然觉察出我的疑虑,又拿出早己准备好的《论联合政府》,找到其中一段念给我听:对于敌方投诚的、反正的、或在放下武器后愿意参加反对共同敌人的人,一概表示欢迎,并给予适当的教育。对于一切俘虏,不许杀害、虐待和侮辱……”郑明伦顺口接上:“还有一篇《新民主主义论》,这两本小册子现在应该都摆在各位的办公桌上。”话音虽不大,闻者皆愕然。
解放后,郑明伦成了省城最早一批的民革成员。过了两年,政府全额赎买“三公司”的资产,他在新成立的内河航运公司任计划科科长,行政十五级,月薪一百三十二元。只是五年后的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随即他和全国五十多万祸从口出的人士一齐戴上“右派”帽子,没了计划科科长的位置,赋闲家中,靠永吉被赎买后分得的人民币,继续过着富裕小资的生活。而林秉康不单将泰安卖后分得与二十万银元等价的款额悉数贡献抗美援朝购买飞机大炮,就连玉井巷搬进不到五年的新厝也交给房管部门开办区属工厂,一家老小又回到城南江边的大杂院居住。当然啰,他同样被安排在内河航运公司任运管科副科长,行政十六级,月薪一百十六元。当学富五车的郑明伦在大小会议上积极发表有益或无益的批评和建议时,林秉康却因才疏学浅,又缺了赵永科和张连治在身旁壮胆,就连“打哈哈”的底气都没有,岂敢乱放阙词,只能呆坐冷板凳,静听他人高谈阔论,却无意间躲过一劫。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只过九年平静的生活,红色风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高悬的革命照妖镜把林秉康划进军统特务的行列。余事太难堪,容后细述,现下还是接着看邱元甫等人还有何贵干。 还是曾正宜动作迅速,众人刚回过神来,他已经从办公室回转来,手中拿着正是郑明伦所说的两本小册子,还未坐定就自问道:“是谁送来的?”“英雄不问出处,闲暇读读便好。”郑明伦答曰。 “既然大家都留守‘三公司’,那就看管好船只、道头以及船厂等设备。停航的客货轮还是集中靠泊,这样既能少用值守的船员,省些费用,也免于分散四处,遇到春汛溪水或夏季‘风胎’,造成流失。”邱元甫又一如既往地安排工作:“现下政府没钱发薪水,省城的马路上连个警察都找不到,友皋兄还提出成立地方防护团,维持社会治安,请告老返乡的海军部长任团总,他自任副团总,推荐正宜负责江面……” 尾声 新旧更迭,生死轮回,惟有源头活水来。从格致中学毕业的梅子,虽然成绩平平,但通过严格政审被军区卫校录取,当收到盖有“八一”标志的通知书时,她拉着五岁弟弟懋慎的双手,俩人高兴地唱起童谣: 砻砻粟,粟砻砻,糠养猪,米养人,“胖粟(方言:空心粟)”养鸭牳,鸭牳生蛋给主人。主人不在厝,骑牛骑马去祭墓,墓“铺更(方言:很高)”,跌落田,“菊香”摔两瓣;田里一条葱,“菊香顿两穹(方言:撞出两个屁股眼)”…… 鸣谢 《江河万古流》 第一卷:《水之源》 谨将此书献给我尊敬的长辈们,无论是位好人或是个坏人, 无论健在或已谢世,藉以祈望前辈灵光无限,永佑后人 承蒙腾讯在互联网上发布,又有《经典小说》、《舞若小说网》、《阳朔小说网》、《136书屋》、《2345小说》、《97穿越小说网》、《小说楼》、《美克文学5200》、《爱腐竹小说网》、《屋檐下文学网》、《亿知网电子书》、《小小书屋》、《读零零小说网》、《金山小说·毒霸网址》、《我爱我家书院》、《书丁香书屋》、《燃文书库》、《闪舞小说搜索网》、《114啦·小说》等网站转载上传。只是拙作笔法呆板单调,文思陈腐紊乱,故事平淡无奇,让诸位耗时、伤神、费眼,惟有诚心致歉。惭愧之余,又斗胆提笔续写: 《江河万古流》 第二卷:《江之魂》 这本小说理当送给我同龄的朋友,无论是亲朋密友或是素昧平生, 无论近在咫尺而或远在天涯,但愿吾友良知不灭笑傲江湖 但愿有所长进,与君共期待。